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The Fool

楼主: GrayFeather (Haibane)   2017-08-14 23:59:18
※收录于 2013 CWT34 玛格莉特中心本《Ill Feeing》
※伊奥玛格
Unlight 二次创作
    〈The Fool〉
  00. 愚者 The Fool
  逆位:冒险的行动、追求可能性、重视梦想、纯纯的爱、坦率的爱情表现、梦幻式的
爱情。
  这是一个关于愚者的故事。
  伊奥席夫抱着硬壳书与报表纸在走廊上快步前行的时候习惯性地想像自己在一层无色
又轻巧的水泡里──当然是圆形的,圆是最令他着迷,呃,或许仅次于浑沌元素着迷的东
西。伊奥席夫不是金鱼,但他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只存在于自己幻想中玻璃球一般的保护
圈,透明且坚硬,并充满舒适羊水,如此一来伊奥席夫便能看清前方道路同时模糊周遭耳
语却又不至窒息。
  年轻的实习研究员三三两两黏聚在阳光着陆的大片落地窗旁享用午茶,在伊奥席夫滚
著水泡经过时有些窃窃抖著肩膀转头有些偷偷以白袍遮掩手指有些觑著伊奥席夫低笑不属
于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伊卡洛斯。
  伊奥席夫听见了又没听见,他继续往前走。
  才不会是伊卡洛斯,脑中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伊卡洛斯也许和自己一样年轻但却如此
昏昧冲动,明明已接获警告却仍然让兴奋葬送性命;而他的父亲同样愚蠢,必须长时间飞
行的工具再怎么想都不该以蜡制作。要是自己一定会使用合金,既轻盈又坚固,搭配上中
空的立体结构更能有效减重,是了,就像鸟一样,大自然总是有些地方值得师法。伊奥席
夫依照计算结果在意识一角绘出设计图,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急促起来,从 118 个元素中
挑选出最适合的金属,伊奥席夫突然又觉得玻璃纤维,不不,碳纤维或许会更好,他越走
越快,伊奥席夫喃喃覆诵流体力学方程式,把一处棱角抹去再以圆弧取代,他的视线越来
越低焦点越来越远,伊奥席夫开始组装所有零件,将半翼拉开又收合确认所有机关是否运
作无碍。
  “你是伊奥席夫吗。”
  清亮嗓音突地刺破水泡,他被迫停了下来,手中骨架关节应声折断。
  伊奥席夫皱起眉头,微微拉回身体,原本朦胧的笑声立刻在耳边扩散回响。穿透玻璃
斜射进来的日光明亮又冰凉,他眨眨眼睛,试图从绕射眩彩中辨认来者是谁。
  那是一名同样穿着实验袍,纤瘦白皙的女性,少女一般的脸庞五官细致,在空气与光
影中流动的淡蓝短发如水似雾;她的笑容轻快却静谧,仿佛夏夜池塘盛开的睡莲。伊奥席
夫一瞬间有些困惑了──现在明明是白昼,但他脑中却浮现午夜深邃又幽暗的天空,以及
镶嵌在天球上,反射乳白柔光的悠远牙月。
  “初次见面,我不认识你,但是我知道你。我想你也一样。”
  伊奥席夫听见斜后方的某个人毫不遮掩地大笑出声,他咬住嘴唇收紧手臂,紧闭上眼
睛再睁开。
  “……妳是谁?”
  眼前的女性微微一笑,动作自然地将垂落发丝拨到耳后。
  “玛格莉特,大家都叫我玛涅亚 (Mania)。”
  玛涅亚,神话中的狂热女神。
  伊奥席夫吃惊地僵硬了──他的脑子运转飞快以致无法消化大量同时指令的身体暂时
停摆。眼前的这名女性,说自己是玛格莉特,那个抢先一步发表浑沌元素透过封闭可能性
产生能量的机转论文的玛格莉特,在学院内以最不堪的外号与伊奥席夫齐名的怪人玛格莉
特,才华满溢狂放的玛格莉特,与他宛如纸张正反两面的玛格莉特。每次期刊发表时伊奥
席夫总是习惯性地在目录先搜寻自己或玛格莉特的名字,有时是自己赢了,有时则是玛格
莉特的胜利,但更多时候两人的研究只换来嗤之以鼻的空白沉默,而伊奥席夫会在心中安
慰又勉励地拍拍玛格莉特的肩膀,玛格莉特也会笑着对他说再继续努力吧──当然这些都
是假想出来的,伊奥席夫从来没有见过玛格莉特,当然也不清楚玛格莉特是否是个会安慰
勉励对手的人;他甚至不知道一直以来透过文字和算式与自己竞争又相互扶助的人是男是
女──他只有猜想,猜想以花为名的人,也许女性的机率比较大吧。
  “玛格莉特”,这个名字一直是伊奥席夫脑中一个轮廓暧昧的概念,而现在她本人居
然就这样活生生地、实实在在地站在眼前。
  “玛格……莉特。”
  眼前的女性依然微笑着,盯着伊奥席夫的双眼明亮灵巧像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猫。伊
奥席夫想自己必须自我介绍,他想敬佩她怎么能理出那样优美的算式,他想质问她为何如
此自豪地主动使用那种恶意绰号。伊奥席夫的嘴巴一张一合宛如离水金鱼,最后终于吐出
一个拨开繁杂思绪浮沫的泡泡。
  “……妳的观测点选得不好,要不影响观测对象本身的波函数,妳的观测点只能是观
测对象本身。”
  玛格莉特愣了一下,伊奥席夫惊觉自己可能冒犯了她。他懊悔又慌张地在脑中搜寻构
筑道歉和补救的言语,却听见玛格莉特噗哧一笑──单纯的、表达真正喜悦的那种。
  “对,你说得没有错。”
  伊奥席夫惊讶地看着玛格莉特愉快上扬的嘴角──她的表情就好像在说太棒了,寻找
和搭话的时间花得很值得。
  “但是要在原点观察原点会导致因果的无穷循环,也许下次我会试试纠缠粒子对。”
  烟花在伊奥席夫脑中炸开,什么结构式什么动力学什么确率概论全都糊成一片。他回
过神,想擦去黑板上涂布白灰,衣袖一抹底下却浮出新的文字。
  ──玛格莉特。
  “啊,休息时间结束了。”
  波纹扰动,伊奥席夫听见玛格莉特的声音清楚地穿透进来。
  “那下次再聊囉,我很期待呢。”
  很快走廊上便空荡地回响着足音与关门声,仅余仪器嗡嗡运转的低鸣。所有人都回工
作岗位去了,只有一个人还留在原地,思绪反复绕着刚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期待,玛格莉特说她很期待。
  伊奥席夫原本还想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客套话而玛格莉特也只是刚好听见别人的取笑然
后突然想到“啊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总是和自己一样发表浑沌元素应用的相关论文呢”因此
决定随便和他搭个话以示礼貌,但他无法阻止自己去想,那睡莲静好的芳郁,牙月优柔的
微光。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就在他一周后因为敲门声发现自己这天已经第三次像个
雕像一样静止不动,却还思考着玛格莉特的事时,伊奥席夫摘下眼镜,搓揉自己疲惫的双
眼以及脸庞。
  叩叩叩。
  别再想了好吗,他对自己说,言语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不能当真的。
  叩叩叩。
  刚才进行到哪里了,他想,在记忆中循着零碎数字寻找逻辑。
  “一直都没有人应门,所以我自己进来了喔。”
  ……什么,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啊,这是接续这一篇计算同步率的式子吗?”
