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读]钟肇政老师自传性小说《八角塔下》之1

楼主: zoobox (zoobox)   2014-09-18 10:16:49
各位文友:
大家最近会很忙吗?
因为最近有一些忙,
本来想要打出一篇张良泽老师谈钟肇政老师初恋爱情故事演讲的逐字搞的计画
(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钟老师小说中的 女性角色的三种原型 与 文学家彼此的扶持情谊 ),
就因此受到迟延,希望能尽快开始并完成。
之前有一篇po文有提到钟老师的少年生活,
在淡江中学的生活,以及这段生活对他一生文学的影响,
及这段历程后来写入钟老师青年自传性小说 《八角塔下》 。
刚刚发现客委会有一个 “台湾客家文学馆” 的网站,
有不少台湾文学的作品,(好感动啊@@)
其中就有 《八角塔下》
现在就先容许我转录钟老师这本小说第一章,
钟老师从小学毕业生初到淡江中学的故事,
让我们一起听好听的故事吧:
(对不起,文长,因原来只想节录一段,但后来发现舍不得节录,因此文长,请文友慎入)
《八角塔下》 第一章
小说文本网址:台湾客家文学馆http://goo.gl/ARblKh
1
  八角塔正在漂浮的夕阳残照里静静地鹄立在缀着白云的蓝天下。
  我匍匐在草地上。草香与泥土味轻柔地抱拥着我的整个身子。
  这宽敞的运动场,四顾没有一个人影,
一种莫名的孤独感与渺小感悄悄地钻入我的心房中。
  噢,这么静--静得使我的少年之心一层一层地剥落着,溶解著……
  “呀--”
   “噢--”
  从八角塔后面的武道场不停地传出打剑道的喊声,
好像有两三对同学在那儿练武。在沉滞寂静的空气里,那喊声显得很清脆。
  看看表,刚五点。还得再等上半个钟头才点名,晚饭。
  “啊……”
  我不知不觉地叫了一声,翻转身子仰躺下去。
草叶尖刺在后颈上,起了一阵微疼的痒痒的感觉。
  我发现到我在烦躁著。
这些日子来,每当我无所事事而独处的时候,总会有相同的感受啃啮我的心胸。
  是乡愁?不是吧,虽然我十分想家。
是环境激变后的自然现象?
我不明白,但我倒明白,在同学们当中,我常是快乐的。
是那沉滞的空气?那鹄立的八角塔?
  “嗡……”
  我听到在剑道的喊声中时远时近地传来一种微弱的声响。
然后我的耳朵上掀起了一阵轻风,起了一种痒痒的感觉。
  是苍蝇吗?我摇了摇头伸手拂开牠。那嗡嗡声又在耳畔响起来了。
  半个钟头,点名,吃饭,自修,九点再点名……回到我那“学寮”是九点半。
但愿今天的自修能缩短些,可是……回去学寮,
嗯,那儿并不是我所喜欢的--不是讨厌它,但我不能喜欢它。
  身子被重重地压着,我感到呼吸急促,
他的双手紧紧地揿住我张开的手,塌塌米的蓆子使我被压的手背发疼。
我猛力地挣扎,但那压下来的重量与力量远超过了我的能力。
对方的腰部一下一下地撞着我的,好疼啊……
  我猛摇两下头部,从幻觉苏醒了过来,那一幕光景又重现在眼前。
被压的并不是我,而是石秋五郎,用身子揿住他的是室长张宏三郎。
  “室长--不要了,请请你……不要了啊……”
  石秋在下面蠕动着全身哀求着。那声音,好像就要哭了。
  在上面压的人却不理睬这些。
他的额角在渗著汗,屁股在痉挛地耸动着。许多六室的同学们在附近看着。
  我是第四室的人,我不敢进去,祇能在门口偷窥。
我不能说明白我那时的感受,但我知我并不觉好玩、有趣。
为什么六室室长要那样呢?那是什么意思呢?
