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剑灵愣住的原因绝非怀疑市寸岛姬,而是因为我们正好于十年前持续不停地研究、对
抗布都御魂,太过熟悉了,才会第一时间想不起来。
凭布都御魂之权限,绝对可以消除土蜘蛛的诅咒,传说中便是祂替皇祖磐余彦尊化去熊野
荒神的毒雾,让磐余彦一行得以进入大和建立国家。
祂不仅是一柄威力超群的神剑,更乃世界法则的化身。
“屠自古……妳可不可以别老是这么乱来!”神子喘著大气,汗水及血水混合著自额上淌
下。
“我没事……祂比昨天又更弱了。”我惊险地避开布都御魂的攻击,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封印成功了吗?”
“我猜有大部分吧,今天进度先到这,我们差不多可以做下结论了。”
我俩互相搀扶走出殿外,我回头瞄了眼被重重锁链束缚的布都御魂,将殿门用符咒阖上。
这样安稳的日子在神子隐居行宫期间几乎每天上演着,上午同布都御魂战斗,下午则是修
行练气、与秦河胜的会议、编撰神话等等。
晚膳结束后,我们会在廊下稍做歇息,晒晒夕阳,检讨早上的行动交换意见。
“剑跟世上任何武器的起源都不一样。”神子躺在我的腿上、额头的小伤已不见痕迹。
“举凡刀斧、枪戟、弓箭、棍棒、匕首,有些是从生活工具演变、有些是狩猎时使用,总
体而言是‘人为了对付非人之物’创造的物事。”
我轻梳她的翘发,静静地听着。
“但是剑正正相反,打从一开始就是以人为对象的兵器。”
“我记得妳说过所有的剑都是模仿布都御魂的缩小版本。”布都御魂过于巨大的尺寸,不
仅人们制作不出来,同时也无法拿来挥舞劈刺。
“没错,布都御魂非人力所生,乃是‘非人之物为了对付人类’创造的。”
“听起来并不让人意外,毕竟布都御魂不像其他神祇那样具有意识,祂本身甚至连名字都
没有,就是个力量的团块。”
“这股力量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祂的权能为何?从古至今,祂完成了众多使用者的愿望
,我从事蹟中大略归纳有三。”
神子竖三根手指于我面前,颇有考较的意味。
“唔呣……”我弯起她一根手指:“年代由远而近考虑的话,首先是伊邪那岐及伊邪那美
,从天浮桥持布都御魂搅动浑沌之海,自剑尖滴落的水珠形成了国土。”
“嗯,祂具备创造世界的能力。那第二个呢?”
我扳下她另一根手指:“第二个是最有名的,替皇室祖神解围的神话,表示祂也有守护的
特性,可是当年……”
想起我们毒杀物部守屋的经过,我便讲不下去了。
神子以第三根手指轻点了下我的嘴唇,说道:
“……也许物部守屋并不希冀自身的救赎,第三项正与他有关,我推测布都御魂能够改写
现实的认知。”
“这好像有点玄了,过去就算施展过也无从确认嘛,回到实际层面我们该拿祂怎么办咧?
”
“综合祂的事蹟、特性和能力,我们能做的便是像石上神宫长久以来实行的那样,掩盖进
土里祭祀安定祂。”
“原来这样呀?那我们明天便把祂给埋了呗?”
“屠自古小姐唷,妳是在藏尸体还是在处理废弃物!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呐!一来祂还
没完全被封印,二来──”
神子坐起身躯凝视远方。
“──我总觉得祂在这个时代的工作尚未结束。”她露出思念布都的神情。
由于布都御魂基本已构不成威胁,加上后来接连发生了旧王遭弑、新王登基、神子掌政等
种种大事,日子久了,我俩无暇挂心祂,直到这宫岛之上复而忆起。
“怎么啦?物部的孩子,汝不是急着要救人吗?怎地脸色这般沉重?不晓得布瑠之言咱可
以教妳呀?”母鹿歪著头甚是疑惑。
我勉强维持基本的礼貌:“我、我们知道布瑠之言!神君请稍安勿扰!”
“哦,好喔!”