  伊奥席夫抬起头,手拿翻到有他名字那一页的当期期刊啪搭啪搭扇著的玛格莉特就站
在眼前。
  “──咿!啊!”
  伊奥席夫倒抽一口气而往后仰,实验袍的袖摆扫过桌面,书,纸张,和笔记本散落时
一片唰唰沙沙,仿佛要振翅飞起。慌乱中伊奥席夫连眼镜也掉了,他趴着摸索要拼回秩
序,却触碰到玛格莉特风铃般的笑声。
  “这里。”
  被白皙右手握著的眼镜朦胧中看起来像闪闪发光的金属线工艺品,伊奥席夫不知道自
己是否嘟嚷了几声对不起或谢谢。他赶紧爬起来站好,刻意忽略镜片上满满的指纹,还有
一瞬间从镜架传来的细柔温度。
  “抱歉吓到你了。”
  玛格莉特再度清晰地对他微笑了一下,随即俯身开始捡拾地上的物品,伊奥席夫这才
如梦初醒,赶紧也蹲下来。趁还不必注视著玛格莉特说话的时候,他小声地问:
  “为什么会……过来。”
  “不想再看到我?”
  “怎么可能!”
  伊奥席夫猛地转头高声叫了出来,发现玛格莉特用一种很有趣似的表情看他,他连忙
又困窘地低下脸,左边拨拨右边划划把笔迹拢在一起。
  “我只是……只是以为……”
  “你真有趣。”
  伊奥席夫听见玛格莉特的嗓音移动到书桌边,接着是书本叠放的声响。
  “下定决心来找你是对的。”
  “下定决心……找我?”
  “没错。”
  玛格莉特将伊奥席夫手中的资料取走放好,握住空出来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还没有说过吧,毕竟上次碰面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她微笑宛如轻快静谧的睡连,乳白悠柔的牙月。
  “请多指教,伊奥席夫。”
  玛格莉特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进入了伊奥席夫的生活。过去,伊奥席夫的一天被研究占
去了大部份,他原以为玛格莉特出现后会瓜分自己沉浸于思考中的时间,但事实恰恰相
反。玛格莉特确实经常来访,而他们相处时也花很多时间在说话,但那些都是思考的延
伸。他们讨论著数字、算式、与实验设计的种种,对彼此想法中不同意的地方进行争辩,
或附和对方的假说,或一起绞尽脑汁试着找出某个还深埋在未知中的答案。他们在研究室
待到深夜,只为了某个迟迟无法有所进展的计画。有时玛格莉特或伊奥席夫会发现他们该
用餐或就寝了,而有时直到晨光刺痛疲劳的双眼他们才和衣倒卧在椅子上。伊奥席夫开始
注意到当他们两人一起出现在走廊上时,周围的嗡鸣少了轻挑的讪笑,取而代之的是带着
审慎评估意味的耳语。他对那些浅薄话题的内容变更没有任何兴趣,只是在察觉玛格莉特
也包含在被指指点点的对象时,不知怎地觉得焦躁又烦闷。
  “怎么了,刚才的推论有缺陷吗?”
  玛格莉特的问句再次打断了伊奥席夫──他发觉她的一举一动已经几乎是影响自己的
最优先事项──他捏住深锁的眉间摇摇头。
  “不,妳无懈可击。”
  “那怎么露出这种表情。”
  玛格莉特由下往上笑着看他,伊奥席夫猛地觉得颊边一阵燥热。他急急别过头,侷促
得有些狼狈。
  “……他们说我们是两个傻子。”
  “什么?”
  “我听见了,他们……那些人,说我跟,妳,是两个傻子。”
  “噢,刚才落地窗旁边进阶浑沌理论被当掉的那一群吗。”
  伊奥席夫有些惊讶地看着玛格莉特呵呵轻笑起来。
  “连傻子都弄得懂的东西,他们还一塌糊涂呢。”
  玛格莉特淘气地眨了眨眼,伸手抚上伊奥席夫颊边,掌心的暖意却和瞳孔中跳动的光
芒一样,和煦又温柔。
  “伊奥席夫,你真傻。”
  伊奥席夫的嘴巴微微张开,就这样维持有些愚蠢的姿势注视着眼前的玛格莉特。他知
道自己完全呆住了,却没有任何方法能解除宛如被锁定的状态;他尝试用各种方法让自己
恢复冷静,但元素周期表背到镁就乱成一片,星图永远只能停留在月相,光谱狭窄到只剩
波长 435 奈米的天蓝,史密夫数列数到 22 便卡住了,紧接着浮现的是浸润雨露的欧石
楠。
  他只能用自己的全部去感觉玛格莉特,毫无余地。
  “玛格……莉特。”
  突然,玛格莉特像是意识到什么似地慌乱抽回了手,一向辩才无碍的她不知为何眼神
闪烁地支吾起来,白皙脸庞微微飞红。伊奥席夫眨了眨眼,看着瞥向地面细碎说著“对不
起”“失礼了”“我很抱歉”的玛格莉特,自然而然地、不假思索地、几乎是理所当然地
缓缓开口。
  ──“玛格莉特,妳真傻。”
  玛格莉特愣住了,她转回脸,不可思议地注视伊奥席夫数秒,接着天真少女一般开心
地欢笑起来;她笑得微微弯下腰,一手搭在伊奥席夫肩头,滤过阳光的发丝在风中镀上薄
薄金色。伊奥席夫嘴角扬起,在玛格莉特的笑声里也由衷地笑了,他隐约想起自己已经很
久不曾和别人像这样地笑着。
  即将踏出学院的初夏时分,玛格莉特正式搬进了伊奥席夫的研究室──他们实习生涯
最后也是最高杰作的论文几近完成。越是和玛格莉特相处,伊奥席夫越是确信只要与她携
手并进,便再没有无法到达的地方,也不存在无法解决的难题。他们的思考是如此契合,
有如──虽然伊奥席夫并不喜欢这种不精确的说法──魔法一般。其中一人只要提出想
法,不必开口解释,有时甚至不需说完整个句子,对方便能马上理解。伊奥席夫从未和另
一个人感觉如此靠近──他们一直以来都不被包含在他的世界里。
  伊奥席夫没有想过植物能够生活在羊水中,但他的玻璃球内确实多了一株含苞待放的
花朵。
  玛格莉特,噢,玛格莉特。
  天气继续转热的某日,再过不久便要各奔东西的实习研究员们在研究所前集合。伊奥
席夫对所剩无几的宝贵时间被占用有些不满,但玛格莉特看上去却十分愉快。
  “难得的机会呢,这是最初也是最后了。”
  玛格莉特瞇眼笑着,为伊奥席夫理理翻好的领子后便和其他女孩一起排到前面去了。
伊奥席夫站到后面阶梯上安排好的位置,不知不觉目光便又凝固在那唯一的身影上。他看
著与旁人适度应答的玛格莉特,胸中突然涌上一股轻盈又鼓膨的温暖。
  ──谁都可以和玛格莉特说话,但能够与她交谈的就只有自己。
  这样的事实令伊奥席夫和煦又满足地微笑起来,他就这样一直注视著玛格莉特,摄影
师的口令与一闪而逝的镁光灯则自始至终都被阻绝在外。
  拍完合照,实习生或由椅子起身或从台阶走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些留在原地谈
论天气和近况,其它人则开始缓慢扩散。伊奥席夫听见一旁飘来关于摄影技术和什么时候
会拿到成品的讨论,突然真正开始期待──他就要有一张玛格莉特的照片了,黑白的,分
割得小小的,却无比确实的。
  “回去继续吧,伊奥席夫。”
  玛格莉特的柔唤越过左肩,伊奥席夫侧过脸,点头回应。循着自树叶间隙沿路筛落的
灿亮斑斓,他们并肩徐行。不知不觉间,伊奥席夫再度看向玛格莉特,蒸腾暑气仿佛在她
周围渲染了多彩流光。
  “怎么了。”
  注意到伊奥席夫的视线,玛格莉特轻笑着说。
  “啊,这种时候要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吧。”
  “……妳真像霓。”
  “嗯?”
