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 树洞物语◎张惠菁

楼主: booksweet (太晚睡睡太晚)   2011-04-03 00:39:17
树洞物语 ◎张惠菁
当你心里怀有一个祕密,你想到山里去,寻找一个树洞,对着它说出祕密,然后用泥土,
永远地将那树洞封起来。如此你与那树洞产生一种短暂的关系。它承载了你。作为这世界
的一个朝向你的开口,它接受了你倾倒给它的东西。过去的回忆,当前的欲望…树洞承接
了它们,你转身离开的时候,并不需要为它负太多的责任。
可实际上人们并不总是到山上找树洞。王家卫的电影《2046》仿佛是如此说的。他们在同
类之间找树洞。在周围的那些男人或女人的身上找。想要和他们产生一种关系,让他们像
树洞一样地承载你的祕密,当你的容器。在这个人如潮水的世界里,大部分的眼光只是流
过,身体只是擦过。人们以高声笑语掩饰搜寻的目光,但实际上他们都在寻找著,带着无
望的希望,一个像树洞般承载自己的祕密的人。那希望太强烈了,以致于,两个人之间只
要出现一点伤口般的接触面,过去立时如破伤风病菌般涌入。
《2046》是几部王家卫电影的续集故事。《阿飞正传》里的露露(刘嘉玲)出现了。在《
阿飞正传》她是张国荣的新欢,美艳而轻佻,在张曼玉面前刻意炫耀着生殖竞争胜利者的
羽毛,又迷得张学友神魂颠倒。到了《2046》,我们才发现,她从没从张国荣的离去中复
原,仍然寻找著“没有脚的鸟儿”,持续受着为男人争风吃醋的轮回苦楚。时间不再往前
走了,只是重复著发生过的事,且每一次都更为不堪。她的美艳便在其中无情地折损了。
《花样年华》里的周慕云(梁朝伟)也出现了。本来他是受到妻子背叛的丈夫,与隔邻的
张曼玉相互安慰,却到最后都不肯逾越各自的已婚身分,而只能分离了。到了《2046》,
周慕云已经又经历多年的沧桑,去过新加坡,在赌场里把自己输光,潦倒回到香港,为报
纸写情色小说。他对关系的信赖也像一件旧衣服在时间里给洗穿了。所以我们看到的不再
是《花样年华》里失意的丈夫,而是在情欲面前极为理智冷酷,游走诸多欢场女子之间的
一个男人。这才想起梁朝伟也曾经在《阿飞正传》最后一幕短暂地现身。整部电影他就只
出现了那么一场戏,观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家伙打哪来的——那时电影接近尾声,张国
荣已经死了,张曼玉刘嘉玲已经被抛下了,而梁朝伟在那唯一的一场戏里,穿上一身西服
,别上表链,梳起头发,出门去了。我们连他在戏里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许那正是“周慕
云”要开始走进这个花花世界的时刻。对于《阿飞正传》里,那“没有脚的鸟儿”的故事
,他还不知情。但经过《花样年华》,到了《2046》,他却已经变成同样只能飞,不能停
的人。
于是,三部电影连起来看,整个故事多了种命定的色彩。喜欢过《阿飞正传》,《春光乍
泄》,《花样年华》的观众,大概都不会觉得《2046》好过王家卫的前作。但是作为一个
系列的第三集,它却拉出了单部电影不可能的时间序列。十三年前看过《阿飞正传》的观
众,会格外洞悉当中的沧桑之感。戏里戏外皆然。去年,张国荣从高楼坠下。刘嘉玲经历
了多年前裸照被公开的事件,她和梁朝伟与张曼玉之间的感情事似乎捉摸不定。仿佛观众
在现实中,也被喂哺以银幕上的飘移虚无。然后我们又看着周慕云,露露,苏丽珍,这些
角色在不同的电影中出现,每一次都像个现实里的真人似地,经历了更多的沧桑。
当然也有新角色。像是章子怡饰演的夜总会小姐白玲。她刚搬进旅馆的2046号房,是这个
花花世界里新来乍到的人。羽毛仍然新鲜艳丽,可以泼辣,可以骄傲。然而她很快就得学
会,情欲这东西可以值两百,可以值十块。把美丽与性当成口袋里唯一的货币,那币值是
最不可信赖的,它使你误以为自己是个富人,实际上一贫如洗。在虚无的爱人面前,白玲
一下子就发现自己原来毫无筹码。她对恋人那句要胁的话——“我不能和别人一样”,已
经是退到底线了,得到的回应却仿佛相反地证实:妳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这是情欲世界残酷的规则。相信自己可以不同的人,伤得加倍重。一代一代的旷男怨女都
是这样的。情欲是对一树洞的寻找,在人群之中寻找那个承载自己的树洞,携带着过去钻
进去,好好地睡一觉。周慕云跟白玲的差别就在于,他已经不在他人身上寻找树洞,也不
会让自己充当别人的树洞了。白玲在他面前,一次一次把自尊摆得更低,他却冷酷但诚实
地拒绝。从此他会是白玲一辈子失落的树洞吧。
也许他已经不相信那样的树洞了。黑蜘蛛苏丽珍对周慕云说:“你了解我的过去吗?”那
时,梁朝伟对巩俐充满暴力感的一吻,与其说是基于欲望,不如说是被绝望所围绕。因为
无法像树洞般承装彼此的祕密,因为无法让对方向自己敞开地倾倒过去(以及无法向对方
倾倒自己的过去),于是有了那样暴力的一吻,仿佛想借由口腔打开灵魂的内膛。像离开
水面的鱼用身体抽搐著呼吸,他最后一次徒劳地想要突破那阻隔彼此的过去。可是,身体
分开之后,还是只能互不相涉地分离。
周末晚上的捷运里,总是有许多盛装的男女,画著深色的眼线,皮肤上映照车厢的金属色
。我向人群相反的方向移动,离开车站,钻出地面,一下子眼前黑暗的夜空好像极贴近,
就在伸手可极的地方。台北是个都市,但比起其他大城市它又有一点市郊的感觉,一忽儿
你就离开了霓虹灯的地面,进入灭了灯光的住宅区。情侣在巷子里拥抱着,眼光落在彼此
的身后。他们注意到了吗?这世界像个树洞般黝黑开敞。我想对它说点什么,一点祕密的
事,让它替我封存起来。然而我说不出。在这巨大的树洞面前,我的一切都构不成祕密了
。然后我忽然想起,《阿飞正传》里的张国荣,与《2046》里梁朝伟的差别。这两个浪子
角色,一个是先天反叛的浪子,一个是后天历经沧桑才造就的。前者一定得在年轻时死去
。后者,却非得历经中年。如此我们好像也可以说,《2046》是一部关于老去的电影。故
事讲到了这一个地步,霓虹灯光与旗袍花样都在鲜亮的颜色里疲惫了。
这里有好多张惠菁的文章
http://buxingshu.blogspot.com/2004/10/blog-post_2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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