石秋一定很痛苦吧?不然他不会那样哀号。
在这诧异与疑惑当中我感到有种奇怪的感觉在我体内升起,
它使我想离开,又使我想看下去,同时轻轻的呕吐感在袭击着我。
  “当当--”
  钟声响了,在钟声传进我耳朵的刹那,
我的那些杂乱的思绪与呕吐感也倏然消失了。
我霍地起身,拿起了身边的书包,朝八角塔跑去。
   2
  我似乎是个天生就糊里糊涂的人,
糊里糊涂地读完六年的小学,
糊里糊涂地参加离故乡不远处的一所
--那也是故乡所属的州里头唯一的--中学考试。
当然我是落榜了,
然后我父亲在我堂兄的怂恿下要我来到台湾北端的这一所私立中学投考。
我又糊里糊涂地赴考。
可是这一次竟然让我考取了。
两个多月前,我被那位堂兄带着--他也正是刚在这所中学毕业,
并且被留下来当事务员的--
糊里糊涂地戴上中学的制帽,穿上制服制鞋。
  说起我的糊涂,可真算得上到家。
小学时我从不知用功为何物。
那些功课,除非是被迫不得不做,我就绝不肯做,
仗着几分聪明,每个学期的成绩都在前面的五名之谱。
考试落第,我也不懂得悲哀、懊悔。
身外的事物,不管是与我有切身关系的,或者相反的,我都对之蒙然。
倒是有件事是颇教我这迟钝的心燃起一阵愤慨的火燄的,
那就是校长的儿子
--我故乡祇有公学校(日据时小学分为公学校与小学校两种,
前者专供本省人子弟就读,后者专容日人与少数特权本省人子弟),
所以这位少爷每天乘巴士到镇上的小学校去读书,
为了升学考试,晚上他也参加我们的补习。
我们一块补习的祇有八个人
--其中七名也就是我那一届毕业生一百多名当中仅有的投考生--
所以彼此的成绩大家都很熟悉。
在这八名当中,这位少爷的学力总是在五六名以后的,
然而我们八个人一起去考那所公立中学校,
结果取上了的,竟祇有他一个人。
这,似乎就是在我的幼小的心田里植下了“差别待遇”观念的第一桩事。
然而,我的愤慨并没有持续多久,
亲戚乡人们对这也当做当然而然的事而淡然置之。
我呢,不消说,我那糊里糊涂的迟滞,
也使得这一度燃烧起来的火燄很快地就熄灭了。
 然而,进了这所中学以后我发现到再也不能懵懵懂懂地混日子了。
因为如今我是堂堂的一个中学生了!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堂堂一个中学生了。
你们是被选出来的优秀份子,你们负有重大的使命,
你们将来都是要领导本岛人,走向全岛民‘皇民化’的光明大道的人物,
诚惶诚恐地,明治天皇陛下曾在一首和歌里吟过:
‘新高山下的民草们,如今也渐渐繁荣,余心为之欢悦’,
这就是一视同仁,多么崇高伟大的慈爱呀,
你们必须时时不忘浩荡的皇恩,努力学习做个堂堂正正的皇民。
特别是目前,全国一亿皇民,正在为完遂圣战而刻苦奋战着,
将来你们的报国之道是宽阔无限的……”
  这些调调儿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
可是当入学典礼时,
那肥胖高大头顶秃得快光了的校长用严肃而宏亮的声音说这些话时,
我不禁也打从心底紧张起来。
  我不能说对这一番话有着完全的了解,诸如皇民化喽,一视同仁喽,完遂圣战喽,
这些词儿祇能在我心中形成一个模糊不可捉摸的概念,
但我倒也清清楚楚地体会到,是的,如今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是个中学生了。
  最具体地表现出来的,是服装上的变化。
以前,要穿什么样的衣服上学都是自由的,同学们当中绝大多数还是赤着脚。
唯一的例外似乎是先生们对“台湾衫”的痛恨。
我一直对台湾衫没有一个清楚的认识,
祇晓得它的钮子是布做的--用小布条插起来做成绳子样的东西,
一边是打几个结团成一个小团儿,另一边是用一样的小布条造成一个小圆圈儿,
把这种小团儿跟小圆圈儿逢在衣襟两边,这就成了钮子了。
这样的就是所谓之台湾衫,
实则在我的感受里,它与普通的衣服相差是有限的。
叫人莫名其妙的是何以从前的先生们要那样严厉地禁穿呢?
