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著淡淡柔光的洁白甬道，皆藤手拿着电子文件，
一边研读内文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
文件的显示面板上，许许多多的字串飞快闪过，页面不断地卷动。
那是只有皆藤才看得懂的程式内容，对他而言，
判读里面的资讯几乎已经等同于本能。
或许是低头看的太久了，皆藤感到后颈有些发酸，
拿着电子文件的手腕也有点僵硬。
他将手往前伸直，然后转了转自己的脑袋。
然后，透过文件那透明的面板，
皆藤看见通道的尽头，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伫立在那。
文件上，冷冰冰的程式码飞快运转。
通道前，令皆藤熟悉却又陌生的少女静静伫立。
程式码与少女的影像，在皆藤的眼前重叠起来。
绿色冷光的生硬文字，碧绿长发的温柔少女。
明明是如此相异的两种存在，但其实本质却是同一个“人”。
“博……博士……”
名为未来的少女，有些畏缩却又仍旧鼓起勇气地向皆藤搭话。
皆藤愣了一下，心想未来那与自己禁止接触的指令果然被解除了。
“你……在等我？”
皆藤迟疑了一会儿，冷冷地问。
“是……是的！”
未来用紧张中带有些许企盼的神情，问著皆藤：
“那个……信……啊不，冰淇淋的事情……”
或许是太过紧张，未来的语言中枢并没有顺利地运作。
断断续续的话语之中，并没有能够完全传达出未来的疑惑。
然而，仅仅只靠只字词组，皆藤也大概了解到未来想问的事情。
“啊啊……那个啊……”
“未来……第一次买冰淇淋，不知道博士……觉得好吃吗？”
“冰淇淋……吗……”
皆藤的脑中浮现出冰箱里堆著那些冰淇淋时的画面。
那些限定贩卖的商品，虽然有明子的帮忙，但要买到还是很花功夫的吧。
还有那封字迹扭曲的信……想到这边，皆藤别过了头。
“果然……不好吃吗……”
看到皆藤的反应，未来的表情随之黯淡。
胸腔的心脏，像是沉入了深海之中，心跳闷闷的。
仿佛被什么东西盖住，那本该强劲的鼓动霎时微弱到难以感知。
“……再难吃不过了……”
皆藤回想着刚吃下第一口时，那淡然到有些苦涩的味道，踏步向前。
与未来的眼神错开，皆藤就这样与她擦身而过。
“未来……未来……”
与皆藤擦肩的那个瞬间，对她而言或许是最长的瞬间了吧。
明明想要跟着转身，身体却怎样也动弹不得。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未来只能这样，放任皆藤往自己的身后走去……
然后……
那熟悉的、冷漠且淡然的声音缓缓传来。
“……所以……”
“咦？”
未来猛然转身。
皆藤站在通道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拿着透明文件的右手垂在一旁，上头的资讯读数仍旧飞快地切换著。
但是，皆藤没有继续出声，仿佛在琢磨些什么。
“所……所以……？”
良久，未来轻轻地出声试探。
话音很轻，像是害怕戳破肥皂泡那样的谨慎。
虽然只是短短几个字，但这是皆藤罕有的主动搭话。
“……”
皆藤没有回话，只是直直地站着。
像是在思考、又像在踌躇。
未来紧紧盯着皆藤的背影，害怕在下一个瞬间漏掉皆藤的只字词组。
她更害怕，下一秒的皆藤，就会踏出步伐扬长而去。
“……所以……”
皆藤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像是与什么事情妥协了一般。
原本直盯前方的他，视线微微偏向侧面。
但即使如此，仍旧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听到皆藤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淡淡地说道：
“下次，去买别的牌子吧……”
“…………咦？”
“……就这样。”
简单地结束了对话，皆藤迳自离去。
未来就这样看着那熟悉的白袍身影，在走廊的尽头消失。
虽然脚步声很轻，但在无人的长廊里仍旧清晰可闻。
机械的少女伫立良久。
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她，任凭胸腔内的心脏鼓譟不休。
不知道过了多久，未来才从难以制御的混乱之中平息过来。
“是……是的！”
虽然对方早已离去，少女仍旧对着无人的甬道尽头喊著。
那迟来的回答，以某种轻快且兴奋的节奏，在走道之中回荡不休。
　　　　　　　　Project DiVA CH.15
纯白色的自动门滑开，皆藤走进了自己的工作室。
