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the end of lunatic dreams
they still remembered
the moonlight
they've seen on land.
/
几乎是沾上枕就陷入深睡,醒时早已过午。洗漱后,简单吃了点东西,丰姬回到自己房间
的书案前。
干净清爽的微风自案边的窗外吹进来,感觉不到一丝污秽的风拂过肌肤,仿佛这次月都面
临的危机就仅是一场真正的梦境。自己的夏服或许换得正是时候,地表上的时序已经入夏
,是产桃的季节了。
回过神来,连信初的问候都已经有了草案,换言之,她心底其实早决定了要写这封理论上
不该写的信。不晓得那孩子知道以后会不会又对自己任性的行动生气呢?想起今早在餐桌
边,妹妹给她的模糊回应,丰姬手里把玩着小小的药罐,有些困扰地微笑了。
这么说也许不太恰当,然而,妹妹心里大概也有底吧──她自小就习于挑战不该做的事。
早在很小的年纪她就拥有了衔接山海的能力,事实上也真有那么几次曾经瞒着妹妹溜到地
表上。基于身分与能力,她的心血来潮不怎么容易穿帮;真要说起来,也就只有那么一次
曾让她确实感到后悔。
一想到那是师父还在月都时的往事,不免还是有短暂的片刻,她落入了极其怀念的情绪里
。个性认真的妹妹事后曾一脸疲倦地向她表示,她的心血来潮有时真的对心理健康非常不
好。
简单说,她私自隐匿了从地表神隐而抵达月都的人类,时间长达三年,甚至没有让妹妹知
道。
当然,事情后来还是穿帮了,束手无策的她只能和妹妹一起去找八意师父商量。她至今还
记得听见自己一五一十坦白时,就算是平常律己甚严的妹妹,脸上的表情简直只差没有当
场气绝。
倒是师父听完来龙去脉,竟然完全没有要大发雷霆的样子,当下就给了她非常简单而明确
的选项:
“杀了他。”
已经是一千五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那一刻丰姬记得很清楚,自己只是呆然地定在原地。
不知道在师父面前呆立了多久,也许只是须臾间的事,然而那须臾和永远一样漫长,她最
后只从口中挤出“可是……”两个字,看见师父平静地将视线转向一旁的妹妹。
微细的,金属轻轻相碰的声音打破了几近窒息的沉默。
是妹妹右手上的两只金色手镯因主人的动作发出的声响。曾几何时,妹妹震惊的表情消失
了,仅是微微抿著唇,红玉般的清澄眼睛跟细腕上绯绯色金的手镯同时发亮。妹妹的手已
经握住了剑柄。
就只是握著。
抢在妹妹的迷惘、决断和步履以前,她紧紧捉住了妹妹握住剑柄的手。和她截然不同,因
为从小习剑而满是硬茧的手。那些硬茧搔刮着手心的触感和神经,妹妹的眼神和绯绯色金
的光采刺进眼底,像她们第一次一起在地面上见到的月光。妹妹和干净的月光几无二致,
一直都是那么纯粹的孩子。那时丰姬心里只有一个最纯粹的念头。
她必须保护妹妹。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必须保护妹妹。
妹妹的绯红眼睛很快转向她,摇曳了一瞬。她察觉到自己的手心下,妹妹握著剑柄的手松
了,垂到身侧,两只绯绯色金手镯碰出无精打采的声响。向来英气凛然的身姿此时深深地
低下了头,看不见表情。
师父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先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像是没辙似地笑了:“我还真是有
两个心地善良的好学生啊。”
事情后来还是解决了。将人送回地表,返回月面时,妹妹就在宁静海畔等着她。一看到她
出现,立刻大发雷霆地狠狠骂了她一顿;心里晓得是自己惹的祸,她没有回嘴,乖乖地任
凭妹妹发飙。
活到现在,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妹妹这么生气。
不过,就算是这么认真的妹妹,其实也一路和自己当了这么久的共犯。丰姬总觉得她大概
知道今天早上,为什么妹妹给了她那么含糊的答复。当然,不止这件事,从小到大,妹妹
在想什么,她约略都是知道的。
再怎么说,她是那个孩子的姊姊啊。
将药罐搁到桌边一隅,丰姬提起笔,开始写起不知睽违多久的,给恩师的书信。上一回提
笔时,她还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书信必须越过山海,送抵迢遥的地面;然而,在信
笺彼此相隔的年月间,她已默默接受了这样的变化。
关于她私自藏匿人类那件事,后续有着小小的,妹妹不知道的插曲。
决定了后续的处置办法后,八意师父偶然问她:“说起来,丰姬,当时为什么会想选择藏
起那个人类?”