我可以想出好些个因经常穿用这种衣裳而被先生殴打的旧日同学。
其实他们是祇有那种衣服的,不能穿,那就祇有打赤膊来上学了。
到底没有一个人敢光着身子来,
所以每个星期一举行“服装检查”的时候,那些贫穷同学们便得挨骂挨揍了。
  现在呢?上衣、衬衣、裤、鞋、帽等没有一种不是规定的,小腿上还得裹着绑腿。
  先说帽子。
它有皮革制的黑色帽舌,帽顶边缘用一个钢丝圈儿圈起来,
帽顶绷得紧紧地,戴在头上重甸甸地。
  制服是所谓之“国防色”布做的,开襟,
左右各两个口袋,正中一排金光闪闪的钮扣,
衣服上还系著一条黑皮带,把腰部紧紧地缚住。
  脚上的是黑色长统皮鞋,踏在地上笃笃地响。
  最使我惊异的是校徽:三片椰子叶图案,中心部份有个中字
--大概这个中字就是代表中学的吧。
这帽徽在我身上泛滥著。
帽徽不用说,金色钮扣、皮带扣子、衬衣的胸上,
还有背的书包上,提的运动鞋袋上,
没有一处不是那庄严的校徽,甚至手帕上也印着一个大校徽。
  几乎在入学的同时,我们就被严重地规定:
举凡应该有校徽的地方都必须有它,否则检查便不通过,要受到申诫。
  当我们第一次穿戴上这些时,大家都相顾大笑了。
每一件都好像大了几号,人人都是在衣帽里缩著,非常地不习惯。
可是使我最感不习惯的,还要算那一副裹腿。
那是一条长长的绒布条,要一圈圈地缠绕在小腿上,
上课的头一天我们就被教授裹腿的绑法。
从足踝部分的鞋统上端绑起,直到膝下,
裹腿带的结必须打在正左正右,丝毫不能差。
这就难住大家了。我们都一次一次地练习,直到那个结能刚好打在应有的部位为止。
  每天上学都必须绑好裹腿,直到放学回到学寮方能解下。
小腿紧紧地箍住,血行被阻,很感痛苦。
特别是有时小腿发痒,抓也抓不著,痒得几乎使人想在地上打滚。
  一天,上体育课时,先生检查我们的服装。
上体育规定穿戴制运动帽、制衬衣、制运动短裤、白运动鞋,缺一不可。
制衬衣也是通常在制服下面穿的,白色、短袖、对领,
与通常的衬衣式样完全一样,
所不同的是左胸前缝著一块绣著校徽的小方布。
  这一天恰巧有三个同学没有穿制衬衣
--实则祇不过少了胸前那一小块校徽而已--被查到了。
  “没有穿制衬衣的站出来!”先生凶凶然地下命令。
  那三个同学跑到前面并排站住。
  “你为什么没有穿?”
  体育教官是平常指挥全校学生的人,喊口令的嗓子够宏亮够粗重,
而那黑里带光的面庞,并不十分大,但那含着一股凶光的眼神,满脸的胡渣子,
早就给了我可怕的印象。
此刻,他的声音倒放低了些。
然而脸上却浮泛著狞恶的严肃味儿,使我不由得暗自庆幸。
我想假如我也没有穿上制衬衣,给叫到他眼前,我一定会怕得发抖的。
  尽管我猜到那三个同学一定不能得到宽谅,
可是我实在没有想到接着发生的事态是那样地严重,那样地可怕。
  “哈!洗了,还没干。”
  “什么!还没干哪!马鹿!”
  教官大吼一声,右手伸向那个右端的同学。啊,不打吗?
正在我诧异时,事情已经在发生了。
原来他是在拧他,
胸前那校徽应有的部位一左一右地被扭著,
拧著,好久好久才放下了手。
  “明白了吗!” 
  “哈!明白了!” 
  “你呢?为什么没有穿来?”教官挪了一步移到中间一个同学面前。
  “哈!洗……洗了。”
  “你也还没干?”
  “哈!”
  又是一阵扭,拧。
  第三个也是班上最矮小的同学,一样被问后遭了一顿好拧。
  “你叫什么名字?”教官拧毕问。
  “哈!叫赵火城。”
  “什么!再说一遍!”
  “哈!叫赵火城。”
  “你这马鹿家伙,还不明白!在校内的名字呀!”
  “哈!叫赵城五郎。”
  “真糊涂,太糊涂了!”
