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川吹奏一曲风雅(二):林之助和他的竹篱笆画舍
http://www.biosmonthly.com/weekly_news_topic/8225
台中教育大学距柳川相当近,校门口出来越过两个街区就会来到柳川溪畔。这里有一座木
造日式房舍,外头的铁栏杆围墙曾经是竹篱笆,这是画家林之助居住四十余年的地方。林
之助素有“台湾胶彩画之父”的美誉,胶彩画以天然矿物为颜料来源,画面多细腻、圆润
、丰满,适于营造富贵精巧的风格和质感。日治时期的知名台湾画家,大多以胶彩画见长
。
1917 年,林之助诞生于台中大雅上枫村的“福厝”。“福厝”是林家的大宅子,外围有
林家上百甲的水稻田。林之助出身富裕的仕绅人家,在十分优渥的环境中成长,但从小喜
欢和劳动阶层互动,林家中的女佣、长工和佃农,都很喜欢这位态度亲切的三少爷。就读
大雅公学校时,林之助便已展现对绘画的浓厚兴趣,不仅在课本上涂鸦,还利用翻页自制
出“动画”。虽然林家光靠田产足以不愁吃穿,但是生活在日本殖民统治之下,林父林全
福考量到子女未来发展的空间,还是决定将林之助送往日本念书。因此念完公学校五年级
,林之助就到东京当起小小留学生了。
原本林全福寄望林之助学医,这样回台湾后,既有收入稳定的事业,又有相当的社会声望
,可说是殖民地人最安全的生涯发展了。不过在日本念中学的林之助,越来越觉得自己不
适合当医生,每天在医院面对病痛的生活令他感到无趣,反而是画画让他乐此不疲。林父
知道后,最终选择支持林之助。在家人的支持下,十八岁的林之助考进私立帝国美术学校
本科(今东京武藏野美术大学),从此开启他的艺术创作之路。
确定将美术作为一生志业的林之助,学习起来非常认真,不仅课堂上作画全力以赴,总是
获得学期第一名,下课后还会和同学们在吃茶店(咖啡馆)一同讨论。他们仔细分析、评
论每一张作品的构图、技巧、画风和意义内涵,努力提升自己的画技和鉴赏能力。身为一
个创作者,需要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手上的创作素材才能源源不绝。因此东京的大街小巷
,日常生活的琐细事物,不论繁华靡丽或简朴素净,一一成为林笔下的绝妙彩绘。
林之助不仅热爱绘画,也十分酷爱阅读杜斯妥也夫斯基,如《罪与罚》描写中下阶层的生
活痛苦,深深感动林之助的内心。除此之外,他还学过日本传统乐器“三味线”和踢踏舞
,尤其为踢踏舞下过不少工夫,在一踢一踏的节奏中,他对“身体”的时间有更深刻的感
受。多元艺术型态的刺激,让林的绘画有更加丰富的内涵。
五年美术学校课程修毕后,林之助进入了私人的儿玉希望画塾深造,画塾中的同侪都是一
时之选,并以绘画为一生职志,彼此之间自然有着看不见的激烈竞争。林之助格外用功,
积极创作并参加重要画展征选。
1940 年日本适逢实施天皇制二千六百年,政府扩大举办各类活动,林之助决定参加当年
新文部省(相当于教育部)举办的美术展览会。为此,他深深苦恼创作题材,直到夏天某
日清晨,他睡醒后到屋外散步,突然被牵牛花在太阳底下绽放,那充满朝气的景象所撼动
。这或许就是他所期待,日常生活中的蓬勃生机,闲适、宁静而美丽,仿佛未来将有什么
好事发生。他选择了高近三公尺、长近二公尺的巨幅尺寸来重现这个画面,如此钜作,可
想而知要求细节的林之助创作起来备极艰辛,经过三个月日夜不懈的奋斗才告完成。这件
作品后来顺利入选文部省美展,成为日后林之助最著名的代表作──〈朝凉〉。
