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有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写狐女婴宁的天真、小翠的恩义，今有施如芳的〈狐公子绮谭
〉写男狐锦上花的风流、群狐的率真
。
绮丽魔幻的音乐回荡，如云雾般的帘幕缓缓升起，眼前的演员们背拱如弦，十指如
爪，发如狐毛，椎有狐尾，身形灵巧，好一幅群狐舞春的画面，带出狐界的天真率性。欢
愉间一袭白衫的俊美男子从天而降，众狐欢叫：“锦上花”。唐美云饰演的男狐锦上花风
流倜戃，一双电眼让女狐们如痴如醉，让男狐们又气又恼。
如果说唐美云的出场方式让人惊艳，那么狐仙姨的出场更让我跌破眼镜，竟然请到
豫剧皇后王海玲跨界演出。现场惊呼连连，掌声不断。狐仙姨的声情中有长者威风，亦有
顽童的淘气。可听着几回，这豫剧唱腔说起台语的宾白和唱词，让我有些不习惯，到了后
来更是忽然北京话，忽然台语，弄得我都尴尬起来。我只好说服自己，歌仔戏是包容性很
强的剧种，王海玲饰演的又是狐仙界的长者，不该用世间逻辑去看待才是。
男狐们听了仙姨所说的人间女子之事，兴起了怜悯心，决定到人界去解放女娘自由，
于是在大风雪的夜晚，三只男狐化为潇洒的浪人。原来，施如芳笔下的《狐公子绮谭》要
探讨的是“自由”，狐界顺性而为的情真对比礼教束缚的世间，人性被压抑、被扭曲，丑
陋的面目岂能称万物之灵。
小咪、吕琼斌、吴承志分别饰演的陈员外、欧阳大人和刘秀才，剧中谑称其为“福禄
寿三仙老公仔标”，不也代表着世间追求的富贵权势与虚名吗？
这三个人看到许秀年饰演的美丽道姑──妙月，心中各起波澜。陈员外财大气粗，
贪好女色，见到年轻娇美的欧阳小姐就已经春心荡漾，何况是妙月这样的绝色佳人呢？欧
阳大人一派正经，却是“官服煞到道袍”，在原始情欲与父权官威的框架之间纠结、挣扎
。刘秀才自认读圣贤书，却爱说乡野奇谭，把现实中无法得到的渴望寄托在虚构的传奇之
中，把得不到佳人青睐的羞愤，转为丑化对方，污名化女狐。于是，好心收留三人的道姑
妙月，就在这三个男人的小剧场中变成勾引书生、害死书生的狐狸精。
至此，可以看出剧作家施如芳贯注在〈狐公子绮谭〉中的思想，藉戏挖掘人性的不
堪与黑暗。有道是“三人成虎”，陈员外、欧阳大人、刘秀才只因好奇、贪恋、自卑，就
编派出妙玉是狐精的说法，这不就像是今日一些狗仔媒体报导名人花边新闻是一样的吗？
越是神祕就越勾起人的兴趣，捕风捉影就说成是事实，哪怕是道听涂说也会传得沸沸扬扬
，这让我想起有些韩星因为经不起影迷的质疑，最后不堪舆论压力，选择结束生命的憾事
。
我觉得本剧最精彩之处，就是狐仙化作浪人到女娘的梦中，解放女娘的思想自由，
极其符合“江湖一点邪”的风格。第一次看到把爵士鼓、萨可斯风搬上传统戏曲的舞台，
不同文武场的高昂，西方乐器营造出一种沙龙似的靡靡之风，区别魔幻与现实。更让我
差点喷水的是，闪亮亮的电子花车，不是，是灯光闪烁的电子床出现在场中，原本端正贤
淑的员外夫人(许仙姬 饰)竟然是千娇百媚地在发骚，犹疑于两个狐仙之间，难以选择，是
官人好还是浪人好，一场缱绻春梦，看得我脸红心跳，惊讶传统戏曲可以这么颠覆。赞哪
这次许仙姬的演出真的是个人大突破，还套用了时下最流行的“叫我姐姐”，引起全场大笑。
话说回来，这不就是女人情欲的解放吗？因为是梦，所以得以抛开道德礼教加诸身上的束