  体育先生气得几乎发抖,右手一举,
轰地一声打过去,重重地落在那个矮而小的同学脸上。
他脚下一踉跄,一根木头般地倒下去。
  “站住!”先生更怒不可遏了。
  那同学赶忙爬起来,还没站定,两个巴掌就交互落在他的两颊上。
  “这样就倒下去,精神不够!日本精神就是不倒下去的。”
  先生一面说一面打,足足刮了二三十下耳光。
  三个同学回队伍后,先生向大家说:
  “以后在校内不准说自己原来的名字。
校方既然替你们取了名字,不论何时何地都要使用它。
顺便告诉你们,通信也应该用这名字,
要好好通知你们的家长朋友,以后写信来可别忘了这一 点。
你们要知道,这也就是皇民化的第一步。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家异口同声,把脚跟一碰回答。
  我们进中学后的第一堂体育课就是这样开始的。
下课后,赵火城,不,应该说赵城五郎了,把衬衣脱下来看看。
我也上前去看,可怜他那被拧的地方乌青了一大块,
而且好像还渗著血,两颊肿著,眼儿都为这而变小了。
  有了这一事件后,赵城五郎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很快地我就明白了他是我学寮内的邻室同学,
原籍新竹市,有个绰号叫矮子。
我深深同情他,也庆幸自己早上没有忘了换上制衬衣。
不然的话,那就真不堪设想了。
   3
  比嘉这个人,在我心目中成了中学的最显著的一个象征。
  他也就是那位体育教师,兼教练教官。
他的存在,使我们同学与教员之间形成了一个无比大无比深的距离,
那几乎可用崇高与卑微,神圣与龌龊来形容。
  所有全校学生的集会,都由他一个人喊口令指挥,
我们班上的两堂体操与三堂教练,也都全是他的课;
另一方面他又是四个舍监之一,每四天就轮到他当值一次。
  赵城五郎遭到比嘉的一顿毒打那天晚上,
我从赵城五郎的室长孙澄三郎(原名澄渊)与六室室长张宏三郎(原名宏仁)
的闲谈中得知有关比嘉先生的下列事实:
他是冲绳县人--也就是琉球人,所以有那样的怪姓氏,是东京的体操学校毕业的。
校长看中了他,特从鹿儿岛的一所中学把他“挖”来的。
  他也是这个学期才到任的,
可是听说校长把“重新锻造他们的本岛人根性”全权交给了他,
所以他不但一手包办全校八个班级的教练与体操两门功课,
还兼舍监,责任既重大,工作也最繁重。
  上级生们早已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战斗舰”,
意思是他有着最凶猛最旺盛的战斗力量。
  “你们如今是中学生了,以前的心情要整个地改过来才行。
第一件你们要做的,就是绝对服从,绝对服从!
不但教官的命令要绝对服从,对于每一个上级生也要服从。
大家都知道,皇军是全世界最强的军队,
可是他们怎么能成为世界最强呢?
就是绝对服从,
对于上官,不但上官,就是同样的一个二等兵,
后入营的也要对先入营的绝对服从!
命令一下,火里水里都勇往迈进。
这就是皇军所以世界无敌的原因了。”
   好像也是上第一堂教练课时,
他郑重其事地这么宣布。
他还要我们这些小和尚们
--我很快地明白一年生都被称为小和尚--
每次碰见上级生就要敬礼。
不过向先生们是要以“不动姿势”敬礼,
而对于上级生则可以边走边行举手礼。
  把右手掌举到帽缘,向对方注视,这就是敬礼,我们都觉得怪好玩的,
所以向人家敬礼,也就无所谓了。
然而这心情很快地就幻灭了,
在校内不用说,走在街道上总有无其数的上级生,
右手一上一下,目不能旁顾,实在不胜其烦,
而且所谓绝对服从的滋味也渐渐明白过来了。
  有时候,敬礼的动作不够正确,或者神情上不够恭敬,
上级生就不客气地赏你几个巴掌,客气些的也要把你叫来“说教”一番。
有什么办法呢?
你必须绝对服从,
尽管有些上级生身材比下级生小,也得乖乖地挨打挨骂。
  在学寮内,说教与巴掌往往都是双管齐下的。
那些室长们好像早就被命执行“重新锻造他们的根性”的任务,
所以个个都不留情面。
  这种情形,使我深深地感觉到,做一个中学生实在是不简单的。
  
当然,我也不能否认做了一个中学生还是有些事情使我觉得开心。
第一件事是我确确实实地感到自己跟以前大有不同了,
而且这种变化还是往好处变的。
  自然,那并不是因为我在这短短的时日中,
有了跟以前不一样的自觉--自觉到我确乎是成长了,确乎是不同往日了。
宁可说,我的变化是被动的
--甚至我还可以说我是在被催眠著,在一种迷糊惝恍的精神状态中,
给灌输了我是跟以前不同了的感觉。
  那高、胖、秃顶的校长绝不放过机会强调:
你们是被选出来的……你们跟以前不同了
……你们的使命是领导全岛人走向皇民化的大道……
先生们都那样了不起,那样高高在上,何况在先生们上头的校长?