  蜻蜓振翅一般,玛格莉特明亮又轻巧地眨眼。
  “你是指被折射两次?”
  “……不。”
  伊奥席夫思考了一下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是排列方式。”
  “啊,我懂了。”
  了然的笑容在玛格莉特嘴角漾开,伊奥席夫发现自己再度发自内心地笑了。他想玛格
莉特是否真的具有某种未知的力量,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可思议──那
些无需言说的理解,毫无来由的快乐,以及不由自主的注意与想望。伊奥席夫觉得和以往
相比,自己有些不正常,宛如原本以秩序编织的几何图形突然掺进了浑沌不明的缠绵曲
线。但他并不讨厌,甚至有点高兴,如果这些改变是源自玛格莉特,他便觉得很好──那
就像是有一部份的自己属于玛格莉特。
  回到研究室,伊奥席夫拉开门,让玛格莉特先进去。就在他按下电灯开关,眼前背影
因为炽亮白光微微晕开时,伊奥席夫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么玛格莉特呢?她对名为伊奥席夫的这个存在,又是怎么想的呢?
  伊奥席夫很快便觉得自己应该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个崭新的、刚刚萌芽的疑问,他有太
多其它的事要思考,比如分光镜的架设角度,或如何解释预料之外的数据。但每当他望向
玛格莉特寻求意见的时候,与玛格莉特反复检讨实验缺失的时候,那个问号就像逐渐成长
的藤蔓植物,攀上因为思考微微歪斜的脖颈,绕在指著算式划出轨迹的柔白指尖,令他再
也无法忽视。伊奥席夫不只一次想要让这个问题冲口而出,却又觉得它太不合逻辑,仿佛
美丽又简洁的程式中突兀的错误,不应该出现在两人的对话里。
  日出前的四点一刻,伊奥席夫凝视著伏在桌上的玛格莉特──那安稳而规律的起伏,
宁静又璀然,如羽睫毛上栖息的细碎钻芒。
  他脱下身上的实验袍,小心翼翼覆在玛格莉特纤瘦的肩膀,决定还是看着就好,没有
发出一点声音。
  星象,指针,影子的推移,日子就在这些日常中流逝。时间的长河本身没有终点──
就算有也必定还在无法观测的尽头──但伊奥席夫突然惊恐地发现,他的前方确实存在着
一个清楚的终止符号,就在不远处,巨大,压迫。他对自己如此迟钝的觉察感到慌乱又懊
恼,他想做些什么来补救,也许改变他们未来的方向,也许回避那不愿面对的结局,但他
发现自己无计可施──他所害怕的无庸置疑是必然。他只能继续实验、讨论、撰写论文,
往完成前进。
  往终点前进。
  于是,那一天毫无余地的到来了。
  “结束了,伊奥席夫。”
  玛格莉特轻快地,愉快地,就这样宣判了终结。
  “我们终于……做到了。”
  伊奥席夫无力地让视线垂在论文封面──红底烫金,华美又刺眼地写着题目与他们两
人的名字。
  “你能相信吗,它是我们两个人独力完成的。这是我们的孩子,注定拥有撼动整个学
界的力量。”
  玛格莉特嗓音里饱含满足与骄傲。
  “走吧,伊奥席夫。”
  茫然地,伊奥席夫抬头,看见玛格莉特将论文抱在怀里,一手搭在门把上。
  “走吧,我们去让那些人明白吧。”
  说著,她转动门把。
  伊奥席夫双眼慢慢瞋大,钟声在耳边回响。
  玛格莉特要走了。
  玛格莉特再也不会回来做实验了。
  玛格莉特再也不会和自己讨论数据了。
  玛格莉特再也不会于这间研究室度过任何时间了。
  ──他就要失去她了,他就要失去她了!
  “等等!”
  伊奥席夫几乎是弹跳起来,一个踉跄撞到桌角,视野立刻歪斜,双眼涌出泪水。
  “玛格莉特!”
  他不顾一切地大喊,碰掉整叠随意堆放的参考资料,又在某页推导证明上滑了一跤。
  “──玛格莉特!”
  跌跌撞撞地,伊奥席夫跑向满脸惊讶的玛格莉特,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正发了疯
似地狂跳,应该拉伤的双腿也好像消失一般没有知觉。有那么一瞬间,伊奥席夫以为自己
正在飞翔,用以蜡铸成的翅膀往月亮飞去,那是不会让他坠落的光。
  碰地一声,地心引力令伊奥席夫几乎跪倒在玛格莉特跟前。
  “伊奥席夫,你没事吧!怎么……”
  玛格莉特有些慌张地想扶伊奥席夫起来,伸出的手却被紧紧抓住。
  “玛格……莉特……”
  伊奥席夫断断续续喘著话语,更加用力地握著玛格莉特细柔的手。
  “不……还没有……我,我们,还有很多……”
  “伊奥席夫,冷静一点。”
  将空着的另一只手扶上伊奥席夫后背,玛格莉特安抚孩子一般地轻拍。
  “慢慢说,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伊奥席夫嘴巴半张,他想叫玛格莉特不要走,想对她说别去任何地方,所有爆发出来
的思绪却突然全都堵在喉头,像纠结的线团梗得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怎么能够对玛格莉特说这些话呢,他的依据是什么?
  玛格莉特微微侧头看他,蔷薇眼底绽着明显的困惑。她无声地呼唤伊奥席夫,令他的
名字成为带着催促的疑问句。但即使如此伊奥席夫仍旧说不出话,他知道自己有多渴望玛
格莉特留下来,但这个请求的理由与巨大的愿望本身相较之下却是不成比例地薄弱。
  ──他想和玛格莉特在一起。
  仅仅如此而已,再无其他原因。
  “伊奥席夫?”
