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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ouji (Nowhere)
2017-11-03 19:56:15雨月
仔细追想,契机其实仅是不经意的一句话。
“请让我帮忙吧。”
以淅沥不绝的雨声,和宅子另一头远远传来的忙碌喧闹为背景,依姬在永琳的首肯下也坐
到桌畔。一面继续进行手边的工作,永琳朝对座稍微觑了一眼,还是忍不住露出苦笑,这
才将上头盛着药粉的包药纸轻轻推到依姬面前。
“就某些方面来说,依姬也始终都是闲不下来的那类人呢。”
“这个嘛……或许吧。”
近日天气不稳定,已经陆陆续续下了几天的雨,一早姊姊就和稀神大人连袂出门往妖怪之
山一带的月面基地去了,并以“只有两人冒雨总比三人一齐淋雨好”这口实要她强制留守
──好吧,先前一声不吭就淋成落汤鸡回来也许真的是她的错──于是她自今早起就闲得
发慌。
不过闲得发慌的仅限于她。今日适逢满月,尽管当下就有来自月都的旧交叨扰,永远亭亦
依旧循例举办例月祭。铃仙和帝为了例月祭的准备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她本想帮忙,但被
师父一句“怎么说呢,让月之民动手协助基于远离月之民的想法而生的祭事,实在是本末
倒置了吧”给打发了。
不知道是因为连日的雨,抑或因一些确实的区别而只身抽离于宅院里弥漫的忙碌氛围以外
,依姬总感觉自己意外地有些侷促。直到坐到永琳身畔,指尖小心地将摊在桌面上的包药
纸再往自己这儿拉过来一些,那股坐立难安的感受才终于被不知不觉盈满胸口的怀念取代
。
如今这似乎变成了铃仙的工作。不过,从前她和姊姊倒不时就会帮师父做做包药之类的琐
事。这是小时候不懂事,总爱黏在师父身边想夸耀存在感的时候最早被教会的几件事之一
,也曾被拿来当成和姊姊之间无关紧要的竞赛项目。
依姬策动手指,在包药纸上落下第一折。指尖轻盈地摩娑过纸面,发出熟悉的窸窣微响,
迤逦得很长,最后平复下来,并未发出第二折以降的声响。纤长的指尖就这么慢慢放缓,
接着无预警地停下。
“啊……”
“嗯?”
自秤前抬头,师父投过来的眼神明显带有疑惑。她第一时间感到的是尴尬,不死心地试着
思考了会儿:不管是折叠包药纸的正确顺序,或者是解释自己的手之所以停下的理由,能
想到两者之一就好。可惜的是,事情并不如依姬所愿。她只能坦白。
“呃,师父──”
明明小时候很常这么做的啊。莫非记忆本身就是可供遗忘的吗?回过神,原来她已经距离
那段时间那么久,足以忘得连一点渣滓都不剩了。
“……抱歉,我忘记正确的步骤了。”
讶然的神色罕见地自永琳的脸上一闪而过。那抹讶然多少让依姬觉得糗,然而,在其他更
深沉的情绪涌现以前,永琳已经敛起惊讶的神色,静静地笑了起来。笑容里似乎有点惆怅
的意思,可依姬不确定那是否出于自己单纯的投射。
“别在意。毕竟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呢。来。”
就像当年悉心教导两个嚷着要帮忙的孩子一样,贤者耐心的手在面前为她重新演示了一次
,剔透的红瞳如实将步骤映在眼底。与其说是回想,更贴近重新被灌输新知的感觉暗暗搔
刮著神经,但她当下依旧迅速而确切地将永琳的动作彻底再现一遍,将折好的药包推回师
父面前。
暂时放下手头上的东西,永琳接过依姬折好的药包端详了会,指尖所及,折口漂亮工整。
仿佛想起了什么,贤者轻轻摩娑著扎实的折角,不禁涌现感叹的笑意。
“还是老样子,这么聪明的孩子呢。”
难得伏下澄澈锐利的一双红眸,伸长了食指将下一张包药纸勾到面前,她让视线集中在手
边,纤长的指头俐落灵巧地循着正确的顺序落下一折又一折,慢了几拍,才跟着开口。
“可是,出乎意料地,居然连这种事也会忘记。”
“我倒觉得这不是坏事哟。”
是吗?她微微倾首,将折好的药包依序归在一旁永琳完成的成品之后,正想着要反问,未
及出声,长长的兔耳先从门外探了进来,铃仙的身影随后出现在门后,来问是否把例月祭
的准备工作移到室内进行。
“就这么办吧。”将药粉分盛到备妥的包药纸上,永琳瞄了窗外一眼。“雨没有要停的征
兆呢。”
曳著长长的兔耳,身影甚有效率地又消失在门后。响在铺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很快远去,不
出多久,室内明显的动静再度只剩纸张重复折叠、摩娑的音色,再来就是外头的雨声了。
雨没有要停的征兆,师父这么说了。
“……看来,今晚也赏不到月了呢。”
听着窗外不大不小,但执拗地持续著的长雨,依姬一面动着手,一面漫不经心地嘀咕。其
实那比较接近不求回应的自言自语,不知道为什么,对座却传来师父的轻笑,像是揶揄。
将手里的成品归位,她望向对座,正在为药粉过秤的永琳连脸也不抬,只微笑抛来一句:
“啊啦,想念月都了吗?”