这样的校长的话,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有一种催眠力量的威权的。
  “皇民精神,
也就是淡中精神,不屈不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日本人,
成为六百万岛民的先驱,这就是淡中精神,也就是皇民精神……”
  每次听这样的话,我都仿佛置身一种陶醉状态里。
制帽、制服、制鞋,挺著身子,一丝不茍。
噢!确实地,我跟以前不同了--我常常这么想,这么警惕自己。
  “我们淡中是有辉煌的传统与历史的。
远在六十年前,马偕博士就创立了我校。
全岛中学不下二十所,就没有一所有着这种悠久的历史。
你们应该以能够进入这样的中学读书为荣才行。
所以一举一动,都必须符合要求,这也就是淡中精神的表现……”
  
辉煌的历史、六十年……
然后校长告诉我们,以前我校是宗教学校,
可是两年前由台北州财团法人接管过来了。
当时,学校还没有正式的甲种中等学校资格
(日制学制中学分甲乙两种,甲种为五年制,毕业后可升高等学校专科学校,
乙种为三年制,没有升学资格),
为了取得“认可”,全校上下奋斗了两整年,
终于今春获得了正式甲种中学的资格,
而我们则是取得这种资格后第一次入学的学生。
我们所享有的一切都是现成的。二年级以上的同学都必须参加“编入试验”,
及格后才能成为私立淡水中学校的学生,
不及格的便仍然是“私立淡水中学”学生,
将来是没有资格投考上级学校的。
祇有你们这些一年级生,将来都可以升学,高等学校、医学专门学校,
每一所上级学校的大门都为你们洞开着。
这种荣誉都是你们的上级生流泪流汗争取而来的……
  
啊,我够多么幸运!
于是我的背脊挺得更直了,臀部的 筋肉收缩得更紧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颇使我觉得新奇好玩。
那就是我们比以前在公学校时增加了好多功课,
有英语、物理、化学、博物、教练,以及武道。
首先使我大为惊异的是每一门功课都由不同的先生教,
也就是说,每一堂都换一位先生来上课。
其实这一点也不足为怪的,
可是六年来年年都由一位先生教,
所以骤然来了这样的变动,也就不免感到有趣了。
  这些增加的功课,每一门都使我觉得新鲜有趣,
特别是“武道”,最最使我感到好玩。
  
大约从公学校四年级时起,我就懂得了看一些少年杂志的乐趣。
我常看的,有《少年俱乐部》、《谭海》等月刊杂志。
我自己经常地长期订阅《谭海》,并且也常常从朋友借《少年俱乐部》来看。
到了小学六年级,我简直被那些“时代小说”迷住了。
所谓“时代小说”,是跟“现代小说”对称的,
写的全是古代的故事。而古代的故事又全以一些武士的打斗、复仇等为主。
我向往著那些剑豪们的事迹,
诸如宫本武藏、荒木又右卫门、后藤又兵卫等历史人物都是我崇拜的对象。
  在那个时候,经常地接触这些读物的,在班上就祇有我一个,
所以我对这些人物,以及他们的什么二刀流喽,真影流喽等
武术上的流派也非常熟悉,
在同学间我常以此傲视玩伴们,
有时不免也拿起竹枝木棍之类,自拟于古代的剑豪侠士。
想来也真可笑可叹,
以我的聪明,祇要稍稍用功读书,也许能考取家乡附近的公立中学的,
可是我沉迷于这一类小说读物,从不把正当的功课当一回事,
结果祇能考进这所私立中学。
  这且不提。
我既然对所谓之武术怀有这样的浓重的憧憬,
如今真的能学武术了,我又怎能不为此欣喜兴奋呢?