  玛格莉特终于还是开口了,打破沉默的话语是滴入意识的催化剂,依奥席夫脑中仿佛
有电光石火闪过。
  反应开始。
  “请留下来,玛格莉特,因为这不是最后,不该就这样结束。我恐怕得向妳坦承,这
段时间里我们的研究并非占据我思考的唯一事物。我知道自己必须道歉,可是请不要谴责
我的分心与可能造成的拖延,毕竟最后我们依然如期完成,而我所思考的事也并非与研究
全然无关。是的,很抱歉,我在思考关于妳的事情,玛格莉特,当然,妳并不能说是研究
本身,但妳确实是它不可或缺的一部份。请妳明白我这样说并非将妳视为研究对象,而
是……伙伴,是的,我的伙伴,玛格莉特。虽然不曾直接询问妳的想法,但我有信心相信
妳和我有类似的感觉。我们现在携手合作的成果,与我们过去独立作业所得到的相比,确
实有显著的成长与进展,也就是说我们的合作创造了相当大的效益,而我想妳一定也发现
了这一点。虽然论文完成了,但我认为就这样让我们之间的关系终止是非常可惜的。以往
我们各自都拥有不错的成绩,将来也必定如此,可是只要我们继续合作,一定能够成就更
多了不起的研究。所以玛格莉特,我由衷希望妳能够审慎考虑我的提案。”
  伊奥席夫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他只是拼命地说,仿佛要把所有
想法化为言语一般地挤压脑髓。
  “同时,和妳在一起也是令人……愉快的,我必须承认自己从来没有和其他人相处得
如此自在,或者可以说他们从未理解我的世界,我也不曾理解他们的,可是我却觉得和妳
有如此惊人的交集。虽然我刚才说想要和妳在研究上继续合作,但事实上我所希望的是更
为长久的相伴。我知道这已经超越合作关系太多,但当我和妳共处时,我便能感觉到无与
伦比的平静……不,是骚动,也不是,是……满足,是的,满足,但同时又有无法言说的
焦躁,起先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满足是一种没有欠缺的状态,理论上来说
在满足的时候不会再有焦躁的情绪。但当我意识到妳的陪伴是有期限的时候便恍然大悟
了,我们的合作毕竟以研究为基础,因此理所当然地有着终点,时间一到我和妳现在的安
定便会瓦解,用化学来形容就像是要将水还原成氢和氧一样,这表示我和妳都将回到较为
不稳定的型态,对我来说这毫无疑问是巨大的失去。玛格莉特,我不想和妳分开,但只要
我们维持伙伴关系那么终点便不会消失,只会往后推移。天啊等等,我并非不想和妳继续
合作,妳应该明白我不是在推翻自己刚刚的提案,只是我……我想以更加稳固且长久的方
式和妳建立关系,因此,玛格莉特,我想郑重地询问……不,这可以说是我的请求,过份
又自私却发自内心的恳求──在没有实验必须进行的日子,妳是否依然愿意踏进这间研究
室跟我交谈?在讨论告一段落的状况下,妳是否依然愿意和我在与学术毫无关连的场所漫
无目的地行走?在我们投身研究之外的时间,妳是否愿意……愿意以伙伴之外的身分留在
我身边?玛格莉特,请妳……请妳给我一个答复,一个简单的答案,不必是现在,我知道
这是侵犯私人领域的无理要求,妳应该需要一段相当的时间考虑,不过请务必、务必让我
知道妳的回答。即使妳最后决定拒绝我也能够理解,但是我……我……抱歉,我已经没有
其他的话能说,我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如此不愿意失去妳,玛格莉特,对不起,玛格莉
特,我对妳居然是抱着这样不纯粹的感觉……”
  从原本急躁而拉高的嗓音逐渐变成细碎嗫嚅,伊奥席夫觉得自己像被拧干的毛巾一样
皱缩瘫软,他突然觉得极度羞愧──天啊,现在的自己是多么怪异又凄惨,那些毫无逻辑
与秩序可言的话语,荒谬又不可理喻的行为。玛格莉特怎么可能答应他的请求──她会鄙
视他,毫无疑问,彻头彻尾的。
  “……伊奥席夫。”
  仿佛从迷雾彼端传来的呼唤让伊奥席夫肩膀受惊似地抽动。
  “伊奥席夫,你真傻。”
  ──完了,一切都完了。
  真正跌坐在地板上,伊奥席夫将脸埋进袖子里,他完全无法思考,只能在失败的悔憾
中打旋。
  他终究是失去她了,他终究是失去她了。
  “伊奥席夫。”
  突然从缝隙中探入的细凉手掌让伊奥席夫几乎要惊叫出来,他仓皇又顺服地让视线被
引导至面前的脸庞,对上玛格莉特柔和闪烁的眼睛。
  “你……真是……我还在思考该怎么让这些继续下去。毕竟就算是我,短时间内也很
难想到更有趣的题目了。”
  伊奥席夫愣愣地注视著玛格莉特,他发现自己无法解读她的表情──那究竟是愤怒还
是高兴,笑容还是哭泣,嫌恶还是……
  “伊奥席夫……你真傻。”
  泪珠滑过玛格莉特颊边,伊奥席夫这次清楚地分辨出来了。他手忙脚乱地想为玛格莉
特擦去泪水,又想安慰她却惊觉自己不清楚她流泪的理由,只能维持伸出手的姿势僵在原
地。大概是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实在很滑稽,玛格莉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睫毛还挂著伊奥
席夫浑圆的倒影。
  “我也……很傻啊。”
  像是对自己的低语,玛格莉特喃喃地说。
  “妳是我所见过最为睿智的人。”
  伊奥席夫连忙回应,他只想着要安慰看起来如此脆弱的玛格莉特,消弭她的悲伤,因
此当玛格莉特摇了摇头时,他无法理解这样的否定而再次呆住了。
  “伊奥席夫……”
  玛格莉特的手还轻轻扶著伊奥席夫的脸,他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却不知道将会
发生什么。她与他是如此靠近,但却还有那么多看不清的部份,伊奥席夫切切实实体会到
他们身为两个不同个体的距离,因此当玛格莉特将双唇贴上他的时候,他还沉浸在夹杂困
惑的悲伤里。
  他花了一些时间──也许只有短暂的数秒──意识到这是一个吻。
  一个柔软的,温润的,玛格莉特所给予的吻。
  就在那瞬间,伊奥席夫以往所认识的吻的概念,与现在体会到的柔软与温润结合在一
起,理论与实际互相赋与对方清晰的轮廓。玛格莉特的另一只手绕过他的颈子,热气从敞
开的领口溢出,覆蓋在伊奥席夫胸前。伊奥席夫明白那是玛格莉特的温度,他迟疑了一
下,将玛格莉特环在双臂间,用拥抱困住刚才的暖意。在那么近的眼底,伊奥席夫仿佛看
见了玛格莉特轻浅又短暂的微笑。
  伊奥席夫无法得知两人维持了这个姿势多久,也不想去思考,直到玛格莉特从喉咙深
处发出低柔的呻吟。他有些慌张地离开了她,却又被玛格莉特拉住了领带。
  “伊奥……”
  那是和浸染泪雾的蔷薇双眼一样,湿润又缠绵的嗓音,伊奥席夫强烈地感觉到玛格莉
特正在请求他,但他不知道玛格莉特的渴望,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不,也许他知
道──不,他确实知道。
  “你愿意吗,伊奥。”
  玛格莉特注视着他,压抑又游移地询问他的答案。
  “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伊奥席夫喉头鼓动,干苦黏膜磨擦咽下唾液。浸淫在目眩的恍惚感里,他战战兢兢
地,如履薄冰地,搂紧了玛格莉特。
  水蓝头颅悄悄靠上伊奥席夫前胸,他感觉到怀中的身躯仿佛在一瞬间放去了所有气
力,变得柔弱又娇小,像能捧在掌心的幼雏。伊奥席夫低头,看见玛格莉特水气氤氲的瞳
孔吸入了自己的身影,无声地索求、引诱、邀请、恳托。他的理解有些迟钝,几乎是无意
识地俯身,拙劣地模仿刚才的玛格莉特给她一个亲吻。玛格莉特闭上眼睛,白袍自肩膀滑
落,她握住伊奥席夫的手,放在侧腹曲线最优美的地方。热流从掌心贯穿心脏窜至下腹,
伊奥席夫不明白人与人的接触怎么能如此滚烫。玛格莉特推着他的手往上,将衬衫下摆挤