斗室之中，那再熟悉不过的未来专用整备电子椅，冷冰冰、空荡荡。
昏暗的房间里，椅子上那随时闪烁不已的LED灯号，华丽却又凄清。
他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
一方面调适刚睡醒没多久的脑筋、一方面让眼睛适应眼前的黑暗。
平常，对于怕黑的他而言，这样的房间他是敬而远之的。
然而若是将目光集中在萤幕上，那微弱却又清晰的光源，便能让他稍微安心。
或者是说，当注意力集中到某种程度之后，所有的恐惧也将随之淡去吧。
皆藤歪了歪头，电子椅上看不见熟悉的少女，或许是他又记错了日子。
然而，平常习惯了的电脑萤幕前，却多出另一个熟悉却罕见的背影。
“明子？”皆藤轻声喊道。
“嗯？是你啊……”那俐落的身影随着电脑椅转了过来。
成熟与艳丽的脸庞，却隐隐带着坚毅与温柔，正是明子。
“真难得啊……”
皆藤一边说，一边走向明子身边。
萤幕上，密密麻麻的程式码视窗层层展开，对一般人来说也许一秒就会眼花了吧。
“这是……？”
“整备组需要一些未来的运动函式参数……”
明子浅浅一笑，纤细修长的十指继续操作。
虚拟键盘随着指尖轻点，细碎的光芒此起彼落，远远看去有如小型的烟火。
在皆藤眼里看来，明子优雅的姿态仿佛正在演奏。
“看样子我又睡过头了呢……”皆藤淡淡说道。
原本他打算接手明子的作业，不过从萤幕上的资讯来看，其实已经接近完成了。
一般来说这种外部组员的作业需求，是会直接传给皆藤的。
但或许是因为皆藤正在休息，于是明子只好自己处理。
毕竟，这世上能稍微看懂皆藤程式注解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吧。
然后，皆藤注意到了一件事……
“明子，妳……？”
明子没有搭话。
专注于作业收尾的她，比对了整备组的需求表单，把函式参数整理出来。
然后她在萤幕上轻点了几下，将文件全部收入邮件选单之中发送出去。
随著作业完成，那庞杂的视窗一个接一个自动收起，萤幕画面顿时清爽许多。
轻轻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上半身，明子转过身子看向一旁的皆藤，说道：
“……我怎么了吗？”
皆藤坐在桌缘，盯着明子的脸问：
“妳……喝酒了……？”
在萤幕那淡淡的冷光映照下，明子微微泛红的脸颊，透发出一股迷濛的美艳。
一时之间，皆藤感到自己的目光为之一炫。
明子那对鲜艳的红唇开阖之间流泄而出的酒精气息，
让皆藤有种自己也一同迷醉的错觉。
“你发现了？”
“……嗯嗯……有酒窖的味道……”皆藤答道。
那是两人老家里的酒窖，并且藏有几只算是相当珍贵的红酒。
虽然那是几乎以工作地点为家的两人，很少回去的家就是了。
“啊……也对……你的鼻子很灵呢……”
明子微微感叹，她知道这跟皆藤的经历有关。
在童年失明的那段日子中，他的听觉与嗅觉自然而然变得比常人灵敏。
“……发生什么事了吗？”
皆藤眉头轻皱，露出些许担忧的神情。
在他印象之中，明子已经滴酒不沾许多年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突然想喝而已……”
明子浅浅一笑，指著房间角落的隐藏式冰箱，说道：
“连你都解禁了……那我喝一点也不为过吧？”
“一点……吗？”皆藤寻思。
明子的酒量从小就很好，会喝到这样略带酒意肯定不是“一点”而已。
不过，既然明子这样说了，那皆藤也就不再过问。
这样的相处模式，是皆藤与明子自小到大的默契之一。
然后，皆藤沉吟了一下，问道：
“所以说，那个……果然是妳的意思吧？”
皆藤所说的自然是指未来买的冰淇淋、还有那封亲笔信的事情。
“你知道的，我并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喔……”
明子托著微红的脸颊，懒懒地靠在桌上说：
“是因为未来拜托，我才帮忙她的……”
“为什么……”皆藤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明明只是一具机械、一套AI程式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不呢？”
明子用有些朦胧的眼神，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
“即使是AI，难道就不能拥有意志吗？更何况，这不就是AI诞生的目的吗？”
“AI不过是辅助人类的判断程式，不该干涉人类的意志吧？”
皆藤反问：
“那可是以量产为前提、并且由人工创造的AI所控制的工业制品喔？”