因此在许多课外活动中
(有美术部、书道部、陆上部--陆上部即系田径运动部--
剑道部、弓术部等几个部门),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剑道部。
  我们的功课当中,武道科每周有两堂。
所谓武道科,在一般的中等学校里头都是列为“正课”的,
而且多半分为剑道与柔道两部门,参加哪一种,由学生自己选择。
不过我们这所中学却不晓得怎么,没有柔道而祇有剑道。
有些同学懂得好多事,以为柔道在通常生活上有实用价值,
剑道则一无用处,所以对于没有柔道表示不满。
我却大不以为然,认为剑道才是值得学习的。
  刚开始上武道课的时候,祇练习基本动作。
所谓基本动作,名堂可也不少,怎么坐,怎么站,怎么行礼,怎么前进后退,
以至怎么拿剑(用木刀)放剑,都有一定的格式,丝毫马虎不得。
此外,使剑的动作也都各有名称,连喊声都是规定化的。
  渐渐地,才进入劈、刺、打等动作,
还有架式,诸如“青眼之构”、“下段之构”、“上段之构”等等。
另外剑道教师还教我们“正坐”的方法。
正坐也就是跪坐,双膝并拢,两脚拇趾交叠,屁股安放在双脚踝上。
  听上级生说,武道场--简称道场,
从前在宗教学校时代是体育馆兼礼拜堂,相当地宽敞。
下面是舖著木板的,正好是标准的武道场。
可是正坐在上面却不是好玩的,不到十分钟,双脚都麻痺了,
有时命令一下,不得不站起来,往往有些同学不能站立,刚一起就瘫痪下去。
  “正坐也是武道修练的重要项目之一。
日本人的特色就是能正坐,不论男女,从小就被训练正坐。
也祇有正坐,脐上丹田才能用力,集中精神。
从前的剑豪武士都是这样修练的。
所以他们能闭上眼睛也知道敌人从哪个方向砍过来,
这就是精神集中的结果。
要知道,皇军之所以世界无敌,主要原因也是靠这种修练的。
你们既然是领导六百万岛民走向皇民化大道的代表人物,
应该多多修练,才不愧是一个大日本帝国臣民……”
  具有五段练士头衔的武道教师川岸先生这样说道。
他身高中等,胖而结实,尤其腰围似乎来得特别宽大。
也许那也是修练的结果吧,我想。
  或许也是为了重新锻造我们的本岛人根性吧,
这位剑道五段的先生每堂都要先来一大篇训话,
一讲就是二十分左右,害得我也几次麻了两腿,不能站立。
也有几次,他竟整个钟头不让大家起来,正坐着听他的教训。
  论理,这个样子的武道,
实在够使我这个小小武术迷幻灭而有余的,
然而我竟一点也不。
我认为什么事都是要循序前进的,
这既然是基本练习,那么非经过这阶段,
就是拿起木刀捉对儿打也是不会进步的。
  但是,我仍不免对那些上级生穿戴上那些“防具”,
握起竹刀,双双对打的情形感到莫大的羡慕。
到目前为止,我们上武道科时祇能穿剑道衣、?。
那种?,正如它的日本名称所显示,是一种裙子样的东西,黑色;
衣则是无领对襟短袖的白色特制衬衣。
算来,外表上留有纯粹日本味道的,也就祇有这种剑道衣、?了。
  这儿,似乎也应该对那些剑道用具略作描述。
除了上述的衣?之外,上剑道科所用的有竹刀、木刀、防具三种。
木刀通常是用不上的,祇在练习架式--称为“型”--时才用。
竹刀是用四片木片捆缚而成,有三尺多长,打在身上不怎么疼,
这是每个学生必备之物。
  防具往常也称为剑道道具,计有套在双手手腕上的“护手”,
戴在头上防护肩部以上部分的“面”,挂在胸前的皮制护甲“胴”,
另外是系在腰际防护腰部前部的“垂”四种。
这防具由学校备着,供同学们用。
  穿戴上这些沉重的东西,拿起竹刀,便可以成双地互打互攻,
这也是我们心焉向往的一日。
约莫经过了两个月,我们也终于迎来了这么一天了。
  那个“面”因为是全校同学们共用的,
每个人都在厮打时大喊特喊,口口唾沫喷洒在下巴部分,臭味难闻,
然而我竟不觉得苦。
浑身被那些东西护起来,仿佛自己也成了古代的武士,
一剑在手可以横行天下了。
   4
  催眠……
是的,我确是在被催眠中。
而催眠我的,却也不祇上面所举的那几种。--
在催眠中,从一个蒙眛无知的乡下小学童,
渐渐地我在蜕变成一个中学生;
从一个纯粹小孩,渐渐地成长成一个懂事的少年。
  我还必须举出催眠我的其他许多因素,那是客观环境上的。
  故乡是个小村镇,行政单位是最小的“庄”(相当于现在的乡)。
那村镇有两条交叉成T字型的马路,
那一横大约有两百公尺,直则较长些,可能有三四百公尺。
马路两旁都是毗连的商家与住屋,全是古老的平房,
宁谧而孤寂。
我就读的公学校是村镇上唯一的学校,
教室总共也不过十二三间,都是平房。
在我的接触范围内,楼房是罕见的。
偶然被父母亲带着上一趟台北,
那高大的房屋就是首先使我惊奇的事物。
那些日子里,上楼梯成了我最好玩最新奇的事物之一。
我记得每一趟上台北,
我总要央著父亲带我去逛位在“城内”的那幢七层楼高的“菊元”百货店。
屋顶上平台可供人游览,
从那上面可以看见无数的高高低低的屋顶,
下面马路上走动的人,车辆,
居然看来那么小巧奇异。
每次每次,我都觉得仿佛置身在童话世界当中。
  父亲在小镇开着一家商店。
店门口上面也有“楼顶”的,但要架著竹梯子才能上去,
而且上面又矮又黑,脏得可怕。
那里堆放著好多东西,杂杂乱乱地--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楼房间,
对于它,我是一点儿好感也没有的。
自然我不能说对楼房一无所知。
台北的亲戚家就有顶漂亮的楼房
(所谓漂亮,当然祇不过是我心目中与家里的楼房比较起来而言),
然而这样的楼房在我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公学校毕业后不久,
我被先生引领着,跟其他的六七个同学到州治所在地的城里去考中学。
我第一次知道了学校的校舍也有二层甚至三层楼房。
我惊异于它的宏伟庄严。
不为什么,就祇为我那心中隐秘的对楼房的观感--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想法--
使我预感到我与它是无缘的。
果不其然,我落第了!