缚，就像是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游园感叹“花木无情，逢春自发”，进而惊梦犯相思魂
归。想那员外见了青春娇俏的欧阳云心花怒放，是本性，何以夫人见了俊秀的浪人就不能
心头小鹿乱撞？
下半场主要是在铺述锦上花和妙月之间的关系，原来道姑妙月本是烟花女子月天
香，锦上花的前世正是月天香的爱人甯公子，他为讨月天香欢心，将自家的夜明珠讹称是
狐仙宝物媚珠，送给月天香，说是有助月天香的人气，甯公子打番醋坛子，两人吵架之余
把媚珠给打破了。莫非是前世的红线牵起了今生的人狐相识的因缘，成了狐仙锦上花的甯
公子心知肚明根本没有所谓的媚珠，但为何月天香真的能人气大涨呢？这里，我深深觉得
编剧隐含着“相信，就是一种力量”的寓意。
陈员外、欧阳大人和刘秀才把妙月视为狐妖拔剑相杀，逼得锦上花不得不坦白身
份护佳人，一场人狐战即刻展开，群狐再度现身。 (好喜欢这次的群狐表演，让我想起了
百老汇名剧 〈猫〉，虽然我没看过完整版)
混乱中，林芳仪饰演的狐奇和曾玫萍饰演的欧阳云再度登场，欧阳云是天真烂漫
的千金，她向往著狐狸率真自由的生活，竟想假装被狐奇绑走。经狐奇一番劝说后，她终
究不舍父亲，还是与狐奇道别，决心回到人类世界。唉，这对小儿女也暗示著男女主角注
定的分离。
撇开我看不惯月天香(还是妙月)头饰上的“天线”，许秀年这次的角色不同知书
大气的卓文君，更添女子的任性与娇憨。她明白甯公子是唤不回之后，她放下了，转而开
始喜欢眼前这个爱闹她却又救了她的锦上花。只可惜人与狐终究属于不同的世界，锦上花
虽然不舍，虽然痛心，也只能把月天香送回人间。唐团的爱情故事怎么越来越多凄美结局
了？
虽然遗憾〈狐公子绮谭〉里的锦上花与月天香无法在一起，感叹剧作家终究无法跨
越种族、阶层的藩篱，但也觉得若是月天香从此留在狐界，有悖现实，且又落入传统戏曲
补恨的程式──硬是要圆满大结局。月缺终有月圆，留待观众自己脑补日后两人可能相聚
的发展，或是在观众脑海留下人狐凄美因缘的余音。如今转念，其实这就是剧作家对这部
戏藉狐先表达的中心思想：“把握当下，珍惜拥有”。
自从去年看完〈子虚赋〉就盼著这场〈狐公子绮谭〉，没想到会如此不同凡响。这
出戏无论是在唱词或是宾白有很多地方都非常贴近现代生活，逗趣俚俗，以往在明华园看
到陈胜在夹杂国语、英语的风格，竟也在出现在施如芳笔下。说到施如芳，是从〈大漠胭
脂〉知道她的，佩服她根据《资治通鉴》记载北周的长孙晟护送千金公到突厥主和亲，杨
坚灭北周建大隋的史事，虚构出一段悽美的乱世儿女情。其实〈无情游〉也是一部女性走
出传统女德框架的故事，现代的舞台歌仔戏不再只是搬演教忠教孝的传统剧目，除了舞台
布景更精致、视觉音乐效果更震憾之外，这样承载思想讨论议题的剧目更让人余韵无穷！
那天，是3/9星期日下午场，众演员谢幕时，唐美云小姐语带哽咽地告诉大家，编腔
老师刘文亮老师在前一晚走了，所以大家非常非常用心要演好这场戏给天上的刘老师，语
毕众团员纷纷拭泪。想想自己看了这么多场〈唐美云歌仔戏团〉的大戏，听了这么多刘文
亮先生的作品，他却突然消失在世上了，人的生命真的好脆弱，逝者已矣，除了把握当下
，为欢几何，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