“屠自古,眼下惟有妳能召唤布都御魂拯救布都,我绝对同意让妳放手去做,但我必须要
提醒:妳仍否记得我们当年的结论?”
“当然。”
布都御魂,刃长七尺四寸、柄长一尺四寸、附有环头的巨型单刃直剑,与其是剑不如更像
支缝衣针,其意义为──将众生所认知之“世界概念”牢牢钉在地表的“楔子”,故须供
奉于土壤内以践其使命,当其现踪于世时,即为历史极不安定、重大的分歧转折点。
──倘若国土没有被创造。
──倘若大和没有被建立。
诸如此类的可能性会让历史走向完全不同的结果。
“布都的生死决定了远征的成败,远征之成败决定了国家是否分裂,我非救她不可!”
“别讲那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发自内心的强烈愿望,祂是不会认同的,我也不会!”
我咬著牙、瞅著怀中的银发女子。
“我──无法忍受她说自己‘死了就好’,我想看她活着被我打骂教训,我想看她开心吃
饭、饭粒黏在脸颊的样子,想让她看看我们花费众多代价所建立的一切!在这里死去只是
她的自我满足,我怎么能允许!”
“──哈哈哈!说得好,难怪我这么爱妳。”剑灵发出澄澈的声音:“没有石上神宫那些
天玺瑞宝的辅助,妳只能恭请布都御魂降分灵在七星剑上,这应该比召唤完整神体容易成
功,我也会拚命帮妳的。”
我点点头,悄悄放下布都,拔出七星剑舞著神乐开始吟咏袚词:
“──诚惶诚恐仅以此言──壹、贰、参、肆、伍、陆、柒、捌、玖、拾──生玉、死返
玉、足玉、道返玉,神玉鸣响──蛇比礼、蜂比礼、品物之比礼,神帛飞扬──冲津镜、
边津镜,神镜振动──布都御魂,远神惠赐──”
剑变得沉重,有什么东西降临了──正当我察觉到时,巨量的、巨量的信息经由剑身、剑
柄、掌心,流入我的体内,挤压撕扯我每一寸神经,使我痛苦地呼喊。
“呜啊啊啊啊啊──”
“集中精神!布都御魂可比一本纪录森罗的万能工具书,你得正确翻阅到对你有用的那页
!我已经替妳滤掉很多杂质了,妳要撑住才能救布都!”
头皮剧痛如绞,过往使用者们的人生、记忆、感情汇成刀山剑海,交迭不断地宰割我,神
子剑的声音不知何时听不见了,视线中一片漆黑,什么都、什么都感受不到──!
难道我们要在此失败,而布都的生命也将于此结束……?
──我苏我屠自古还什么都没有为她做啊!
我摸向布都怀里,抽出另一柄剑搭在七星剑上试图增加降灵容量,可是情况未见好转,我
仍没能找到拯救布都的资讯,反被重压逼得跪在地上。
“神器‘真经津镜’!”
蓦地、负担减轻许多,知觉逐渐恢复。四周亮得惊人,一盏足有一人见方的发光圆盘状物
体兀自在我顶上呼呦旋转。
“真没办法,汝都跪下求咱了,瞧在血脉的份上,咱便多管闲事呗!”
光芒陡然大盛,我不得不暂闭双目,再次睁开时,发现自己赫然身处某幢建物内。
从格局判断应是神社一类的建筑,身子不随我意地移动,使我领悟到我正藉某任使用者的
视角观看他的记忆。
可那是谁?
“我”悄悄地、似乎避免引起任何注意地往神殿深处走去。
然后,停下脚步隐藏在柱子之后,眼前有片空地,似是块后庭,分别被建筑物及树林所围
起,一位银发的小女童背对着我站在那儿。
女孩正唱着歌,歌词大意是某个舞姿美丽到连众神都为之沉醉的女子,夜里和情人私会并
获得神祇祝福的故事。
“喂!那边那人!我在找物部布都姬!妳知道她在哪吗?”突然自林间走出一名服饰华贵
的小公子,桀傲不逊地问道。
那嚣张跋扈神态与我印象中大相径庭,但高高耸起的乱发骗不了人──
“妳这愣头呆!池边皇子之子,本厩户皇子在问妳话啊!”