似乎是,也似乎不是。总觉得微妙地难以回答。她沉默地思考着,最终想到的惟一一个理
由是:因为,这问题其实不该由她来回答。
“大概吧。待在地上的时候,能看见月色总是比较安心。”理所当然地,她只会有肯定的
答复,所以这问题不该由她来回答。于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中,在纸张叠沓的声响
里,明确地构成清晰明了的问句。
“──那么,师父呢?”
贤者如今怎么看待今夜那隐藏在雨云后的满月,以及里侧那座永远之都?师父已经离开太
久,久得足以开始产生忘却;但是她,她们是永远的住民,事实上也理应有一些东西不朽
不坏,将与她们永在。
“……依姬。”
“是。”
“某种意味上我很清楚,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呢,便理应已连仰望的资格都失去了。”
雨坠在瓦上的声音连绵不绝,兔子们的喧闹沿着廊下隐隐约约传来。落下最后的折角,她
拈起折成的药包,搁到成品的尾列,然后让视线一时离开手边的桌面,转向窗外那片阴翳
的天空。
连日雨来,天色自然灰沉而昏暗。不过,纵是如此,她想。纵是如此,雨日的天色依旧比
永夜的天空要来得明亮。
“那,八意师父后悔过吗?对于失去资格,对于选择来到此地,您后悔过吗?”
盯着细密斜织的雨丝,她想起在滂沱大雨中只身回到永远亭,全身湿得彻底的那个午后。
她至今依然认为自己并不后悔,亦不会后悔;可是,面前的贤者又怎么样呢?
静默并没有维持太久,依姬很清楚理由:面对她们时,师父一向有问必答。但当下第一时
间划破静谧的不是永琳的应答,而是作师父的暂时放下手边的工作,拿起备在旁边桌上还
没使用过的茶杯,注了一杯茶搁到她面前时,陶质的厚实杯底稳妥地磕上桌面的声响。
她转过头,师父那双比当下的天色更深沉,令人联想到秋霜夜色的眼睛正不偏不倚凝视著
她,若要她说,她觉得那像等待已久的迎接。
“是呢,也许就妳们听起来,这只像借口。不过啊,依姬。自从踏到这片土地上以后,至
今为止一次也不曾真正笑过的她笑了;而至今为止一次也不曾真正哭过的妳们哭了。作为
妳们的老师,我认为这其实是好事。所以,我并不后悔。说到底,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
后悔的打算喔。”
为什么呢。说实话,她真的不晓得。只是,在找到回应以前,无言地含进嘴里的那口茶,
不管是温度或茶本身的滋味,都让她感到极其怀念,以及安心。
“这样啊。……咦,等等。哭了?为什么师父连这种事都知道?”
“因为我从小一路看着妳们长大,当然只消一眼就晓得啦。那天早上坐到餐桌旁的时候,
虽然不大明显,但眼睛稍微有点红呢。妳也是,丰姬那孩子也是。”
“────”
师父理所当然的语气令她不自觉地低下眼。部分原因是单纯糗得无法直视,部分原因则更
为复杂。事实上,直到这个当下她仍然不知道师父的答复是不是她想要的答复,但她直觉
认为,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至少,能够这么想了。
“您既然都这么说了,若是再过问您选择留在地上的理由,就太不知趣了呢。”
“哎呀,意外干脆地就接受了?以前明明是对答案那么固执的孩子呢。”
因为对答案固执,所以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对她而言,世界曾经是分明的,所有问题都能
被自己设法找到答案。如今回想起来,那时,这样的幼稚究竟给面前的八意师父添了多少
麻烦啊?