纵使经过了千年以上的岁月,恩师的表情她至今记忆犹新。温和睿智的面孔甚至没有任何
一丝责备的意思,就只是好奇。要到很久以后,她才会晓得,其实那时自己便已下意识地
认定了那正是贤者会有的一双眼睛。
所以她回答:“因为无法想像而产生的好奇。”
听到了她的回答,八意师父只是笑。不过,看上去有些伤脑筋的样子。
“怎么就偏偏在这种地方像我呢。”
真是,聪明的孩子就是这样啊……师父似乎是这样玩味着,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她还不
知道那事实上就是一种预警。
不出多久,师父忽尔无预警地在贤者会议上提出她们继任职务的要求。翌日,前往地表迎
接被流放的辉夜公主的部队被屠杀殆尽,消息因而隔了一段时间才传回月面,一时之间,
月都的情势为之大幅震荡。
制作出蓬莱之药的贤者就此永远自月都失去行迹。
“欸,依姬,稍微去宁静海散个步吧?”
吃过晚饭,稍事休息后,丰姬这么提议。见依姬从手中的闲书抬起头,露出“果然啊”的
表情,她对妹妹回以一抹无忧无虑的微笑,那双手就默默地把读到一半的书给阖上了。
“像这样吃过饭还能一起出来蹓跶,转眼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呢。”
纯净的夜风自漆黑的海面上吹来,久违的清爽感触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驻足了一会儿。
在单纯反复的浪潮声里,她听见妹妹的革带与配剑摩娑,靴底轻轻踏过砂土的轻响,于是
睁开眼睛。
依姬稍微站到了她前方几步的位置。迎著海风,仔细扎起的银紫色马尾反映着漫天星光,
轻盈地飞扬。
“其实,姊姊真正想来的地方并不是宁静海吧。”
然后,妹妹半回过头,笑着对她这么说。很久不见的,妹妹放松的笑容。她望着妹妹的背
影,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妹妹的身高是在何时超越了自己;不过每一次妹妹像这样在自己
面前放松地笑着的时候,都让她觉得和妹妹依然和当年那个还那么幼小,总在自己身边转
来转去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一直都在自己身边,没什么两样。她想。肯定就像她大抵都知道妹妹在想些什么一样;妹
妹大抵也都知道,自己这个姊姊在想些什么。
“真的只是吃饱饭出来散步的话,姊姊才不会戴帽子出门呢。”
妹妹耸了耸肩。哎,果然。她也不反驳,摘下自己的宽檐帽,优哉游哉地从帽中摸出午后
写好的书信和前任宠物粗心遗忘的药罐,妹妹觑了她手中的东西一眼,给了她一记“噢,
好,我想也是──”的眼神,没辙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果然还是认为不应该去?”
“……姊姊明明就晓得吧。”
“是呢,平常散步的时候妳也是不配剑出门的啊。”
戴着二重手镯的细腕搭到了剑柄上,妹妹毫不掩饰地苦笑着,露出了困扰的表情,说:“
不是不应该去。我只是觉得,实在没有脸去见师父。”
沉静的金色眼睛转向海的彼方。
第二次一起和妹妹前往地上,是第二次月面战争落幕后。时隔千年,终于获得师父的下落
,于地表勾留的短短几日在接近无限的生命里只是电光石火,然而那须臾对她而言永生难
忘。妹妹肯定也是。
至少丰姬永远不会忘记和妹妹动身返回月都前,在永远亭渡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皎洁彷若永恒的月色下,昔日的月之民与如今的月之民聚在一起,开了一场小小的送别宴
。席间提及家里那失窃的千年雪见酒,八意师父苦笑着表示,已经统统进了攻月那一伙妖
怪和人类的肚里,她正感到惋惜,恩师抬起头,仰望着明净的满月,说:
“虽然意在报复,不过,好酒就是好酒。无秽的纯粹和经年累月的深奥,味道令人十分怀
念呢。”
平常总是比她来得克制,也不晓得是不是情况特别,不小心喝多了,她听见同样眺望着月
色的妹妹不经意地──或许也根本不是不经意吧──接了一句:“也许您还是有可能回到
月都……”
“我可不记得我印象中的依姬是这样的傻孩子喔,那是不可能的。不是都知道我喝下了蓬
莱之药了吗。我已决定今后将以地上之民的身分活下去……不,这个说法似乎有些语病呢
。”
曾经的贤者别有深意地闭上一边的眼睛,分别看了她和妹妹一眼,浮现温和的微笑。
“应该说,我原本就是地上的住民,这里才是故乡吧。”
并非对不告而别的月都没有丝毫留恋。只是,就如同妳们当下所见的,以地上之民的双眼
看出去,迢遥的三十八万公里的旅路,正是这么遥不可及。幸亏有两个出类拔萃的学生,
自己得以不必烦恼一生不可企及的事物,年复一年在地上悠然地赏月呢,只可惜没办法到
处向人夸耀自己的学生。说到这里,师父啜了口桃酒。
“──所以,往后月都就托付给妳们了,丰姬、依姬。”
下意识地,她转往妹妹的方向,发现那双纯粹的红瞳也望着她。她静静地朝妹妹微笑了,
之所以会感到寂寞,应该只是酩酊产生的错觉吧。
那夜月色明亮,深深灼进她金色的眸底。不知道今夜地上的月色是否依旧明亮如昔?噢,
但现在月都是夜了,那么地上是日间呢。
“就因为这样,才应该去一趟啊。而且要是到时候只有我挨师父骂,那多不公平。”
“……也是啦。”
妹妹笑起来,和她一起迈出了前往海的彼方的脚步。
或许不是夜也好,不经意地,丰姬这么想。她始终记得那日晚上,宴会结束,在有别于月
都寂静的深沉夜色中,她和妹妹背倚著背,无言地感知著对方的体温,但迟迟无法入眠。
后来,是她先开了口。“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呢。”
隔了一会儿,背后传来一声“嗯”的应答,听起来有些无精打采。似乎不应该这么说的,
她正感到后悔的时候,身后的妹妹悄悄地把背更往自己的方向贴近了一点。又是片刻的沉
默,然后那孩子呼唤自己的声音驱走了寂静。
“……姊姊。”
“嗯?”