  如今呢?
  我几乎愿意用庄丽这个最高级的词儿来形容它。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第一眼接触到我即将置身其中的中学
--这时我当然还不能确定我必将置身其中的,
然而不知为了什么,
我竟没有像步入那所州立学校时的“无缘感”。
或许这就是我与这所私立中学的缘份吧?
  进了校门,
开始是宽约二公尺左右的红砖路…一块块红砖头舖起来的。
它在两旁的无数棵榕树挟持中蜿蜒伸展开去,
直伸入虚无缥缈中--这是当时的感觉。那林荫、碧草,仿佛深不可测。
  堂兄为我边走边说明。
左边每隔十几公尺远便有一幢型式各异的房子,那就是学寮。
从第一幢数起,是和寮,其次是信寮、义寮、仁寮、智寮。
“你大概也会住其中的一所的。”堂兄这样说。
  右边则是修剪得很整齐的草地,篮球场、网球场散布其中。
  然后,红砖路一转弯,眼前豁然开朗,校舍映现在前边。
  正中是一座八角塔,大概有四层楼那么高
--这不算很高,但比起台北总督府的那瘦而长的塔身,却显得格外沈著安稳。
两旁是二层楼。前面两厢伸向西,各有三间教室,都是平房,
厢端又是两座八角塔,但比正中的要矮一大截,也小得多,
整个的画面构成一种和祥安宁而且充满均衡的庄严相。
  这ㄇ形校舍把一块空地围起来。
空地上是一片绿茵,
花圃点缀其中,大理花、玫瑰、还有许多我不知名的花朵正在盛开。
砖头路直伸入其中,与玄关啣接。两旁也改种椰子树,亭亭耸立在蓝天的白云中。
  真地,我是置身其中了。
这以后的五年,我将成为这中学的学生。
这感激成了一种真实感弥漫在我体腔内。
  这还不止呢。学校位在高岗上--地名叫砲台埔--面临淡江河口,
西边隔着淡水河是曲线优美的观音山,
东是大屯、七星等火山群。
蓝天、碧海、翠峦、绿茵、还有……我样样都有了。
“我校不但历史最久,在环境的优美上面,也敢夸称是全岛第一的,
你们能够被选中在这样的地方读书,这是你们的光荣、幸福……”
校长的催眠式话语,使我在催眠状态中深信不疑,且陶然欲醉。
  于是,我正式入学了。
我没有被分发在校内的学寮,因为原有的学寮已容纳不下我们这些小和尚们了。学校在街路上租了两幢房子,充为新学寮,各称为“校外第一寮”、“校外第二寮”。
我被分在校外第二寮里头。
  这是一所洋房式的屋子,两层--又是两层楼,
坐落在砲台埔山下已近街尾处。
据说从前是一所私人医院,那位医生老了,回内地(指日本内地)去了。
  楼下有两个房间,各有八蓆,共容学生十二人。
楼上分四室,第三室是六蓆,住五个,
第四室是四蓆半,住三个,第五室也是六蓆,住五个,
第六室是临街道的一个长而狭的房间,八蓆,住七个人。
我与堂兄,加上另外一个小和尚同住在最小的第四室。
  出了学寮门口,拐进一个小巷,从斜坡一直爬上去。
坡路时宽时窄,时陡时缓,到达校门口需足足走二十分钟。
距离不能说怎么远,但每天来回跑,却也颇为吃力,
祇是我感觉到吃力,已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寮规是六时起?,六时二十分早点名,六点半早餐。
傍晚五点半点名,晚饭,六点半起到九点自习,
自习毕就是第三次点名,点好了回寮休息。
  我们住校外的,早点名必须赶到学校。
为了省去来回跑,这时都得准备好上学赶向学校的。
放学后可以回寮,而晚上点名时又得再赶回去,直到自修完毕才能回来。
总之我们每天都需至少来来回回跑四趟。
  寮长是四年级生,校内名是陈森次郎,
原名培森,高瘦个子。
听说素有美男子之称,不过我倒觉得他笑起来露出几颗金牙齿时才似乎好看些。
他住第一室,兼第一室长。是台中州清水镇人。
  另外还有一个四年级生许存次郎,原名存思,是我们的副寮长兼二室长。
这人又矮又胖,嘴唇厚而实,动作迟缓,与寮长恰成一个鲜明对比。
他是西螺人。
