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教授看课纲微调:重点不是“历史学什么”,而是“历史该如何学”
文:东吴大学历史系教授 林慈淑
课纲微调“程序”确实有“瑕疵”。程序的瑕疵会进而影响“微调”后的内容。如果微调
委员的观点不是那么单一,能容纳相异或多元的看法,冲突也许不会那么严重。另一方面
,在这种冲突争议中,我看到的是大家最在意的是“历史要学什么?”
为什么这么在意?因为台湾目前历史教育仍偏向于“灌输”,学生学的不是A套历史、就
是B套历史、要不就是C套历史。接收一种观点、意味着压抑或掩盖另一种观点,因此各方
都很焦虑,锱铢必较。所以课纲、教科书,还有学生“心智”,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大
家都要在学生心智和记忆版面上留下最深刻的痕迹,以便争取未来的“忠实信徒”。
我认为解决之道,还是回归学生的学习方式。
学历史 让学生开眼界
不以记忆为主,而是让学生有机会探究过去、思考和理解对过去的不同观点、评断各种看
法所依据的证据和推出的解释。但我的主张不等于“新旧并行”或“多种看法并陈”。
如果只是在教科书中,以必然性、绝对权威语气述说“历史事实”的课文中,于页面上加
注另一个小边框:“某些史家对罗马帝国的灭亡还有另一种观点,他们支持罗马帝国是因
为经济因素而亡”that is all!或者在课堂中,教师在述说某个看法时,补上一段:“
这个问题还有另一种看法…”这样的“多元并陈”只是表面,而非真正让学生认识各种观
点的由来,或者学习如何理解和判断。
真正的多元是让学生深刻认识不同观点的内涵、缘起、诉求,以及彼此冲突之处,学生应
该有机会讨论、辩证、质疑。重点在于学生借此而“理解”他者所思所想,进而能培养宽
容、包容,从而寻求可能的折衷和妥协。
学习历史重要的不是让学生导出盖棺论定的答案,而是借此学生得以开展眼界,得以见识
差异和不同,理解分歧所在,最终能够独立判断、自我抉择。
学历史 台湾学生太被动
当许多人习惯从“历史要学什么?”的角度来思考当今历史教育的问题,并因此而焦虑。
我个人则期待从另一个方向来检视当今台湾历史教育的现况:“历史该如何学?”
坦白说,我们的学生学习历史的方式,数十年来没有大的变化。或许,教学现场有更先进
的硬件设备、教科书版面安排、“课文”主叙述之外,增加若干资料引文、图片、美编,
以及形式上比数十年前活泼生动,教师教学时用电脑呈现讲纲、展示地图图片、穿插若干
资料,增加课程趣味。
学生还是“被动地”“接收”教科书以及老师的陈述和讲解;而当前课程均以“台湾通史
”、“中国通史”、“世界通史”为架构,无论是国中三年或者高中三年,需要学习的历
史事实如此之多,教学时数有限下,教师只能不断的讲授、学生只好努力的记诵。这是台
湾中学历史教室中的主要写照、是青少年学生学习历史的典型方式。
但,这样的学习方式却与“历史学”亦即“历史”作为一门学科的特质来说是相违背的。
学历史 锻炼判断能力
历史学是一种“探究”方式,也是一个论辩的过程。历史当然有“历史事实”,但许多的
“事实”并不固定甚至未定、历史家尚不断争议中、并且无法取得共识。因此历史本应容
许“争议”和“讨论”。这意味着,“历史”不会定于一,同个时期,对于某一段“过去
”会出现因立足点不同而产生不同的解释。
历史也不会亘古不变,因新资料出现、对旧资料的重新看待、视角和焦点的转换,历史会
不断推陈出新,刷新面貌、改变疆域。可以说每一个时代都会改写“历史”或重新书写自
己的历史。历史思考这种不确定的本质,正使得历史这门学科,非常适合训练学生探究和
论辩的能力、独立思考和自主抉择的心智习惯。
前提是,学习历史不该只是单方面的、被动的接收某一种“历史”,即便某些历史宣称自
己是才最对的、最客观的。学生欲从“历史”的学习中,在思考和知识方面有所得,要倚
靠教育当局、学校、教师提供他们机会去探讨历史中的重要课题,深度的学习某些历史议
题。
例如了解不同的解释、观点是什么,出现背景以及主张为何,它们之间的冲突所在。学生
甚至可以在这样的教学型态和情境下,能够学习阅读文本以及各种类型的资料,能够锻炼