出多皱起伏,指腹滑过肋骨下缘时伊奥席夫却犹豫了。他清楚玛格莉特想要他怎么做,但
他不确定──他并非不曾取悦过自己,但他却不知道怎么让玛格莉特快乐,他甚至怀疑自
己有没有办法做到。
  膨胀的焦虑堵在伊奥席夫喉头,就在他差点要因为胆怯松手时,他再度对上了玛格莉
特的目光。
  那是信任与屈从,安心与交托。伊奥席夫突然感到无比清晰的渴望──他想要眼前这
个女人,他想要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的给她。
  ──他想要接受接受自己的玛格莉特
  拥著玛格莉特缓缓倒下,伊奥席夫忽然了解,正因他们是两个人,爱情才得以萌芽。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因为顺利得过于快速而模糊起来:他们的论文获得空前成功,以
优异的成绩由学院毕业。两人成为工程师,继续投身于热爱的研究工作──当然,是携手
并进。很快地,他们以短得惊异的年资双双晋升高阶工程师,累积了一笔小小的财富后自
然而然地步入礼堂,将剩余的人生托付给彼此,虽然伊奥席夫觉得这仅仅是一个具有法律
效力的形式──早在相遇的那一刻,他们便从此属于对方。
  小小的礼堂是白色的,云絮是白色的,雨点一般洒落的米粒是白色的,用于捧花的雏
菊是白色的。伊奥席夫觉得垫肩让他的上半身巨大得有点古怪,同样是白色的,他宁可选
择实验袍而非西装,但礼服无庸置疑地适合玛格莉特。他无法理解相同的颜色怎么能有这
么大的差别,平时的玛格莉特在实验袍下散发出冷静睿智的知性,但此时此刻的她却被包
裹在梦幻又轻盈的温柔里。白纱像雾,像流水,又像是银粉月晕,令玛格莉特呈现接近圣
洁的美丽。当伊奥席夫牵起她的手交换婚戒时,他甚至感觉到仿佛亵渎的愧疚,但在他掀
起头纱,注视著玛格莉特时,这样的罪恶感便烟消云散了──他知道是她选择了他。
  他再次向玛格莉特献上虔敬的亲吻。
  然后他们买了一个很棒的家,有几乎能称得上是小型图书馆的书房,书房里还开了一
扇可以看见庭院的窗户。伊奥席夫偷偷在窗户底下的花圃埋入玛格莉特的种子,期待春天
来临时能在花朵剪影中思索研究。
  雨月欧石楠日,他们共进烛光晚餐,桌上花瓶里满开着娇嫩纯白,夜色美满。
  在一天比一天蔚蓝的晴空下,纯粹绿意逐渐夺回庭院,伊奥席夫思忖那些谢尽的花朵
是否有机会结出种子。他剪去大部份的残枝但保留了几株,虽然他觉得之后还是用扦插法
比较适当。
  回到屋里,伊奥席夫等待着去看家庭医生的玛格莉特。最近她有些不寻常地倦怠。虽
然两人猜想这可能是由于季节的变化,但伊奥席夫还是劝她去做些检查。这无伤大雅,伊
奥席夫记得自己对玛格莉特这么说,我不要妳有任何……差错。玛格莉特笑着拍拍抱紧她
的伊奥席夫的背,你真像个爱担心的孩子,她回答,隔天就去预约了和医生会面的时间。
  伊奥席夫抬头看向时钟,五点半刚过,夕阳把一切都拉得很长。
  开门声还没传来伊奥席夫便从沙发上起身,从足音推敲距离,他算好时间站在玄关
前。
  “玛格莉特。”
  门把转动的同时他这么说,就像他平常迎接玛格莉特那样,但他今天没有等到回应。
  “……玛格?”
  绞链发出无力的咿哑,低垂头颅的玛格莉特右手捂著下腹,不祥与恐惧淹没了伊奥席
夫。他的脑子快速运转──只是单纯的肠胃不适,还是更接近死神的病症?自律神经失
调?自体免疫疾病?还有癌症──长年进行实验的他们接触过无以计数的药品,有些会融
入脂肪,有些易于聚集在神经周边,还有一些──那些影响最为长久的,它们在生殖系统
中累积。
  ──玛格莉特会不会因为孕育剧毒而死去?
  “玛格!”
  伊奥席夫慌乱地抓住了玛格莉特的肩膀,化学疗法放射线治疗五年存活率十年存活率
由玛格莉特的脸碎成一片数字。拜托不要,不要带走她,伊奥席夫绝望地祈求,她是如此
年轻,如此洋溢希望,她不能在这里结束,她不可以!
  “伊奥……”
  玛格莉特细碎地呼唤著,伊奥席夫更加急迫地想将自己的力量传给她,他想告诉她不
用担心,他想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好转,他会一直陪着她,不离不弃如同当时他们交换的誓
言,他会永远在她身边,即使万一最后面临不幸的结局,他也愿意追随她而去。
  他想这么对玛格莉特说,却在玛格莉特的泪水下看见微笑。
  ──“你要当父亲了,伊奥席夫。”
  伊奥席夫不曾在他与玛格莉特的生命蓝图中留下给孩子的空间。起先他有些不知所
措,不过很快便从茫然中回过神来进行涂改,毕竟玛格莉特似乎对怀孕这件事感到非常高
兴。
  但伊奥席夫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喜欢这个孩子,它──伊奥席夫还不知道孩子的性
别──从一开始便对玛格莉特极其粗暴。
  他忧心地在浴室里轻轻顺着玛格莉特的背──她的身体又从早餐之前便开始拒绝任何
食物。玛格莉特瘦削的肩膀纠缩,向内蜷起的躯干还在挤压空无一物的胃袋。
  干呕声令伊奥席夫的胸口翻腾,他宁愿被吐进洗手台的是自己的心脏。
  他小心翼翼将好不容易稍微平息下来的玛格莉特扶回床上,像在风暴来临前搀扶濒死
同伴的旅人。伊奥席夫坐在床边,轻轻握住玛格莉特的手。
  玛格莉特被折腾得如此虚弱,却没有方法能治疗她。
  “……不要了吧。”
  指腹抚过的苍白指节清晰分明,伊奥席夫干枯低语。
  “不要了吧,我们不要什么孩子了吧。”
  就在那一刹那,连尾音都还没完全静止的那一刹那,伊奥席夫知道这将会是他这辈子
说过最后悔的一句话──玛格莉特瞪大眼睛,亡灵一般空洞地注视着他,微微凹陷的眼窝
涌现泪水,满溢出来的尽是无声谴责。
  “……他是我们的孩子啊。”
  玛格莉特的嗓音比干呕时还要扭绞哽咽。
  “我会像爱你一样深爱着我们的孩子。”
  “我也会爱他,像深爱着妳一样。”
  伊奥席夫仓皇地应答,困窘宛如犯错的幼童。玛格莉特凝固的视线刺穿了他,他听见
玻璃碎裂的声音。
  “……你真是不会说谎。”
  在近似永久的沉默后,憔悴的笑颜这么说。
  “伊奥席夫,你真傻。”
  轻声吐出宽慰的叹息,玛格莉特疲惫地闭上双眼。
  伊奥席夫顺服地让玛格莉特牵着自己的手,悄悄放在还未隆起的肚腹上。他决定要忘
记曾经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玛格莉特看起来仿佛距离自己无比遥远。
  伊奥席夫埋首书堆,阅读关于孕妇荷尔蒙变化导致产前忧郁产后忧郁的文章。
  玛格莉特买了以前从没选过的诗集,勉强笑着对伊奥席夫说也许宝宝读了之后会比较
文静。
  伊奥席夫向他们的医生询问子癫前症是否能及早发现,万一发生了又该如何治疗。
  玛格莉特挑了嫩草色的婴儿服,开心地对伊奥席夫说不管男孩女孩都适合这个颜色。
  伊奥席夫听同事讨论他们妻子生产时的过程,决心一定要请医生为玛格莉特进行无痛
分娩。
  玛格莉特摸著刚才感受到轻踢的地方,期待地对伊奥席夫说不知道宝宝会和谁比较
像。
  伊奥席夫握著玛格莉特绵软的手,没有告诉她孩子出生时浑身青紫无力啼哭。
  玛格莉特偷偷推著轮椅到婴儿房,看见孩子全身插满管线时几乎昏厥。
  伊奥席夫一边听取医生的说明,把匆匆加上的崭新笔迹从世界中抹去。
  玛格莉特嶙峋双手将指甲深深掐入丈夫肩头,不成声地泣诉悲鸣。
  “怎么办伊奥席夫……我们的宝宝要死掉了……库勒尼西要死掉了……”
  轻搂怀中从未如此徬徨哀戚的玛格莉特,伊奥席夫在心中某个角落做出小小的无名墓
碑。
  “不要紧的,玛格……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一瞬间伊奥席夫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刺痛在迷茫中缓缓绽开。
  “太荒谬了!你以为这是一场实验吗?”