这“神子”气势凌人,身形较我初遇更加稚幼,莫约五六岁年纪,那么这银发女孩就是…
…
“妳干嘛咄咄逼人!我一点也不认识妳,妳找我作啥?况且妳怎么可以闯进石上神宫!”
“噗哧……”小神子旁若无人地笑了。“妳便是物部布都姬?不可能,她才不可能是妳这
种小丫头!”
“管你信不信,我就是物部布都啦!瞧你一副自以为什么都懂的样子,你难道不知道这在
物部氏里是很普通的名字?你如果找的是别的布都就一边凉快去别烦我!”
“不,我要找的确实是石上神宫的圣童女物部布都姬。”
“好,既然要找我,可你又是谁呀?池边皇子只有一位皇女,没有什么厩户皇子!”
小神子脸色一变:“那是皇族的传统,避免鬼神作祟,一律于五岁前当作女孩养育,本皇
子才不是女人!妳听谁说的!”
小布都明显被小神子震慑住:嗫嚅地道:
“我、我听姐姐无意间讲的……”
“妳姐姐该不会也叫布都姬?”
“是啊,她叫作太媛,她离开这里后嫁给了苏我的大臣还生了个女儿,有时候会来见我,
不过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
“原来如此,是前任呀……”小神子若有所思的挑起眉:
“……真是便宜她了。”
厩户皇子那森然冷酷的表情令身体主人倒抽了口气,皇子立刻察觉、一溜烟跑进树林消失
了,银发小女孩“欸”的一声没能拦住,不解地回头……
白光中断了画面,我感觉自己被切换至使用者另一段记忆里。
场景仍是石上神宫,“我”还是那副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往里面走的德性。
这家伙难道不肯好好走路吗?
和上一段记忆不同的是,“我”的脚步带着兴奋与雀跃……
同样的空地,同样躲在柱子后面,银发小女孩换成了银发少女。
“嘻嘻,兄长大人您又偷跑来找我啦?”
少女咯咯娇嗔,转过身来,这下换我的神识仿佛抽了口气──
她生得一张我所见过最美丽的脸孔,微瞇明眸中蓄著浓郁的喜悦及爱恋:
“镰姫可要给您宠坏了!”
──醒醒啊!屠自古!
──喂──!
少女的轮廓模糊起来,我渐渐地被抽离记忆主人的身体,在意识回归现实的途中有另几道
记忆飞快地窜过我眼前,接着我返还宫岛,苏醒过来。叫唤我的人银鬓娉婷,和“那位少
女”的形象竟有些重叠。
她殷切焦虑地盯着我,见我清醒后一把拥我入怀。
透过她胸脯感到的呼吸短而急促、并微微抽搐著。
“……布都,我可以看看妳的脸吗?”
“不行,妳若是现在抬头我便咒妳生生世世。”
“妳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俩赏月时妳突然──”
她更加搂紧我。
“──我全都记得,所以,让我说完那时的话,妳听了给我把它忘记。”
她用低细至不可闻的迷濛气音,在我耳边呢喃著:
“我爱妳唷,屠自古,妳是我最后的宝物。”
好一阵子她才肯放开我,黑雾阴霾已逝,除了眼皮略为浮肿外,生命迹象全部正常。
物部布都恢复了原本的态度,以一贯的愚蠢语气问道:
“真不可思议,我在昏迷时仿佛听到太子大人的呼喊。”
“对喔,妳还不知道我带了个剑女人,是说她怎么如此安静?”
咦?我轻敲七星剑却是杳无回应。
“这是自然,汝于该容器召唤布都御魂,原本内含魂魄当然就被挤扁消失囉!”市寸岛姬
插话。
“不会吧!所以剑灵已经……那她再次确认我的理由,也太狡猾了……”我如遭雷殛瘫软
坐地,我又让别人替我承担、支付代价了吗……
“等等,妳们在说啥?这只会讲话的鹿是哪位呀?”
我该怎么向布都解释呢?这会使她更加懊悔……
“可爱的屠自古正陷入甜美的自责啦!我们别打搅她。”布都佩戴的丙子椒林剑出声。
“神子!”“神子大人?”