林之助在日本声誉鹊起,甚至有赞助者找上门,眼见事业就要达到第一个高峰了,命运却
开了一个玩笑。太平洋战争烟硝日益浓烈,美日正式撕破脸,眼看日本本土无可避免战火
波及,林家盼望林之助早点返回台湾,好歹有个照应。林之助反复踌躇,决定先回台中,
但谁知道这一返乡,竟然就是和日本画坛诀别。
回到台湾的林之助,加入李梅树、李石樵等人组织的台阳美术协会,致力推广美术。他仍
然勤奋创作,1942 年以妻子和长女为主题的〈母子〉,参加台湾总督府展览会并获选第
一名,隔年再以相同题材蝉联第一名。只是好景不常,二战局势日渐紧张,1944 年总督
府停办美展,而且由于农业劳动力不足、粮食短缺,林家上下都得投入种田的工作。不过
面对环境的剧变,林之助倒是颇能调适,本来就对劳动阶层有一份同情共感的他,现在亲
自下田务农,反而让他对自然风景有更深刻的体会,日后创作出一系列以农村为主题的作
品。
1945 年日本投降,国民政府统治台湾,林之助受聘担任台中师专(台中教育大学)美术
教师,迁居到柳川畔的竹篱笆画舍,往后三十三年都以此作为实践美学教育的基地。身为
老师的老师,他义无反顾扛起美术教育的重责大任。在几乎所有科目都必须由官方编定教
科书的时代,美术是少数私人可以插手的科目,林之助亲自编写国高中美术课本,还不惜
充当业务员,骑车到当各级学校推销他的课本。
变动的历史一方面是机遇,一方面是挑战。战后台湾政权转移,官方主流文化和台湾在地
文化的差异在社会各阶层产生矛盾,连美术领域也不例外。府展走入历史后,台湾省展延
续成为位阶最高、规模也最大的官方展览,五○年代省展国画部却爆出胶彩和水墨何者才
是国画代表的争议,胶彩屡被质疑是和中国无关的东洋画、日本画,被要求退出省展。
1972 年中华民国与日本断交,隔年省展国画部无预警废除胶彩画席次,失去官方展览的
机会,意味失去文化正当性与官方资源,对于胶彩画的存续当然是一大打击。
林之助为了保存胶彩画的地位,从历史上论证胶彩画的中国渊源,给原无正式名称的胶彩
画定名“胶彩画”,并组织台湾省胶彩画协会,呼吁省展改革制度。另一方面林之助投入
更多心血培育胶彩画家,透过无数创作来证明胶彩画的美好不可取代。在林之助锲而不舍
的争取下,1981 年省展终于废除国画部,分别成立胶彩画部和水墨画部,同年林之助展
出巨幅作品〈孔雀开屏〉,似乎象征胶彩画终获肯定的喜事。战后一度摇摇欲坠的胶彩画
得以维持命脉,让林之助获得“台湾胶彩画之父”的评价。
少年时代在东京谈文论艺的咖啡时光令林之助怀念不已,1960 年中期开设“孔雀咖啡馆
”,提供一处交流艺文的理想场所,画家可在此展售画作。林之助还发起中部美术协会,
团结地方力量,举办各项展览、讲座,矢志让美术走进一般大众的生活中。尽管远离了日
本帝国画坛,回台后也非定居在政商核心台北,但是柳川竹篱笆中用心经营美术四十余年
,在地方上留下不可抹灭的贡献。
传统画家多以美丽事物为描绘对象,不过悲天悯人的画家,对破败的事物却有一份特殊的
关怀,这从林之助的陋屋系列可以看出。陋屋在一般人的眼中是极其丑陋的存在,有碍市
容观瞻,应当作尘埃扫入历史。可是在林之助的巧笔描绘之下,烂房子似乎也有了独特的
韵味,足以让人品味再三,这是林之助另一值得记忆之处。
参考资料
注 1|本文写作林之助生平行止,主要参考廖瑾瑗:《胶彩.雅韵.林之助》(台北:雄
狮图书,2003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