  三室室长是三年级生,名孙澄三郎,原名澄渊,中等身材,满脸粉刺。是新竹人。
  四、五两室都没有室长。
另一个室长是六室的张宏三郎,花莲人,脸白白地,人很瘦很高。
后脑勺上有很多白发。
  我们这校外第二寮除了我堂兄是借住性质的以外,
就是由这四位上级生,领导著三十来个小和尚们。
  这儿似乎得附带地说明上面所说的所谓之校内名字。
原来校方为了种种方便--这是校方宣布的理由--
给每一个学生都取了一个日式名字,
五年级的老大们一律叫什么太郎,四年级的则为次郎,
如寮长陈培森成了陈森次郎,副寮长存思成了许存次郎,
三年级的则为三郎,二年级的是四郎,我们这些小和尚们便都成了五郎。
  感谢学校也给我取了个怪漂亮的名字--陆龙五郎
  我向来就知道内地人取名的习惯,
老大多为太郎,依次为次郎、三郎之类。
我是我家老大--我是单丁独子,虽有不少姐姐妹妹,却没有一个兄弟,
我本来也应该是个太郎的,
但是我在学校倒成了老五了。
从此,没人叫我志龙了,我是陆龙五郎了。
作者: lupins (〈仙黛逸踪‧八式问剑〉)   2014-09-18 17:25:00
50页...你好认真啊~推
楼主: zoobox (zoobox)   2014-09-18 19:01:00
(对不起,我本来想节录一小段宿舍生活,没想到......XD)
作者: belleyyc (belleyyc)   2014-09-19 03:40:00
zoo大辛苦了,谢谢!不好意思, 这一段时间都会比较忙,可能都无法贡献些什么, 先说声抱歉.
作者: success0409 (贡糖新衣)   2014-09-19 07:41:00
下次可以分段发 OK的 不要弄成板面一半都同篇文就没问题
楼主: zoobox (zoobox)   2014-09-19 08:49:00
遵命,谢谢s版主建议!也谢谢belle大,没问题,不要有压力喔
作者: success0409 (贡糖新衣)   2014-09-19 09:11:00
别说遵命啦 小的只是来扫地的扫地僧 XDD
楼主: zoobox (zoobox)   2014-09-19 18:59:00
扫地僧的武功我记得是最高的耶!但想不起是哪一部金庸?XD
作者: lupins (〈仙黛逸踪‧八式问剑〉)   2014-09-20 00:49:00
天龙八部?
作者: chuck158207 (Chuck)   2014-09-21 23:03:00
其实看宿舍那段以下,就会发现他一直以来不太知道如何剪裁细节的问题....XD不过我很好奇你上色的标准是@@?
楼主: zoobox (zoobox)   2014-09-22 00:43:00
请问chuck文友,您是要问哪个颜色呢?
作者: lupins (〈仙黛逸踪‧八式问剑〉)   2014-09-22 00:50:00
大概是...亮白色?
楼主: zoobox (zoobox)   2014-09-22 00:52:00
也请问一下chuck您说的不知道如何剪裁细节应该是指我吧?
作者: chuck158207 (Chuck)   2014-09-22 08:04:00
我不太理解亮白色的逻辑....因为有些句子好像并不特别重要? 然后我说的不知剪裁是钟......
楼主: zoobox (zoobox)   2014-09-22 17:20:00
谢谢chuck大,这样我了解您的问题了,如可以的话,可不可以请您搭配本版编号1897的文章,原作钟老师谈到他少年时期的演讲,再来看一次八角塔下第一章,上亮白色部分会不会浮出意义?谢谢。如果还是没有,我会再详细回文上色逻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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