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述《limay (呵冻成书)》之铭言:
: http://kml.kmu.edu.tw/modules/newbb/viewforum.php?forum=4
: 繁华落尽后的虚无与寂寞(上)(下)
: 是介绍白先勇生平与创作的文章,与大家分享:)
繁华落尽后的虚无与寂寞(上)
文/李丽美
他用最现代的手法,发扬最传统的艺术;用最悲悯的心情,写人生的残酷与腐败。繁华至极的奢靡与醉生梦死,他
懂;繁华落尽后的虚无与寂寞,他也懂;参与过国家兴衰战乱的大时代人物,他能写;躲在最深最暗角落不被人所
了解的孩子,他也能写。
〈寂寞的十七岁〉里,杨云峰的大哥保送美国西点军校,二哥在哥伦比亚读大学硕士,小弟在建中每次考试都是第
一名,惟独他,小学、国中各留级一次,好不容易勉强有个私立学校读,还是他父亲费尽心思用尽关系才为他求来
的。
父亲对于四个孩子中唯一不成材的他当然生气,连应该是具有和蔼慈祥的形象的母亲,都和父亲同一阵线,父亲教
训完了换她接着教训。成绩的低落,对未来的茫然,让杨云峰成为他们家里唯一不像他们一家人的人。
杨云峰更落寞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只有他不知道;学校功课他认真读了,就是不会,不懂,不及格
;学业上一蹋糊涂也就算了,连体能也不行;在家里不快乐,到了学校让同学嘲笑;他一点都不想事情变成这样的
,但他丝毫没有任何力气去改变这样的窘境。
他的寂寞,没有人愿意试着去理解。他的心声,没有人有耐心停下来倾听。
他寄很多空信封给自己,拿起话筒假装和人讲电话讲得很开心。如果可以自己选择未来的道路时,他说他希望能够
剃发为僧,隐居深山野岭,独生独死,如此过一辈子。
好不容易学校有个同学愿意理他了,他掏心掏肺的回馈他,却因为班上其他人的闲言闲语,导致对方不得不跟他保
持距离。他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女同学恶作剧公开他的情书,使得他成为全班的笑柄,终于变成压死他
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再也不去学校了,背着家人在植物园和新公园闲晃,错过了大考,也经历了一次几乎让他不认
得自己的惊吓。
白先勇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让杨云峰将他与现实世界的格格不入、内心深处的徬徨茫然娓娓道来,既符合杨云
峰自言自语的习惯,也以最直接的方式,让读者看见一个十七岁生命的无助与惨澹。尽管白先勇说“杨云峰倒不是
写我自己,个性与我不太一样,中学时我功课很好,不像他那样鸦鸦乌。……父亲很器重我、很尊重我,重话没一
句,从没骂过我,跟杨云峰父子完全不一样,我很幸福的!”
但“〈寂寞的十七岁〉中那种孤独感是人生的寂寞,倒不一定是遭遇如何。那种情境我特别感觉到,而且我喜欢。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童年有一大部分的时间,我一个人住,如果是七、八个人挤一个房子,我想也没办法有这样的心
境。”
导致白先勇的童年时间有大半一个人住的原因,是因为他在那个谈痨色变的时代,他却不小心染上了肺痨。为了全
家上上下下的健康,他父亲不得不做出将他与众人隔离的决定。这一隔离,就是四年多的时间。“得病以前,我受
父母宠爱,在家中横行霸道,一旦隔离,拘在花园山坡上一幢小房子里,我顿感打入冷宫,十分郁郁不得志起来。
一个春天的傍晚,园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园中设宴,一时宾客云集,笑语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悄掀开窗帘
,窥见园中大千世界,一片繁华,自己的哥姐,堂表弟兄,也穿插期间,各个喜气洋洋。一霎时,一阵被人摒弃、
为世所遗的悲愤兜上心头,经不住痛哭起来。”
是这样七、八岁便生病、便被迫从快乐的童年抽离出来独自养病的经验,第一次让白先勇真实的感受到生命的无常
与孤寂,埋下了他日后书写〈寂寞的十七岁〉、〈金大奶奶〉、〈我们看菊花去〉,以及被奉为同志经典文学的〈
月梦〉、〈青春〉、《孽子》等小说的因子。
但关于〈寂寞的十七岁〉的写作缘由,根据白先勇的回忆,是确有一个现实的形象作为参考的:“在宪兵学校,有
一天我上地图阅读,我从来没有方向观,不辨东西南北,听了白听,我便把一张地图盖在稿纸上,写起〈寂寞的十
七岁〉来。我有一个亲戚,学校功课不好,家庭没有地位,非常孤独,自己跟自己打假电话,我想那个男孩子一定
寂寞得发了昏,才会那样自言自语。”
