[分享]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梁文道

楼主: booksweet (太晚睡睡太晚)   2011-08-09 14:56:39
《我执》——梁文道
十六日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王家卫《春光乍泄》去年面世十周年,他们真懂抢钱,推出一个超大型纪念光盘套装,于
是我也上当,重看了一遍。十年前的电影,现在再看,还是令人欷歔。
片子里最叫人记得的对白,当是张国荣饰演的何宝荣老爱对梁朝伟扮演的黎耀辉说:“不
如我们从头来过”。不管黎耀辉如何发著高烧还要起床为他做饭,但何宝荣却依然可以一
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也不管何宝荣如何在外面鬼混,回来之后仍有黎耀辉守着他甚至
想关住他。如此反复折磨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后,只要放浪的何宝荣一拥住黎耀辉,对
他说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悲剧就真的从头再演。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这不知是多少夫妻、情人乃至于朋友都很想说也说过的话。然而
,要把一切过去抹掉,从头再来,又谈何容易呢?所以事后回头,就会发现这句话说了往
往也就等于白说。
若要真的从头再来,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把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不是变化你的生活
习惯,比方说戒烟或者戒酒;也不是改变容貌声线;而是将你曾经交给对方的那一部分,
把你曾经送到对方手中的那一半生命割除。这样子,你就残缺不全了。日后会不会痊愈长
肉?不知道。将来是否反而更加完整健康?不知道。但至少你成了新人。
只是如此一来,你们的关系也就不再一样了,变得像是两个陌生人的全新遭遇。所以“我
们从头来过”是可能的,只要这里的“我们”已经不是“我们”。
十七日 新我
人可能在一夜之间如蝴蝶飞蛾,完全变态羽化再生吗?我们可以手起刀落,痛快地斩除那
曾经付出的血脉,好再和旧人从头来过吗?只要回到基本,就知道这个问题的起点本身就
是不可能的。
当一对伴侣彼此许诺:“让我们从头来过”,而又不欲重蹈覆辙,他们只能变化自己如新
人诞生,使得“我们”成为陌生的“他们”。但是,既然他们已经成为不可测的他者,又
何必从头再来呢?也就是说“让我们从头来过”这句话取消了自己的前提。既不可能再有
已成过去的“我们”,又何来重头开始的需要?所以这是一句刚刚出口就立刻成空的话。
故此我们也就用不着探讨人能不能迅速改造自己这个课题了。只不过,往事附着于所有物
质之上,历历在目。手机上的短信可删,他留下来的字纸可弃;你不再抽他抽过的烟,不
再用他嘴唇接触过的酒杯;但是他睡过的床怎么办?摸过的书又何堪再翻?他抚摸过你的
身体,呼唤过你的名字……这所有,又该如何割舍?天涯共此时,你们甚至还处在同一个
时空向度之内,呼吸同一片空气。
所以不管还要不要从头再来,你也只能消灭旧我,创造新我。“要永远地创造自我”,傅
柯(Michael Foucault)如是说。这已不只是恋人的命运,而且是现代人的归宿,如果也
算是归宿的话。
十八日 水底之城
每次走大埔道出入新界与九龙,经过城门水塘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条埋在水底的陈家老
村。当年的香港,人口暴增,食水不足,政府为了修建水塘储水,把原居此地的全村人迁
至他处。至于房子,就留在旧址,任雨水渐渐淹没。据说到了旱季,水位特别低的时候,
游人还能见到朽败村舍的人字房顶露出水面,甚是奇诡。
在许多文化传统里面,水都与遗忘有关,也因此代表了洁净与新生。喝过一碗孟婆汤,你
就告别前生的记忆了;涉过忘川,就是一片彼岸新天地。领受水的浸洗,基督徒乃获得赦
免,迎取新生。
除了洗刷掉过去,水还有另一重奥妙的作用,那就是掩埋。我们可以像淹没陈家老村一样
,放水淹没所有不愿记起也不能记起的往事。既然长江之水可以把一座古城藏在鄱阳湖底
,大西洋的巨浪可以覆蓋整个亚特兰提斯,人为什么不能藉水重生?水不一定能够洗去所
有的创伤记忆,但是水一定可以将它们封存,再随着时间的流逝腐朽粉碎。只要你知道使
用恰当的水。
又与泥土不同,水是透明的。尽管藏在深深海底的城墙因不见天日而成了绝对黑暗拢聚的
处所,但只要去找,不怕大海捞针,你是找得到的。
当你想和一个人从头来过,想要制造新的自我,却又不可能割断那不忍让它保存的记忆,
就把它沉入水中吧。就像城门水塘底下的村子,它没有自己浮出来的能力,只能隐约地在
想像和水波的光线中乍现,不知虚实。若无人寻它,就要等上几百年、几千年,海枯石烂
,重见天日之际已是一道无解的谜语。
十九日 同一条河
古希腊智者赫拉克里底斯的名言人尽皆知:“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两次”。老友小西近著
《猫河》里的诗句却说:“踏进河里的绝对不会是同一只脚”。万物皆流,人又怎能例外

这一刻的自己和上一刻的自己必然是不同的,现在正在写着这行字的自己要比一分钟前的
自己,多写了二十一个字。所以在这一刹那间,我变了。在刚才那一个句子写成的前后,
有两个人的存在。
为了保证我们穿越时间之后仍然还是同一个人,为了让我必须实现昨天作出的承诺,偿还
过去负下的罪债,而不能轻易地以“当日的我和现在的我不是同一个人”推搪回避;哲学
家专注探讨记忆的作用。正是记忆,不是别的,把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联系起来,使我历
经时间的变幻还能统一,而不分裂。
但是有时候我们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摆脱记忆的束缚,分身成散落在不同时段的异己。
每一段感情的发生与结束,其实都是场记忆的战争。受过伤害的,必将在新一轮关系的最
初就迟疑畏惧,甚或仓惶退缩,因为他记得那么清楚。他害怕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过
去的人。他不只是在和新认识的朋友交往,他同时还在和自己的记忆协商、谈判与作战。
对方可不知道,这样的关系是何等艰难,因为与他角力的是一些过去的陌生人。
至于将要结束的关系,就更不用说了。我们都盼望眼前的河流就是忘川,它永远都不会是
同一条河;而踏进去的人在出来的那刻,也就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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