“那个AI……可是被当代评价为触犯禁忌的、皆藤你的作品啊……”
明子用有些不置可否的语气问道：
“你敢说，你并没有试图赋予她‘灵魂’吗？即使那个灵魂的主人不是她？”
“‘灵魂’什么的……不是我们应该谈论的吧？”
眉头一皱，身为工程师的皆藤，对身为医师的明子提出了异议。
对追求理智、逻辑与唯物的这两种身份而言，
“灵魂”这种词句代表的是暧昧与矛盾。
而在暧昧与矛盾的事物背后，是找不到真理的。
“这种话……由你说出来还真是讽刺呢……”
明子苦笑道。
“讽……刺？”
“暧昧不明的，不就是……你的心吗？”
明子站起身子贴近了皆藤，直直盯着他那有些无神的双眼。
食指轻点皆藤的胸膛，发出了微微的金属声响：
“从别人那借来的、然后舍弃了的、而现在一片冷冰冰的……这颗心……”
“明子……？”
因为突然拉近的距离，让皆藤的呼吸为之一窒。
明子发梢里的香味、混合著微弱的酒精气息，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胸腔传来细微的震动，皆藤那替代心脏用的人工循环装置，转速正在增加。
“我知道的喔……你想从那颗心里看见她……”
明子的指尖，在皆藤胸口的循环装置上游移。淡淡说道：
“我也知道，你的心早就随着她一起死去了……”
“那种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皆藤眉头紧皱，虽然试图带开话题，但他的表情却反驳了自己的话语。
“你跟我，也只能这样活在过去，对吧……”
明子的手缓缓上移，轻抚著皆藤那凌乱且稀疏的胡渣上，说道：
“毕竟我虽然身为你的姊姊，但同时也是夺走她的帮凶之一啊……”
“帮凶什么的……从来没这样想过啊……”
提起久远之前的往事，皆藤的话音微微颤抖。
明明对两人而言，那是如同约定好一般的默契、绝口不提的往事。
“但是，这是我所能尽力做到的、唯一的事情了……”
像是没有听到皆藤的安慰，明子喃喃道：
“啊啊……果然很无力呢……不管是身为医生、还是身为家人……”
“明子……妳喝多了……”
皆藤轻轻握住明子停在他脸颊上那纤细的手，然后将之放下。
但是，明子的手腕轻转，反过来握住了皆藤的掌心。
“那孩子……很高兴喔……”
明子低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缓缓说道。
“妳说……未来？”
“前几天她蹦蹦跳跳地跑来，对我说着你要她买别种冰品的事情呢……”
明子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几乎细不可闻：
“从来没有看她这么快乐过哪……从未来诞生到现在……”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你头一次的‘要求’，对她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明子继续说道：
“但是……这也是你软化了的证明呢……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你确实……卸下了少许心防……”
“为什么……妳要这么帮她？”
皆藤迟疑了一下，然后问道。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对她抱有不该有的期待吧……”
明子看着皆藤，露出了满是苦涩的笑容。
她是知道的，皆藤期望在未来身上得到某些答案。
而明子，也希望未来替她完成某些……无法完成的夙愿。
“期待什么的……”皆藤开口想要反驳──
──但是话才说到一半，明子的食指就按住了皆藤的唇。
“无论如何，她也许能做到……我这些年来都做不到的事情喔……”
明子苦笑着说道：
“有点……不甘心啊……明明一起生活了这么久……”
“明子……”
无言以对的皆藤，只能如梦呓一般呼唤着她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总是让其他的人做到呢……”
明子将自己的脸，埋入皆藤的怀中，以仿佛泣诉似的语调说道：
“不管是未来也好、琉香也好……”
她抓住皆藤那色泽黯淡的白袍衣襟，遮住了自己的侧脸。
“为什么，我连让你露出笑容都办不到呢……”
如果有旁人在场，或许会以为明子正在哭泣吧。
皆藤知道，明子不是会对着自己哭泣的、软弱的人。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哽咽，语调虽然低沉但却平稳。
但，即使是这样的她，也会向皆藤如此示弱吗？