  他无意识地抚上被抓伤的脸,呆然注视以全身盛怒将他推开的玛格莉特。
  “生命是不能重来的,伊奥席夫!”
  孩子满月那天,玛格莉特没有吃伊奥席夫为她准备的餐点便到自己的研究室去了,从
出院之后她便一直如此。伊奥席夫知道生产对女性会造成多大的耗损,又担忧几近崩溃的
玛格莉特的心理状况,但无论如何明示暗示她似乎都听不进去。玛格莉特甚至开始把孩子
带到研究室──她冷冷地说“让库勒尼西留在医院也没有用,他们救不了我的孩子。”
  夜幕低垂,伊奥席夫站在写有妻子名字的门前,他第一次来这里找玛格莉特,不知道
是不是应该要先敲门。
  后来他想玛格莉特大概终究是听不见,自己安静地进去了。
  玛格莉特逆着冷光的身影看起来娇小却决绝,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正在她身后熟睡。
  伊奥席夫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
  “……玛格莉特。”
  他低低地呼唤,玛格莉特动也没动,他不知道玛格莉特是真的没有注意到他,亦或是
不想注意到他──当意识到后者的可能性时,伊奥席夫感到几乎灭顶的恐惧。他摇摇头把
这个想法甩去,阴影却还笼罩着他。
  “玛格莉特,很晚了。”
  再次出声,伊奥席夫思考该说什么玛格莉特才会──才愿意──回应,最后他听见自
己苦涩的嗓音。
  “……妳不能在这么冷的时候把孩子留在这里。”
  玛格莉特一直在键盘上飞舞的双手停顿了一下,她稍微别过没有表情的脸,寒冽视线
令伊奥席夫几乎冻结。
  “让他好好地在家里睡吧,我可以照顾他。”
  玛格莉特面部线条终于缓和下来,嘴角轻轻牵动。
  “那库勒尼西就拜托你了。”
  她抱起包裹在毛毯里的孩子不舍地交给丈夫,柔声细语中饱含慈爱。
  “妈妈会继续努力救你,你也要为了妈妈努力喔,库勒尼西。”
  伊奥席夫带上门,截断眷恋的视线,走进久违的、熟悉的耳语。
  回到家,安顿好孩子,伊奥席夫坐在自己和玛格莉特一起挑选的橡木书桌前点起蜡
烛,将有着玛格莉特小小笑脸的照片放在冰凉微硬的火鸡旁边。今年第一场雪像蛋糕上的
糖霜,轻浅又斑驳地覆上庭院。
  这次他们说伊奥席夫是个娶了魔女的傻子。
  伊奥席夫知道玛格莉特现在进行的是什么样的实验,他当然能够理解,也并非不曾想
过。所有的工程师都想碰触那个禁忌──能够主宰未来甚至足以窜改过去的无限的可能
性,就像炼金术中的贤者之石,本身就是无所不能的希望。
  但人类为此付出沉重代价,并且已经没剩多少可以失去。
  当然这一切背后也许有着更为深远的阴谋,但工程师一向只能也只会专注于眼前的事
物。伊奥席夫同样说服自己相信表象──终止浑沌元素的研究是为了能够继续存活的明
日──这会让事情变得比较简单。
  伊奥席夫毫无疑问具有成为异端的能力,却没有意愿押注他们夫妻的人生。
  可玛格莉特选择了伴随高度风险的莫大机会。
  当玛格莉特没有赶上孩子这天的晚餐时,伊奥席夫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无论他如何
想要保护玛格莉特,百般掩饰她违反规定的痕迹,甚至想要带她远走高飞到地面上蒙盖尘
土却没有协定审问官的世界,都无法改变玛格莉特的意志──她是那么坚定地要抱着孩子
在荆棘中前行。
  他只是一直不愿面对现实,还抱持着一丝微渺的希望──也许有一天,玛格莉特会因
为痛楚惊醒,想起她的丈夫一直都在背后等她。
  设定好自动机械,确定熟睡中的孩子状况稳定,伊奥席夫拉开抽屉,取出深藏在阒黑
中的防身手枪。
  他首先去了协定审问官的本部,也意料中地被拒于门外。就算表明自己和玛格莉特是
研究成果丰硕的高阶工程师,也只得到“若是再多话,就将您也列为听证对象”的冷淡回
答。
  伊奥席夫顺从地离开了,他知道那些人毫无疑问会实践他们的威胁。不在这里败退,
他会输掉整盘棋局。
  监察局的势力庞大,想要救出玛格莉特,只能从更接近根源的协会深处着手。
  伊奥席夫在脑中彻夜演绎,破晓时分,他来到“导师”门前。
  “……进来。”
  还没敲门,低沉的嗓音便穿透桃花心木。伊奥席夫安静地遵照了指示。
  “很久没有来向您请安了,老师。”
  伊奥席夫垂著头,谨慎地挑选言词。坐在办公桌后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略有年纪,
却给人巨石般错觉的男子。
  他的导师,玛格莉特的导师。
  “我听说了,伊奥席夫,我很遗憾。”
  缓慢却有力的字句像厚重云层里的闷雷,伊奥席夫抬起脸,张口想要说话却被不容质
疑的手势阻止。
  “我知道你希望我帮你救她,但是很可惜,我恐怕无能为力。”
  “老师……”
  “放弃她,伊奥席夫,你救不了她,当你无法凭一己之力达成目的时你就不该抱有希
望。任何事物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交换,而你只拥有你自己本身──想要以一换二是不
被允许的,伊奥席夫。”
  “……是的,我很清楚,而我也有了觉悟。”
  伊奥席夫从大衣内袋抽出手枪,导师一瞬间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伊奥席夫,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我感到非常……失望。”
  伊奥席夫听见走廊上传来沉重却迅速的脚步声,他垂下目光。
  “因为正如老师您所说的,我并没有太多筹码。”
  他再度直视眼前几乎无法被撼动的男子,然后举起手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这次导师才像是真正感到惊讶似地微微睁大眼睛。
  “是的,我从来就只有自己。”
  伊奥席夫平板语调冷硬宛如干涸裂土,淡漠得像在谈论单纯的数字交易。
  “这样有比较接近正解吗,老师。”
  “伊奥席夫!”