“不,这个,该怎么说……”
对师父当时的选择,最终果然还是无法到达理解的领域,但起码能够接受了。这样是不行
的吗?仍不足够吗?当她抵达的答案果然还是不谅解,面前的贤者依旧能给她一个合情合
理的解释吗?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吧。”
轻声抛出结论,挟著隐约的苦笑,依姬吁了口气,搁下茶杯。重新将指尖伸向包药纸,纸
张发出微响迤逦过桌面的途中,不意又有一连串轻笑从对座传来,她抬眸,秤前重拾用具
的师父笑得正愉快。
“不是的,依姬。不如说,正好相反喔。”
“正好相反?”
“其实就某种层面而言,妳才是最理解这个理由的人也说不定。”
听到这里,她忍不住倾过首。不,别说理解了,她甚至完全没有头绪。
“我呢,真的不是因为什么了不起的理由才选择留在这里的。没有什么大不了,说白了就
是我想不开而已吧。对,因为想不开,也很清楚自己的想不开,所以到头来才留在这里。
”
就像妳觉得,所有问题都能被自己设法找到答案。而我觉得,所有过错都应当被偿还;所
有因过错而生的麻烦都能被自己解决。正因为太聪明了,所以才显得愚笨。我们非常相像
,两人都是最蠢的天才。
──师父这么说。
“好像,似懂非懂。”
“嘛,也许还是不要懂会比较好。”
“是这样的吗……?”
“虽然,感到不能理解的那个部分,反而就是妳已明白的证明呢。”
少见的,依姬难解地沉吟著。永琳也不催促,继续手边的工作。不多时,深思的脸庞就悄
然低了下去,取而代之,是纸张在灵活的双手间循规律固定的步骤翻折、叠合的声响。
“师父这么一说,好像莫名又变得更能接受了。”
“嗯──但依姬毕竟是那么聪明的孩子呢。大概早晚会懂吧。”
“是吗。”
“是啊。所以说,我很期待哦。”
就在对话的过程中,原先充斥在宅院里的雨声和兔子们忙得团团转的喧骚里加入了新的动
静。远远听见那句明快的“我们回来了哟──”,永琳再度放掉手里的药粉匙,自桌前起
了身。
“无论是在见得到月,或见不到月的地方,我都会看着的。”
她仰望着师父的背影。扎在身后的白银发辫轻轻一晃,前去应门迎接以前,永琳回过头,
找到那双安静目送的红眸。
“这回,换我仰望妳们囉。”
“忘记在哪儿读过了,好像有雨月这个说法。”
到头来,雨足足下了整日。临睡前照例做着习惯的伸展运动,一面将今日姊姊出外时发生
的事情简单扼要地转达了一遍,身旁惬意地拄著颊,趴在铺好的被褥上翻著书,小腿正有
一搭没一搭地前后轻晃的姊姊从书页中抬起脸,扶了扶单片眼镜,无预警地这么说。
“这么一说,是有印象。所以呢?”
今晚毫无疑问即是雨月。不过,后来一行人凑在起居间里,就著酒水高高兴兴地把兔子们
忙活了整天准备好的团子给吃得一干二净盘底朝天,然后便各自心满意足地解散回房间去
了。说穿了好像根本也没人在意看不到真正的月亮这件事,更别谈什么“想像的比实际更
美”这种雅兴了。
“所以了,这里有个问题。”
说著,丰姬转向依姬,竖起食指,任纤细的镜链在烛光下微微摆荡。
“存在于想像中完全无欠的雨月,和实际上得见的并不那么完美的真实之月,妳会选择哪
一方呢?”
依姬歪著头。但倒不是因为对姊姊抛出的问题有任何疑惑的缘故,只是正好伸展的动作使
然。
“这个嘛……对我来说,还是认为真实比较贵重一些吧。”
“嗯──果然是我心爱的妹妹会给出的答案呢。”
“那,这么说我的姊姊又会选择哪一方?”
