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理势叔叔!”
在客栈里,我热情地唤着眼前的长者。
“女大十八变,现在要喊小屠太子妃殿下了。”
“唉唷,您就别取笑我嘛!”
境部摩理势叔叔,是我自小即很亲近的长辈,与事务繁忙的父亲相比,说不定我受他那份
豪杰气息的影响更加深厚。
“想不到小屠会御驾亲征……妳父亲可要怨我了。所以现在陪伴太子身边的是橘氏郎女?
”
“呃……应该是。”虽然我不清楚神子要如何一人分饰二角。
摩理势叔叔似乎误解了我的迟疑:“喔,叔叔不是在担心妳,苏我氏素来尊气长足姬为始
祖,见了太子妃的英姿,我相信家里终于要出一位‘神功王后’了,叔叔以妳为荣。”
我将视线转至叔叔身旁坐立不安的一位少年,被我注视后他终于得到介绍自己的机会:
“苏、苏我毛人,向姐姐请安。”小子怯怯然地拱手问安。
“哟!父亲几时给我添了个小弟弟?”
“我是丁未年出生的,如今刚好较姐姐平定丁未之乱时略长一岁。”
毛人是当年苏我女眷后迁信浓时诞下的吧,难怪没有印象。
“那就是十三岁,是个成年人了。”
“是的!”毛人显露欣喜之色猛点着头。
“这小子说想增添历练硬要跟来,我瞧他是图著见妳呗!”
“叔父大人!怎、怎能这样说……”小子顿时胀红了脸,我看着有趣,也施言戏弄:
“哦?那毛人其实并不想见我囉?”
“啊……姐姐是消灭物部氏、开创我苏我氏盛景的大英雄,我一直景仰不已……”
“实际碰了面,姐姐是否让你觉得不若闻名?”
“这个……姐姐聪明美丽、才气焕发,我……我十分羡慕上宫大人!”
“噢!”逼出这番话可着实失我预测。
“哈哈哈!做得好呀毛人,你让太子妃哑口无言了,朝内一干臣子都要傻眼。”摩理势叔
叔大笑着揭开窗帘:
“但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能置身这般盛会,此乃人生一大乐事也!”
向着难波津的窗口视野绝佳,可以看到各色旗帜的船只泊满整个港口,壮观非凡,最华丽
灿烂的自然是皇族主船,其次便是苏我氏的大舰,各艘足可容纳百人以上。
二月,我下榻于摄津国难波,为远征新罗一事做准备。
现下全国的氏族代表都正往难波移动,作为最接近京畿且是内海航线起点的港口,没有地
方比难波更适合作为大远征的集结点。
“好像等著入港的船只快排到淡路去咧!”
“少来!叔叔您太夸张了。”
在和各族代表讨论前,需要事先打点的莫过于国内首席豪族、同时也是远征军盟主的苏我
氏了,只要取得征新罗大将军的叔叔协助,整趟议程必能轻松许多。
跟叔叔及毛人闲话家常后,对于明天召开的行前会晤立了好的基础。
不料翌日我开始姅变,下腹沉闷难耐,早早找了个借口结束会议。人多的坏处是汇整意见
就需要耗时数天,但好处是尽管某几天偷懒也没关系。
我换了朴素的衣裙溜去市街逛逛,港口城市的通常特色就是充满活力,较京城的繁荣另有
一套风情。
透过内海航路运来、准备再送往京城的货物,或是由此地前往西海道、南海道的行旅,难
波担任枢纽长久以来营造修缮了巨大的港口设施,亏得如此才得以承受大远征这样的特殊
场合。
短时间大批涌入的氏族们带来了他们的船、他们的人马、以及更重要的──他们的产物。
神子的特别敕令已经颁布:半年内,任何东西进入难波都无须缴付税费。
不用打税的商品仿佛表层镶镀了黄金,拜此之赐,整座城里所有的街道变成了露天市集,
挤得水泄不通。
大远征的目的,早在启程前就完成了一半以上。
摊贩罗列著五花八门,很多是最近从韩及西国引进的新玩意儿,像我买了产自周防的多多
良油纸伞,据称是用于佛教仪式的法器,的确,我想它那奇怪的紫色应该不是给人撑来挡
雨的。
更为名贵的就是汉书了,我发现某处书摊不起眼角落上摆着《抱朴子》,马上购入给神子
当作纪念。
像这样于市集寻宝竟然如此愉悦,我踏着轻快的步伐简直忘去身体的不适。
“在人群中一眼就能察觉到妳呢,屠自古。”
有道听来智力不甚高、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叫住我。
“咦?”