“其实,并非所有地上的子民都是以匍匐的姿态在仰望天空呢。”
“是啊。”
大概,妹妹并不是想要什么回应。就只是极其单纯地,希望自己能听她说。
“我总觉得,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会提议,别再继续找师父了。”
“为什么?”
“一定是因为,那时就已隐约明白,师父不会再回来了吧。”
“这样啊。”
这回换她把背更往妹妹那边贴近了些。长久以来存在于彼此间的默契无声无息地从血缘的
温度里浮上,谁都没有再说话,谁都没有翻过身去面对对方。
后来,究竟过了多久呢。仿佛永无止尽的薄暗里不知不觉升起微弱的寝息,可能是稍早喝
了酒的缘故,妹妹毕竟还是睡着了。她松了口气。原本想看看那孩子的睡脸,考虑了一会
儿,最后作罢。
儿时总是抱怨姊姊比自己先睡着的妹妹并不晓得,那夜,姊姊与她背依著背,听着她沉稳
规律的呼吸,整晚都不曾阖上那双金色的眼睛。
“不晓得铃仙会有什么反应。真想亲眼看看呢──”
抵达地上的时候是日间,大概因此和前任宠物错身而过了。不过,丰姬很快换了个想法,
也不管妹妹“这是闯空门吧”的吐嘈,将铃仙遗落的药罐与给八意师父的信一起留在桌上
,就和依姬掉头了。
“大概会抄著信夺门而出一路尖叫狂奔到师父面前吧。从以前心理素质就跟豆腐没两样…
…明明还算是有点本事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依姬精准地描绘出了数个小时后的未来蓝图(想当然尔是完全命中了)
,听得始作俑者的姊姊愉快地笑了起来。走在姊姊身旁,迎著干净的夜风,摩娑过肌肤的
舒适触感唤起她无关紧要的关注。
“这么说来,姊姊换成了短袖呢。”
“是啊。时序毕竟入夏了嘛,地上不是很热吗?”
“可是就算待在月都的时候也会换,不是吗?其实从以前开始就有点在意呢。”
月都的气温恒定宜人,事实上,服装没有换季的必要。不过,打从有记忆以来,姊姊就规
律地遵守着时序,视季节更换长短袖衬衫。真要说的话是非常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从很早
以前就注意到了,却从没开口问过。
“这是一种风雅的心情啊,心情。”丰姬优雅地微笑着,好整以暇地以手中的折扇敲了敲
手心。
“在漫长的生命里,这种枝微末节、无关紧要的微小变化,也是很重要的喔。”
啊,原来是这样吗。意外地简单的理由,不过,就是姊姊会做的事。久违地和姊姊并肩走
在安静平稳的夜道上,归途的月都沉入夜色,天顶的星光显得益发灿烂。
“话说回来,信里只先预告了我们会去拜访吧。”
“是啊。总觉得这个情况下双手空空上门不太好意思,打算带今年新酿的桃酒去呢。但月
都被冻结了大半年,桃树连带也停止生长,恐怕得耐心等上一阵子了。”
“也是。”
不过,双方时间都很多,多得不能再多,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大概。
顺利回到家里,在彼此的房间前分头时,不期然地,依姬极其罕见地涌现了一股骚动过后
独有的安心感。这回确实也闹得够凶了,是以安然收束的感受也特别强烈吧。不知道是不
是有一样的感觉,姊姊在门前停步,转过头来。
姊姊原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那双金色的眼睛只是温柔地笑起来,归结成简短的一句
话。
“忙了一整天,应该累坏了吧。好好休息,晚安囉。”
“姊姊也是,晚安。”
将手伸向房门以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遗漏的东西似地,依姬偏过头,望着姊姊微微一
笑,说:
“──要是可以作个好梦就好了呢。”
(Fin.)
四、五年前好像有人说过,自己对月面组没有兴趣。
结果现在资料夹里多了一篇九千多字的中短篇,很不方便。
认真想想从没写过姊妹哩,真是一次不错的心血来潮。
然后啊,桃酒真的很好喝(完全不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