红眸清澈的目光和妹妹柔韧倾曲的腰身一齐倒过来,丰姬拄著颊,金瞳隐约带着一点思索
的意思,和妹妹的视线交会。在妹妹的注视下,她又稍微想了想,末了伸手摘下戴在左眼
的单片眼镜,在镜链尽可能延伸的范围内举向烛下。
悬在虚空中,做工精致的浑圆镜框乍看之下倒颇像今晚她们欠失的东西,剔透的镜片在火
光下耀亮。定睛望着拈在自己指尖的单片眼镜,丰姬瞇起漂亮的金眼。
“比起真实与否,完美与否,我更重视‘欣赏’这件事呢。无论何者,当下这一刻都是无
可取代、无法再现的,所以才值得,也应当去欣赏。因为,在这片得以遥望月相的土地上
,永远是不存在的。不管是实是虚,都不恒久呢。”
而无论如何,或希望如何,总之,这一刻,我们就在这里。姊姊说。
“这样啊。……但坦白说,真实意外地也没有原先预料得那么幻灭嘛。”
“那是因为我家的妹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非常强悍的关系啊。”
将单片眼镜重新戴回左眼上,视线转向手边厚重的大部头精装本,丰姬一手翻页,另一边
竖起的食指不动声色地朝妹妹近在身畔的腰际戳了下去。首先是尖叫,等她优哉游哉转过
头的时候,妹妹显然已经整个人猛烈地弹起来以精采得毫无必要的身手在棉被上滚了一圈
,正在离她最远的床角戒慎恐惧摆出备战姿态。
“嘛,不过弱点也从小到大都没变就是了。”
而且从小到大在这种时候偏偏就扭不赢练合气道的姊姊。笑咪咪地补上这一句,丰姬正想
只起身认真迎战,妹妹倒是一脸不甘愿地解除了防御的架式,整个人趴到隔壁床的被上,
把脸埋到枕头里,以莫名疲倦的语气说:“算了,我要睡了……”
“咦,睡前伸展这样就够了?”
“够了。超级够。”
“好吧,真可惜。本来想再多翻几页的。”
“姊姊才是,老是用这种姿势看书,眼睛会变差喔。话说,我从刚刚就想问,理论物理学
是睡前读物等级的东西吗?”
厚重的书页阖上时发出了笃沉的声响,丰姬随手将书搁到一旁的矮几上,摘了单片眼镜,
顺便吹熄烛火。松开马尾,在延伸的黑暗与雨声间钻进被窝,人都还没躺好,旁边就有动
静跟着溜进来,一把搂住她不放,还蹭啊蹭的。到底为什么这么开心啊。
“……姊姊。”
“嗯?”
“和上次不一样,现在是夏天。”
“所以?”
“很热。”
“不管。”
“…………”
她只好用还能活动自如的手意思意思拉好被。很快找到了窝得舒服的姿势,她还多少在与
不合时宜的微热奋斗的当头,黏在身上的姊姊已高效率地传出安稳的寝息。不甘心地蹭著
姊姊柔软的金发,然而不出多久,她跟着逐渐失去意识、落入沉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原来睡前读理论物理学这么好睡吗。下次她也要试试。
翌日是个晨光清朗的早晨。
永琳在廊下遇见依姬时,朝阳正好搆到缘廊的铺木地板上。想来已经洗漱完毕,换上剑道
服,携著剑,晃着飘逸的袴䙓,神情安稳地向她道早。到这里都还符合永琳对早晨的认知
,惟独那孩子不知为何,时不时张握右手、转动右肩,或伸屈右臂。
“怎么啦?”
医者的直觉当然告诉她这不太寻常。不如说,右手真有什么毛病的话,可不是什么早起勤
奋练剑的场合。这么一问,那孩子露出微妙的表情,还携著剑的左手按住右上臂稍微摩娑
了会,有点尴尬地回答:“没什么,只是右手充当了姊姊整晚的枕头,到现在还有点麻…
…”
就在这么说著的当下,后方不远处有扇纸门悠悠拉开了。散著一头微乱的浅金色长发,不
久前刚从妹妹身上被剥下来的姊姊踏着轻飘飘的脚步,显然是刚睡醒正要前往浴室的样子
。和一旁的师父对望了一眼,下个瞬间,师徒同时喷笑。
而迟来地注意到师父与妹妹,整个人还半带迷濛的丰姬掩著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后,迎
著曦光,灿烂地笑了。
(Fin.)
好像看不看都可以的前情提要:
〈The unluckiest lucky one〉 #1PV6yHGY (Touhou)、#1PVPglEH (Touhou)
〈长夜将尽〉 #1Py043UM (Touhou)
单片眼镜超棒的,有谁有意见吗(✕)
结果今天正好是十五夜也正好在下雨
正是个雨月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