天生的敏锐和童年的独特经验,让白先勇拥有一种将一件小事或一个生活上的片段转化、铺陈为一篇极具悲剧性、
冲突性故事的能力。不只是〈寂寞的十七岁〉,曾经被改编为电影的〈玉卿嫂〉,也有一段类似的起因:“有一年
,智姐回国,我们谈家中旧事,她讲起她从前一个保母,人长得很俏,喜欢带白耳环,后来出去跟她一个干弟弟同
居。我没有见过那位保母,可是那对白耳环,在我脑子里却变成了一种蛊惑,我想带白耳环的那样一个女人,爱起
人来,一定死去活来──那便是玉卿嫂。”
白先勇给玉卿嫂的第一个错置,乃在于玉卿嫂的身世与她美好的容貌并不相称──她虽有着“净扮的鸭蛋脸,水秀
的眼睛”,却死了丈夫,又不见容于婆婆,导致她只好从家里逃了出来,做大户人家少爷的奶妈。第二个错置,则
在于玉卿嫂的个性虽然看来温柔,大户人家上下也都喜欢她,少爷容哥儿尤其依赖她,但她的内在却是比谁都倔强
,心事比谁都神秘,要不是容哥儿听了下人的话跟踪她,没有人知道她还爱着、养著一个比她小的庆生。第三个错
置,也就是整篇故事成为一个悲剧的最主要关键,在于玉卿嫂省吃俭用,倾自己所有,既提供最好的物质享受,又
时时刻刻、全心全意照顾著、爱着的庆生,不但移情别恋,还怪罪玉卿嫂管他管得太紧,求玉卿嫂放了他,让他舒
舒服服的过他自己的生活。
庆生这样的举动与要求虽然过分,但作为支持着玉卿嫂活着,而且是有意义的活着的唯一关键,庆生的确过得辛苦
。白先勇透过容哥儿这位小少爷的目光,将玉卿嫂与庆生两人的互动做了最完整、最不失真的叙述。面对众人时温
和的玉卿嫂,爱着庆生时狂烈的玉卿嫂,拼命挣扎着要讨回、留下自己爱情的玉卿嫂,形象由平面而趋立体,模糊
而臻深刻,是白先勇笔下人物中广为人知的其中一位。同时,这篇小说也在白先勇的创作生涯中颇具意义,因为,
这篇〈玉卿嫂〉和另外一篇〈月梦〉,是白先勇就读台大外文系三年级时,为了他自己和几位同学创办的杂志《现
代文学》的第一期所写的两篇小说。
繁华落尽后的虚无与寂寞(下)
起初他是怀着要为中国在三峡盖一个水坝以造福万民的雄心壮志,由建中保送成大水利系的,但读了一年后,他发
现自己功课虽好、分数虽高,却没有对此产生真正的兴趣。加上“有一天,在台南一家小书店里,我发觉了两本封
面褪色、灰尘满布的杂志《文学杂志》第一、二期,买回去一看,顿时如纶音贯耳。”于是,白先勇终于作了他“
生命中异常重大的决定”──重考大学。原本打算报考中文系的他,在参考了他在建中最敬佩的国文恩师李雅韵老
师的意见后,改填外文系。如愿考入台大外文系后,在写作上投注的热情与心力,亦让白先勇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在夏济安先生主编的,也是让他决定弃工从文的《文学杂志》上,看见自己的小说和名字。
考入外文系的白先勇,除了外文系本身的课程外,还常跑中文系上课。“当时台静农老师教授文学史,叶嘉莹老师
教授左传、史记,郑骞老师教授词曲,就我个人而言有很大的影响,对于欣赏中国古典文学之美也有所帮助。……
无论外文系或中文系的老师,都在有形或无形中给予我很大的影响。台大的精神传承自北大,所以在这样的氛围下
,我内心中也燃起效法五四的希望,所以在大二下学期,我决定也要办杂志。”于是,生性浪漫的白先勇,凭著这
样的一股信念,在同班同学王文兴、欧阳子、陈若曦的协助下,《现代文学》于一九六0年三月诞生了。这本杂志
前后历经白先勇、余光中、何欣、姚一苇、柯庆明等人主编,刊登过王祯和、陈映真、施淑女、施淑青、罗门……
等许多当时仍为写作新锐、后来一一成为名家的作家作品,影响台湾文坛甚钜。
自小即随着身为国民党高级将领的父亲四处迁移的白先勇,自家乡桂林到重庆,从重庆到南京、上海,再从武汉到
广州、香港,辗转来到台北。台大毕业后,一九六二年,白先勇出国留学前夕,母亲的病逝,使他受到莫大的打击
。“出殡那天,入土一刻,我觉得埋葬的不仅是母亲的遗体,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份。”失去至亲的伤痛、环境
的遽变,使得白先勇在美国的第一年完全无法写作。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万家灯火,他一人独自伫立在芝加哥堤
岸边,“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那种感觉,似悲似喜,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顷刻间,混沌的心景,竟澄
明清澈起来,蓦然回首,二十五岁的那个自己,变成了一团模糊,逐渐消隐。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