  导师的沉声喝斥和破门声重合成低回震荡,伊奥席夫拨下击锤,脉搏的跳动从枪管传
递到掌心,仿佛手中金属正点滴吸取他的生命。
  “拜托您了,老师。”
  “等等!”
  警卫、伊奥席夫、甚至空气的流动仿佛都静止了,伊奥席夫固定在导师脸上的视线逐
渐模糊──他想起自己从刚才便没有眨眼。
  “……先把枪放下。”
  伊奥席夫没有动作,导师垂下肩膀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拿起一旁的电话。
  “……是我,对,前些日子承蒙你照顾了。没错,我有人在你那里,可以请你卖我一
个面子吗。”
  模糊话音从听筒背后透出,伊奥席夫连呼吸都停下来了。
  “好,我知道,谢谢你,当然。”
  话筒归位发出清脆叮声,导师交叠双手,将表情埋在阴影中。
  “你可以去接她了。”
  近乎虚脱的解放感席卷全身,伊奥席夫手中的枪差点就要滑落。
  “但我相信你很清楚,没有下次了。”
  伊奥席夫深深低首,他安静地咬著下唇,知道生命和奇蹟都是没有再现性的唯一。
  伊奥席夫再次到达本部时,“听证”已经中止。他直接前往诊疗室,看见失去意识的
玛格莉特躺在冰冷的台子上。
  还能有比这更像梦魇的景象吗──那就像是挚爱之人的尸身。
  玛格莉特……
  伊奥席夫在心中悄声呼唤,缓慢地、惟恐踏碎湖面薄冰似地来到床边。他犹豫了一
下,轻轻让玛格莉特的指尖滑进掌心。
  “唔……”
  微弱呻吟点燃了伊奥席夫的焦急喜悦,他看着玛格莉特涣散双眼重新聚焦分明,不禁
要涌出泪水。
  “伊奥席夫……”
  玛格莉特轻喃他的名字,伊奥席夫压抑住冲动,让呼吸屏住一拍后才将她拥入怀
中──他是多么害怕自己的紧抱会将臂弯中的玛格莉特压碎。
  “……孩子呢。”
  恍惚的呓语在伊奥席夫后脑嗡鸣成冰冷涟漪。
  “当然还健康地等着妳呢!走吧,我们回家。”
  稍微拉开两人的距离,伊奥席夫听见自己流畅的回应,微笑映在瑰丽又湿润的眼中。
  扶著一秒都不愿意再多等的玛格莉特,伊奥席夫小步小步地在漆深长廊上往出口前
进。踏入沁凉夜风时,月光在他们脚边投下黯淡的影子。
  “就算妳是高阶工程师,也没有下次了,请务必牢记。”
  审问官最初也是最后的警告缠绕宛如鬼魅,被散落苍蓝掩盖的侧脸看不出表情,但伊
奥席夫清楚玛格莉特将会对他说什么。
  ──带我去研究室,伊奥席夫。
  望着被搬光的房间,玛格莉特枯槁得仿佛仅剩空壳的研究室就是她的灵魂。
  “……无论如何,妳平安无事就好。”
  伊奥席夫由衷而艰难地安慰著只能将全身靠在自己肩上的玛格莉特。
  “总之,今后不要再做像这样会引起审问官注意的事,好吗。”
  像哄小孩子一般,伊奥席夫轻柔地说,他知道玛格莉特不会答应。
  “……我不会放弃的。”
  玛格莉特的瞳孔极度明亮像垂死的星,执著一字一句确确实实。
  “绝对,还有可能性的……”
  “……我们先回家,好好睡一觉,好吗。”
  说著,伊奥席夫在玛格莉特似水发稍落下没有重量的一吻。他想要在这种时候扮演一
个温柔的丈夫,即便玛格莉特也许希望他是一个深爱孩子的父亲。
  玛格莉特终于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伊奥席夫决定到书房去思考自己以及玛格莉特的未
来。他想等待体力透支的玛格莉特恢复,再和精神状态较佳的她讨论一次。这些日子以来
他们是承受太多了,导致两个人都失去正常的判断能力。伊奥席夫重新将一切从头解构,
条列出所有劝告玛格莉特放弃孩子的理由。数字,机率,清晰又没有模棱余地的结果──
这是如此显而易见,几乎无法改变只能选择接受的命运。
  只要好好地向玛格莉特说明,她一定可以理解的,就像他们曾经达成的那些无数的共
识。
  伊奥席夫结束了与自己的思辩。下午三点,他准备了一些简便的食物,端进房间打算
等玛格莉特醒来。
  玛格莉特不见了。
  “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坐在床沿,伊奥席夫眼前浮现导师阴郁的姿态。那已经是数个月前的会面,就在玛格
莉特消失隔天。
  “你应该没有忘记我所说过的话吧。”
  “是的,我一直谨记在心。”
  没有表现出任何愧疚的样子,直接迎上导师目光的伊奥席夫甚至可以说是无比坚定。
  “所以,我才会如此提案。”
  “你要出卖她吗。”
  导师的话语中有着锐利的逼迫,伊奥席夫淡淡地摇了摇头。
  “不,我要让她出卖他们,那些连心焦如焚的母亲都不惜利用的,无耻卑劣的开放
派。这是绝佳的机会,无论对我们或协会而言。”
  “人为了重要的东西就会变得大胆,但是她值得吗,伊奥席夫,她值得你下这样的赌
注吗。”
  “我不做注定失败的实验,也从来不曾勇敢过。”
  伊奥席夫第一次在对谈中垂下视线。
  “……她是,我的妻子。”
  短暂的沉默后,伊奥席夫再度开口。
  “她一定会回来带走孩子。”
  他想起自己和玛格莉特如此相似,无需言说就能意会的彼此。
  “我很……了解她。”
  “是吗。”
  伊奥席夫抬头,导师幽暗又缓慢的质询宛如慢速拨放的黑白胶卷。
  “你确定吗。”
  将思绪拉回现在,凝视著虚空的伊奥席夫在压迫鼓膜的静滞里再次听见了导师的声
音。结束脑内最后的演算,叹息压弯了伊奥席夫的背。他将手伸向床边的通讯装置,终究
按下了钮。
  ──你确定吗,伊奥席夫。
  在随着武装审问官前往秘密研究所途中,伊奥席夫没有一刻停止过思考的运转。他一
遍又一遍地模拟著所有的可能性,从最好的到最糟的,机率最大的到希望渺茫的,没有遗
漏任何一个选项。
  玛格莉特理应与他继续平和的生活,也许必须哀惋孩子的逝去,但再度怀孕的机会很
大──他们都还在适合生育的年龄,再加上潘德莫尼还保有筛选胚胎的技术,这次一定可
以有个健康的孩子。
  但是,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但是有没有可能,有没有那么一丝机会,玛格莉特会选择
最糟糕的,最险恶的──甚至没有未来的──未来?