“妳、妳怎么……”
“唉呀!我原本也以为自己死定咧,那感觉超恐怖的,简直像房间里长了个无限增殖的肉
团朝你逼近,但就在我要被压扁的前一刻突然旁边多了个房间,于是我赶紧躲到这来啦!
”
“所以我把丙子椒林搭在七星剑上的举动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一放松,眼泪便不受抑止地汩汩流出。
“是啊……这趟真的是有大鹏之运。”
“呜……妳们也让我听懂啊!”
布都体力尚未复原,咱仨聊了一下后,她枕在我的腿上、气息平稳地沉沉睡去,我重新移
转剑灵至七星剑内,向神子剑提问:
“我的母亲……物部太媛是什么人?”
“……也罢,这些事就算‘神子’不讲,妳也从布都御魂中窥伺一二,我便告诉妳呗。”
剑灵似乎叹了声息。
“物部镰姬太媛,以‘布都姬’之名留于记载,是物部氏所认可的──‘最后的圣童女’
。”
“我的母亲也曾是圣童女……”
“可这并不是妳想问的,与此同时,她正是那位预言我将必为男身、最终却失败导致我父
母精神失常的人!”
“犯下大错、生了重病,或是两者皆具……”当我离开布都御魂时,我窥见一枚零碎片段
,银发女人哀切地抱着怀中婴儿,满是怜惜不舍。
日出了,虽然还想多陪陪她,但不能让船队起疑,我将布都安置在神社内殿里,到内庭解
开小舟,乘着退去的潮水漂出神社大鸟居。
这宫岛一日行委实过得十分刺激。我回望这座女神的岛屿不禁想着。
“真的,汝等带来好多污秽,别再来囉!”岸边的白鹿打了个大呵欠。
想不到祂还挺有人情味的,特地替我送行。
“这下我可信了祂是位大美女。”
“远比不上屠自古就是。”
“妳少来!”
我恭敬地拱了拱手:“这次幸得神君搭救,苏我屠自古必报此恩。”
“唔……如果汝坚持要答谢咱的话……这个嘛……”市寸岛姬突然扭扭捏捏起来。
“就是说……呃……听闻海对面的齐国高长恭是个大帅哥,汝若能贡奉点他的周边自是再
好不过。”
真乃天外飞来一笔!我整个傻住:“齐国早就灭亡了,兰陵郡王也过世很久了耶。”
“那有啥关系!人的寿命本来就跟眨眼一样短,重点是他很帅!”
“……好、好吧,我会去打探打探,可我国与西国并无直接交流,此事可能要费些时日。
”
“没问题!咱可以等唷!”白鹿言毕,缓缓跺步回森林里。
我和剑灵边笑边划著桨,终于在中午之前抵达岩国,依约与主船会合。
我甫一踏上甲板,顿觉船员们议论纷纷──
“太子妃姐姐!”“姐姐大人!”两道热切的身影奔向我。
“皇女殿下跟……毛人?”
“少主在数日前已至岩国港口,我让他上船等候太子妃殿下,食水皆有保持清洁。”水蜜
苦笑着,想必是拗不过毛人请求。
“我求叔叔告诉我姐姐的行程,但到了岩国后发现主船走得比预定还慢,原来船上有多人
罹病,姐姐您、您贵体安好?”
毛人气色自然,不若患病之人,但问话时神情古怪令我不解。
“太子妃姐姐,您的头发怎么全部变白了耶?”还是宝皇女胆子大敢开口。
我抚了下头顶,撩落几缕雪丝。
神子剑悄然密语:“兴许是妳体内的物部之血在召唤时活性化了。”
原来如此,难怪船员们窃窃私语,我看起来大概和某人很像。
“我很好,市寸岛姬亲赐予我神祐,保我们航行平安,倒是毛人你有没有沾染疫病?”
“我有照太子妃姐姐吩咐分苏我少主吃水果!所以他很健康!”
“啊……是的,多亏了皇女殿下盛情邀请,毛人感激不尽。”
呵呵……看来毛人始终很不会应付宝皇女。
我取出手镜端详自己,感觉疲惫一扫而空。
既然毛人登了主船,叔叔,让我们将这场家族内征推进到下一阶段吧。
现在的我,不会输给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