我不假思索地回过头,银发窈窕的男装女子递了个馒头给我:
“要吃吗?”
“……要。”
我张口对准那人的手直接咬下去。
***
顾不得满身疮痍及一堆待整理的心情,全力飞了一日一夜,先回斑鸠宫稍事打扮,再招呼
舍人驾车前往冈本宫。
甫来到宫内大殿,情况似乎有些热闹,导致没人关心我的莅临。大伙簇拥著两位坐在小桌
旁的官员,其一是隋国文林郎裴世清,另一乃朝中以聪敏著称的小野大礼妹子君。
虽然气氛不若讲经说道的场合正式,但也未有啥紧迫事态,神子马上发现了我,不待我走
近她,便连忙离开主席,将我拉进旁边某个小室内。
她二话不说把我压至墙上,焦躁带有热烈气息的双唇迎了上来……
这不是修饰法,真的有绵绵不绝的真气自她的舌尖送入我的体内,流转几个周天后,我感
觉伤势舒缓多了。
“……妳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妳,野蛮妃子也得有个限度。”她靠在我的肩上,于我耳边
低声责备。
“对不起……”
“肋骨断了几根,三?四?”她抚上我的胸口,动作怎么看都不像在检查骨头,然后突然
掀开我的裙䙓钻入裙里。
“妳、妳做什么啦!要分清楚时间场合啊!”
“别乱动,我帮妳处置小腿的符咒,妳现在应该痛得受不了吧?”
“妳这样才叫我受不了……欸、妳在摸哪里……”
“──那个,上宫殿下──?”为了寻找皇太子,某个仆役的头探进小室。
神子于我的裙内出声回复:“等等,我忙着,马上就回去。”
仆役对上我的视线后表情整个僵住了,没有应答迅速逃离。
“真是的!我以后怎么见人嘛!”我压着神子的头使劲推开。
“那当然──是以‘苏我刀自古’的名字见人。”神子整理弄乱的发型:“搞到真名都变
了,以后再听妳解释妳这趟闹了哪样,‘屠自古’,现下先对付眼前的困难。”
“嗯……”
我正待走出房间,又被神子拉住,她闭上双眼、略微噘起了嘴。
我知她在索求什么,心想,从她那儿分享点真气也不坏,于是凑近她的唇……
……可是这次却没有获得真气。我们分开后神子调皮地咯咯笑着:
“太宠坏妳可不好唷,我只是想吻妳而已,妳擅自在期待什么呢?”
“啊啊,妳总算来了。”
主位旁很端庄地坐着膳氏郎女,看这情况我也不好询问她关于山里的事。
估计没人有空管我们对话,布都的语气如私下般随便:“小野不是那家伙的对手,输了一
目。”
“又是一目……讲难听点若输得更多也好过这结果。”
一目听起来差距很小,但是神子及布都的脸色皆很凝重。
“对手?输赢?你们在与裴世清比试吗?”
“是裴君从隋国携入的游戏──‘围棋’。”
神子指指对方的小桌,桌面上刻着横竖各十九路的方格,我注意到神子和布都的席上也摆
了一张小几画著同样图案,几上置著黑白二色的扁圆玉片。
“又是棋类啊……这便是围棋使用的棋子吗?”我感慨地信手捻起一子品玩着。
布都歪头纳闷:“怎么?妳知道啊?”