  不会的,不会有这种事的,她可是玛格莉特,聪明睿智洞察机敏的玛格莉特,她知道
那是通往毁灭的道路,连一步也不会踏上的。
  你确定吗伊奥席夫,你确定吗。
  攻坚人员已经完成配置部属,伊奥席夫看着实验室紧闭的门扉,仪器熟悉又安稳的白
色噪音有如吟哦的摇蓝曲,让他有种身处襁褓的错觉。
  这是美丽静谧的平衡,神圣完全的领域。
  你确定吗伊奥席夫,你‧确‧定‧吗。
  门后某人的衣物摩擦声细微响起,指挥的长官举起手。
  再没有转圜余地了。
  “到此为止!所有人不准动!”
  “是审判官!”
  研究员惊惶的喊叫被吞没在闯入的脚步里,伊奥席夫急切地四处张望,很快就发现了
玛格莉特的身影──她无视审判官的压迫,双手还没从仪器上离开。
  这和预测的不一样!
  伊奥席夫立刻将拟好的应对更换成玛格莉特没有听从命令的路线,他站到玛格莉特面
前。
  “玛格莉特……照着他的话做。”
  这是忠告,是说服,也是恳求──伊奥席夫希望能提醒玛格莉特正视眼前的现实。她
已经是被定罪的异端,如果反抗将会失去一切,但现在还不迟,只要她能够照着推想
走……
  “伊奥席夫,难道说,是你把我们的事情给……”
  伊奥席夫感到一阵晕眩──玛格莉特填满悲伤与绝望的深幽双眼正控诉着他是一个背
叛者。
  “……是的。”
  是的,他背叛了她。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全家人一起度过那个孩子所剩无几的时间吧。”
  然而她会理解的,她一定能够理解的,只要好好说明,列出所有论点,她必然会同意
自己,这是无懈可击的结论。
  “伊奥席夫……那样的话……”
  “已经不行了,这就是命运啊。玛格莉特,让一切从头开始吧。”
  因为她是玛格莉特,她是玛格莉特啊!
  “……那是不可能的。这个孩子有他出生的意义,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杀了他的!”
  所有的事都太快了,又太迟了。
  枪声响起,玻璃碎了一地,羊水流成汪洋。伊奥席夫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教导他
模拟理论的老师曾经说过的事。
  ──当你的模型不正确时,无论多么优秀的计算都只能得到垃圾。
  终于第一次,伊奥席夫真正看见了玛格莉特,那平凡母亲的,沾满泪水的,扭曲的
脸。
  花朵不曾也不会于泡泡里盛开,他所看见的,从来就是经过玻璃和羊水,被折射两次
的玛格莉特。
  伊奥席夫发现自己并不觉得痛──他摸摸干爽的胸口,什么也感受不到。他抬起头,
视野里都是红色。鲜血濡湿了玛格莉特的实验袍后饱和渗出,流进地面缝隙,缓慢又细密
地交织成扩散的网,将伊奥席夫纠缠在错纵经纬中。
  玛格莉特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往后可能会降临的新生命也没有了。
  “……玛格莉特,妳真傻。”
  伊奥席夫喃喃地说,没有听见玛格莉特跌落摇篮前的低语。
  玛格莉特终究是对的。
  审问官们来来去去,伊奥席夫仅仅站立在那里,或许应了几句话又或许没有。
  然后,噩梦降临,毫无预警地。
  似乎听到了女性的低语,伊奥席夫回过神时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只留下一尘未染的孩
子与自己。
  伊奥席夫迈步,踩在柔软血肉上的鞋子微微下陷,离开地板时发出了湿润又吸附的声
音。他走向摇篮,抱起纯洁地背负罪孽的孩子。
  ──这就是妳的回答吗,玛格莉特。
  伊奥席夫将孩子抚养长大。
  以作为被验体的孩子没有任何显著变化为由,伊奥席夫宣称实验失败,并主张库勒尼
西作为非自愿实验体的人权。
  伊奥席夫爬著梯子到最高层的书架上,将夹着结业合照的诗集塞进植物图鉴旁边。
  伊奥席夫再也不曾整理过书房外的花圃,每年春天橙白星火便又往外焚燃一些。
  伊奥席夫将全部生命奉献给研究,终日早出晚归。同事开始称他为石英钟,优秀准
确,精密无休。
  孩子年岁渐长,发展良好,伊奥席夫辞退保母,将家中一切交给自动机械。
  孩子开始对阅读产生兴趣,伊奥席夫看着同事最后挑选的童书皱起眉头,多拿了一册
几何原本再连同包装纸一起交给部下。
  孩子有次──惟一一次──问起母亲的事,伊奥席夫以平板的嗓音告诉孩子他没有母
亲。
  孩子对他说自己为怪诞幻觉所苦,伊奥席夫沉默地望进那双与过去重叠的眼睛,递给
他曾经照顾过自己的医师的名片。
  成为导师的伊奥席夫经常往来于导都与地上世界,这天在飞行途中,他想起听过的一
些奇怪传言。
  有士官说在涡的核心附近,目击到一名虚幻有如月晕的美丽女性。
  有研究员报告从失去分界线的异界中,看见驾着巨大恶兽迎风前行的纤瘦身影。
  有连队成员说每到夜晚,盈满月光的走廊上会出现一位不在编制里的蓝发工程师。
  听说、听说、听说……
  “我还不曾在下面的世界生活过,有点向往呢。”
  零散闲聊将伊奥席夫拉回现实,同行的士官话中带着青年特有的光彩。
  “是个到处充满灰尘的、脏乱的世界。私以为这边比较好。”
  伊奥席夫有些散漫地回应,视线仿佛固著在逐渐远去的潘德莫尼。
  ──无论哪一个,都是没有玛格莉特的世界。
  被驾驶员呼叫的士官终于离开,忽然,理应无人的空间有某种存在膨胀溢出,宛如一
直飘荡在虚无间的意识有了质量。无尽的黑暗笼住了伊奥席夫,一切都静止下来。
  ──果然你的脑中没有对那家伙的思念啊。
  并不是震动鼓膜的声音,而是直接掉进意识的话语和三双歪斜的狭长眼睛同时出现。
伊奥席夫在瞬间的空白后,脑中最先浮现的,是在野兽无限增殖的摇篮里,以生命拥抱着
孩子的玛格莉特。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伊奥席夫闭上眼睛,张口像是要说些什么却终究被幻兽吞没。飞艇继续向前,拖曳的
凝结尾逐渐稀释在高远苍穹,像连绵的消融的白色羽毛,往炽烈太阳延伸而去。
  玛格莉特,我‧真‧傻。
  于是,名为伊奥席夫的意志就此终结。
  这是关于一个愚者的故事。
  00. 愚者 The Fool
  正位:明知是毫无意义的冒险,错误的选择及失败的结果,却一意孤行地执行、盲目
地追求梦想却忽略现实、把情人过于理想化、一厢情愿的单恋。
              ~ Who is The Fool ~
作者: alienfromy (阿莲奈拉)   2017-08-19 13: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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