了许多岁月。”短短一段回忆,一连出现了四个“突然”、“顷刻间”、“蓦然”、“骤然间”相似词,既传神的
表达了当下获得生命另一层体悟的可贵,令人不可忽视的,还在于这份“顿悟”的背后,是以多少的辛酸和徬徨、
悲哀才换来的。
作为白先勇重新出发的第一篇小说〈芝加哥之死〉,内容描述主角吴汉魂在美国苦读六年,没有任何娱乐,不要休
息,除了打工和去学校上课外,任何时间都是独自一人待在冬冷夏热的地下室,“一点、两点、三点一直念到深夜
里去。”他先是失去了深爱他的女朋友,然后在拿到博士学位前,收到了母亲病逝的电报。他什么都没有了,身为
华人,名为“汉魂”,西洋文学的博士,至此之于他而言,仿佛是命运的嘲笑。无从选择的他,只能在他仅有的二
十几个字的自传“吴汉魂,中国人,三十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0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学毕业”后,接下“一九六
0年六月二日凌晨死于芝加哥,密歇根湖”的结局。
〈芝加哥之死〉后,〈上摩天楼去〉、〈安乐乡的一日〉、〈火岛之行〉亦是以海外华人为主角的篇章。作为《台
北人》首篇的〈永远的尹雪艳〉,是白先勇写作生涯的再一个特别具有意义的代表作。在上海时,尹雪艳是舞厅里
最活跃最美丽最有手腕的歌女;到了台北,当所有人纷纷不敌时间、命运的侵袭而失权失势、老朽残败,唯有她,
永远的尹雪艳,总也不老,总是迷人。不管是死神的化身,还是幽灵的借代,她一贯的以一种超乎时空的睥睨神情
,去看着时空内所有人的怨恨、腐烂。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揭开序幕,身在异国的白先勇,以〈一把青〉、〈岁除〉、〈梁父吟〉、〈思旧赋〉、〈游
园惊梦〉、〈孤恋花〉等小说作为对于中国文化与历史哀悼与反思。这一系列收入《台北人》的篇章,主角无论是
高官、将领,或是舞女、佣人,均有一个极大的共通点,那就是对过去的怀念。如欧阳子所言:“台北人一书只有
两个主角,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过去”代表荣耀、希望、理想、美好,“现在”则代表年老、
腐朽、猥琐、绝望、丑陋、死亡。从大陆各省撤退到台北这个狭小、毫无文化、秩序可言的地方来,他们虽没有明
显的抱怨,却藉著不断的缅怀“过去”来肯定、寻求“现在”生活的意义。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基调,白先勇说:“我写的常是人的困境,因为人有限制,所以人生有很多无常感。在这种无常
的变动中,人怎样保持自己的一份尊严?在我小说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题目:他们过去的一些辉煌事情、一些感
情,能够保有的一些东西。”“本来,人生是很复杂的,要找到唯一的答案,是不大可能的。我写的那些人物,他
们在道德上可能都有错失,行为方面可能也有所缺失。但是我写这些人时,基本上是处在同一个水平面、同一种处
境来了解。”
是对年华易逝的慨叹,对国族遽变的纪录,对文化历史的追悼,对人类不断在困境中挣扎再挣扎的悲悯,让距今已
有二十年之久的《台北人》仍脍炙人口,并且弥足珍贵。
自取得学位后,即长期定居美国、在美国教书直到退休的白先勇,其实常趁著假期回台北小住。以其独特的家世与
成长年代,一生居住过许多地方的他,对于“家”的概念,是现代年轻人比较难懂得的部分:“台北我是最熟的──
真正熟悉的,你知道,我在这里上学长大的──可是,我不认为台北是我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也许你不
明白,在美国我想家想得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房子,一个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这些地方,
所有关于中国的记忆的总和,很难解释的,可是我真想得厉害。”
但是,谁能说年轻人就不懂呢?如果青春版的《牡丹亭》可以吸引许多年轻人进场观看,并且如痴如醉;如果《孽
子》电视剧的上映再度创下了《孽子》原著的销售高峰;如果〈寂寞的十七岁〉还继续悄悄陪着台湾扭曲的教育制
度下的孩子度过最苦闷的时期;如果《红楼梦》这样的经典仍不断有人像白先勇一样怎么看都看不厌,那么,还有
谁会说年轻人不会懂呢?
白先勇展现了文化,成为了文化,保护了文化。除了已经是一种典范外,一直以来他最纯粹的身份,还是人们心灵
的观察者、倾听者、记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