我愣了愣:“不,说来话长。”
“围棋是这样玩的,我和布都示范给妳看。”
这种棋的逻辑非常单纯,一方执黑,一方执白,于四角星位各下两黑两白后双方开始布局
,拼的不是主帅首级,而是“争地”。
弈棋者轮流于棋盘纵横线交叉点处置放棋子,棋子不能移动也无分大小,当棋子上下左右
四方被敌包围后,要从棋盘上提掉,提起后的空地则成为对方的领地﹝目﹞,数目多者获
胜。
讲经说法告一段落后,裴世清拿出围棋娱乐排解,并献给皇上作礼物,裴君邀请朝臣们对
弈,同时希望与对手交换礼物作为友好象征。
据布都所言,一开始朝臣们只是感到有趣,当发觉不对劲时已深陷其中。
“因为没人赢得了他,而且无论我方弈者强弱,他都以一目之差获胜。”布都双手一摊:
“我故意乱下一通,他也没多拿,就只赢一目。”
“能掌控胜利程度,不就表示他的棋力强过我们太多太多?”
“正是如此,终局后他不经意提起的礼物更会切中要害,我方气势一衰,换到的都是无关
紧要的东西。”
“所以妳们召唤我是希望我跟裴世清比围棋?太夸张了,不过是场游戏罢!皇上怎么表示
?”
“为防局面失控,我让皇上回寝休息并严加保护,这已不是游戏了,是两国交战!没打赢
他,不能让他离开我国。”神子激动地咳了起来:“我的身体状态无法长时间凝聚心神,
只有仰赖屠自古妳的眼睛及妳扰乱战局的能力。”
“怎么把人家讲得像专门搞破坏似的……”
既然重要的夫君请托,我不得不咕哝著走向群众。
“啊啊──!刀自古郎女,久仰大名,在下受宠若惊。”
直至于棋桌坐定后裴君打起招呼,场中有些人才恍然察知我的存在,这围棋真有股勾人入
魄的魔力不成?
我礼貌性地微笑:“裴大人过誉,对局之后您可要对本宫棋艺大失所望呢。”
“不不,无关胜负,透过这局棋,我想与殿下交换一些礼物,促进两国的情谊。”
“我听说过裴大人对弈的习惯,那么本宫有什么入了您的法眼?”
“在东方之国的深山里,那些失去家园的百姓们。”他轻描淡写地讲出不得了的事情,若
非早受太子及布都提醒,恐怕我已惊容失色。
我尝试装傻:“敝国粗鄙草民,岂能作用?”
“殿下欠个说明,是我疏忽了。”
裴世清取出一帛卷,卷首题著:《山怪散乐图》。
那形状、色泽,与某鸦天狗手中之物完全一致。
“应该无须摊开呗?殿下读过内容。”
我想蒙混也不行,略略颔首:“只瞥见一眼,在离此处很远的所在。”
而且仅是昨日的事。裴世清手上何以持有射命丸文的帛卷?
“殿下于该处遇着了天狗乎?”裴君复将帛卷收入怀里:
“贵国遣来的昱僧很有慧根,他唤天狗作‘天狐’。”
这男人讲的每一字都让我戒慎地竭力思索,但我仍无法从他身上见得些许异于常人的地方
。
“裴大人,你究竟是……”
“我世清﹝是青﹞,请多指教。”
他报上我当然知晓的名号,可是……
“本宫还没跟大人提起我要什么耶?”
“是了是了,您看看我又疏忽咧,那么郎女殿下想得到的是?”
“没什么,一本贵国的新书罢了。”
“久闻殿下及摄政喜读汉书,果真如此,是诗经?尔雅?春秋?握奇?喔,那些都是古书
,最近的有……世说新语?”
我紧盯对方反应,依太子所教一字一句清楚说出:
“我要那本──《齐民要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