皆藤心中混乱不堪，明子说的没错，他们两人，一直都活在过去之中。
不知道是紧抓着过往不放，还是被过往所束缚。
这么多年以来，两人用难以言喻的默契，对那些回忆避而不谈。
但是回忆不会消失，而是像水银一般，渗透在脑内皱折的最深最深处。
随着时间经过，在岁月中蚀刻出如同永恒一般的遗迹。
然后，明子抬起头来。
不知道是酒精还是情绪的关系，她的双眼稍微濡湿。
在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之下，那对眼眸如同水底的琉璃一般迷离。
皆藤的胸口热了起来。
不知道是否为帮浦的加速作用，那股热沿着喉头渐渐渗入脑中。
明子身上那成熟女性的香气，混合著红酒的芳香，撩动着皆藤的神经。
“……皆藤……你可以告诉我吗……？”
明子抓着皆藤衣襟的手，微微紧握起来，低头问道：
“可以回答我的……这个疑问吗？”
“……什么……？”
“皆藤……你……”
明子的声音，无助且无力：
“在你的内心深处……是不是在恨我呢？”
“怎么……可能有呢……？”
“是……这样吗……？”
皆藤的眼角，再度瞄到明子的手背。
那淡淡的伤痕，如花瓣一般散落在雪白的皮肤上。
他低下头，拇指在那自己所刻下的伤疤来回抚著，
想起了明子替自己所作的种种牺牲。
“不管怎样，我是不可能会恨妳的啊……”
“但是……”
明子悄悄地退到了另一端的桌角。
她在隐藏式的中控面板上轻点了几下，电脑萤幕以及整备椅的LED灯号，就这样被关闭。
少了这唯一的光源，研究室中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明子……？”
“我啊……我却开始恨起我自己了呢……”
漆黑之中，明子温柔中带点苦涩的嗓音，幽幽地传来。
然后，皆藤听到了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听起来，像是布料摩擦肌肤的声音。
“呐……皆藤……”
“……怎么了？”
“你……还会作那个梦吗？”
“已经……没有了喔……”
皆藤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缓缓说道：
“在妳替我动手术之后，就没有了……”
“我……做错了吗？”
“不，错的……是我才对……”
皆藤淡淡地回答：
“又或许……错的是这个世界也说不定……”
“不会恨吗？”
“那种东西，也已经忘了喔……”
皆藤仿佛呓语一般的话音传来：
“也许，跟唯一的那颗心、那个梦一起消失了也说不定……”
“唯一的……”
“是啊……唯一……”
沉默，随着话音的消散降临。
对皆藤而言，这仿佛能吞没一切的、漆黑的宁静，仿佛某种恶兽。
他的脑海，又回想起童年的那个瞬间。
那个如烈阳般刺眼的、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的、宁静的巨响。
皆藤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然后，轻轻的、仿佛水滴落在湖面的细微声响传来。
那是，赤足踩在地面的、明子的脚步声。
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之中，随着熟悉的香气一起走来。
他的掌心一热，明子再度握上了皆藤的手。
那是，十分熟悉的感触。
只是，与以往有着截然不同的温度。
以往明子的掌心，温暖且令人心安。
但如今的她，却仿佛要灼伤人心头似的火热。
“皆藤……”
“明子……？”
“我们一起……作一个梦吧……”
“……什……？”
不等皆藤发问，一阵温软滑腻的触感，覆蓋了皆藤的唇。
不知道什么时候褪去了衣衫，明子只手环著皆藤的颈项，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
那娇柔却又成熟的美丽曲线，映入逐渐适应黑暗的皆藤双眼。
发丝之间的洗发精香气、还有她身上那难以形容的成人香气，混合著葡萄酒香袭来。
那迷人且迷醉的味道，如同漩涡一般在脑中盘旋。
嘴唇上、手掌心，两股滚烫的热流窜入全身。
回荡在耳内的，是明子那急促的鼻息。
在那一瞬间，皆藤的五感，全部都被明子给夺去。
明子的指尖，解开了皆藤的衣衫。
皆藤的手，绕上明子那彷若无骨的纤腰。
意识，仿佛被周遭的黑暗所吞噬一般。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本能一般的原始反应。
于是，两人之间，除了彼此的气息与体温之外，再也没有剩下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