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之前
将低微的啜泣声响留在身后,她轻轻拉上诊间的门,走向前庭。
原先不时只有初夏的风拂过竹林,一片新绿沙沙摇动的声响。突来的脚步声让等在前
院的身影抬起头,先是略略睁大了鲜红的眼睛,接着很快转为理解的神情,仅轻声嘀咕了
一句:
“果然不行了啊……”
“嗯。”只简单颔了颔首,永琳神情淡然,没有再多说什么。不时就会有的事。她们
都晓得。医者的一双手有时候就是这么徒然,于是也不吝再多做一些更徒然的事,她掏出
菸盒和火柴,抽出一根菸叼到嘴上时,隔壁横空杀来一句:“也给我一根吧。”
永琳将菸盒递给妹红,那只将菸抽出菸盒的手看起来娴熟不逊于她。指尖才探到火柴
盒,正打算拿火柴点火时,妹红弹了个响指,将燃著小簇火团的手心伸到她面前。
两缕细烟袅袅升起。
不知道彼此重复了几次深沉的呼吸,交互听上去像叹息。地上独有的、菸草复杂的香
气间,她听见妹红在一次长长的吐息后开口:“是寺子屋的孩子的亲人呢,找了慧音拜托
。”
永琳默默抽著菸,没有回答。偶尔像这样碰在一起抽菸的时候,她们大多是沉默的,
但有时妹红或她会这么说上几句,总是云淡风轻,和吹远的菸一起,不知不觉就消失在灰
烬之前。
一起抽过几根菸以后其实就明白,她们并不是在寻求对话,又或许是最该有的对话早
在最初首度一起抽菸时就完结了。永琳还记得,一样的情境(精确地说她们几乎只在这种
场面会碰在一起抽菸),第一次是她拿火柴给彼此点的菸,坐在廊下,第一次往菸灰缸里
撢菸灰的时候,妹红说:
“──我以为妳会有办法。”
菸和轻哼一齐从鼻间喷薄而出。最初开业当时,第一次受到患者离世的冲击洗礼,那
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哭得更加通红的傻徒弟也曾经这么对她说,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优昙
华甚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抽抽噎噎地多补了一句:“明明师傅有心的话,连只剩半口气的
人也救得活吧。”
救得活是救得活,问题是,救活了又怎样?回想起来,她在那之后就开始抽菸了,彷
彿某种铭记。望着初夏清朗的天空,永琳跟着撢了撢菸,给出与当时同样的回答:
“医生不是万能的。”
“由妳来说也真够讽刺了。”
蓬莱人毫不客气地喷出一大口菸和讪笑。她觉得会笑是理所当然的,坦白说连她自己
也感到滑稽。这个当下亦然,即便看在见多识广的月之贤者眼里,还真不太有什么事,能
比两个蓬莱人凑在一起抽菸要更荒诞了。
“那么,换个说法吧。”
划开火柴,点燃第一根菸以前,永琳其实也曾思索。每当她沉入思绪间,总有那么短
暂的刹那,她会怀念起漫步在净土辽阔的海畔,在那些时刻里所进行的那样纯粹而无穷的
思索。那时她还不抽菸,也不需要抽菸。
这里是不一样的。
“──这里终归是存有死亡的地方。以一介地上之民而言,就是这么回事罢了。”
呼出一口菸后,永琳淡淡地这么说。她并未忽略顷刻间略过妹红脸上的复杂表情,不
过蓬莱人终究没有光火,没有愤怒,那无语地抽著菸的样子看在永琳眼中,似乎有那么点
像她们面前的菸灰缸底的灰烬。
“明明自己就是死不了的家伙呢。”
深深地将菸吹远,妹红瞥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地抛下这句话,将菸抽干净,确实熄了
菸头,便推门走进诊间去了。
就是这样才会抽起菸吧,她想。
不时依然有人会对她说“我以为妳会有办法”,通常是造访诊间的人们。倒是优昙华
或妹红日后再也不曾对她这么说了,只偶尔不经意地谈一谈送来的病人,或其他更无关的
话题。要是没了话题,便默默抽完菸,或各自继续忙手头上的工作。就像现在这样。永琳
目送著妹红安静地抽完菸的背影,拉门后方仍微微透出哭泣的余音。接在妹红之后,她亦
将抽完的菸头按进菸灰缸底,不同的是,她自菸盒里抽出了第二根菸。
这里终归是存有死亡的地方。有时候,要理解这件事,往往得花上比死亡本身要更长
一点的时间。
唰地一声,她干脆地划开火柴,点起了第二根菸。深深吸了口菸,在菸草混浊浓郁的
香气里闭上眼睛,挥熄火柴的微焰的那一瞬间,永琳仿佛也就错觉,自己和死亡之间的距
离终于近了一些。
(Fin.)
预计将收录在台湾例大祭颁布的无料小报里的其中一篇短篇。
我真的跟永琳老思没有仇,真的。不如说我超喜欢她的。
然而在我心目中,这个人就是这么聪明,这么矛盾,这么徒劳,所以才这么美。
就是用尽自己的一切在诠释这些事的一个角色。
然后各种意味上都适合抽菸(到底是有什么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