敏锐的分析和判断能力,能够培养陈述和沟通的能力。
学历史 学到处世大智慧
然而,这种深度化的学习,必然不能在“什么都要教、什么都得学”的框架下实现,但这
正是我们当前老师教历史、学生学历史的写照。什么都得学,意味着什么都学不到;精细
的阅读、深刻的思考必须要有时间和余欲。当许多人刻板的以为学历史就是运用背诵和记
忆,历史对思考力没有帮助,这其实是一大误解,这根本不是“历史”的本质,是实践方
向的偏差所致。
环顾台湾中学生学习历史的实情,学生被要求得要熟知三种通史,于是教师只能快速的传
授和交代层出不穷的史实,没有时间可以和学生互动与讨论,没有余地可以带学生阅读历
史名作或解析资料,遑论深入探讨某些历史课题。而对学生来说,没有经过思考的历程,
所记住的只能是单向、无趣也无意义的历史陈述,而不是能够有助于反思、并不断再学习
、再更新的“知识”。
明显的一点是,学生在中学所接收到的历史“记忆”大多数往往随着考试结束后而烟消云
散。何以如此?因为“学而不思”,根本无法产生“学习”该有的作用,甚至根本就不能
称之为“学习”。因为是被动的接收资讯,学生无法从中提取可以不断累积的“知识”,
进而涵化成处世的“智慧”。
学历史 探究思考过程
所以,大多数年轻人在中学六年的历史学习中,思考力和知识形成没能显著的提升,相反
的,倒让他们讨厌历史、认为历史一无所用,这是我认为非常可惜的事,也是我认为台湾
当前历史教育的最大问题。
如何突破目前侷限?首先,欲改变学生学历史的方式,教师必须先改变对“历史学”和“
历史教学”看法。许多教师把“历史”等同于有关过去的知识库,而教历史就是教导学生
知道许多历史事实。因此,常常为“教不完”“没教到”某些历史而焦虑。事实上,历史
不可能有教完的时候。
尤其随着历史研究的发展,对过去的理解更丰富,涵盖更多面向。而“历史”作为一门探
究过去的学科,不只包含被研究出来的“知识”,“探究”所需要的思考和过程同样构成
历史学重要的部分。所以,历史教学不能只是传授一套历史事实,也必须让学生理解这些
事实的建立过程,从中培养学生历史思考。
学历史 德国培养未来观点
历史教学的这种观点已经是英、美、德等许多国家的一个主流趋势。我前一段时间去德国
,有机会直接进入德国一个中学看德国老师如何教历史。我分别观看了七、八、九年级的
历史课,亦即13岁至15岁学生的历史课堂。三个年级、三个历史老师,教师教学风格不尽
相同,但相同的是都以“互动”“讨论”的方式教学。
三位老师在课程开始时各以一张纳粹时代的图片、一张从阿尔卑斯山空拍图、一份当地报
纸的新闻提出问题,开启一节课的历史探究之旅。课程中老师有次序的提问、学生发表看
法,或以分组让学生代表并尝试站在不同观点发言,甚至邀请学生分享意见。
观课之后的座谈中,我问了一个颇为愚蠢的问题:为什么三位老师都是用投影机,而不用
电脑ppt,这在科技运用于辅助教学方面似乎跟不上时代。因为在台湾,无论中学或大学
,现在已经很少人用投影机、投影片了。
而德国老师回答我说:用ppt无法和学生互动、沟通。我当场非常震撼,我完全没有想到
这点,虽然我自己在大学教书,很少用ppt。但的确,台湾中学课堂中,老师使用ppt讲课
的情况如此普遍。德国老师的回答,显示的是对教历史的不同期待,他们重视与学生讨论
和互动,而台湾老师多数是帮学生读书、为学生理好重点、做好比较摘要,供学生取用。
学历史 教材重复扼杀学生好奇
因此,我认为教师需要先打破自己原来认定的以及熟悉的历史观念,才能重新看待历史教
学这件事,并进一步去思索突破既有教学的可能性和方式。另一方面,目前课纲的内容拟
定,以及相应而来的教科书编写模式,都对那些于深化历史教学的老师是很大的箝制。
前年我曾和一些老师接受委托,为“十二年国教”历史课纲进行一项前导性研究。这项研
究整体地、一贯地检视中学六年过去几年来的历史课纲,提供未来十二年国教课纲拟定时
参考。
其中我们看到最大的问题,一是现行国中和高中的历史科,从台湾史、中国史到世界史,
从课程纲要到教科书编写,“重复”是其最显著“特色”,也可能是最大的问题。“重复
”不只是浪费学习的时间和心力,甚且可能导致“反学习”,扼杀了学生的好奇和兴趣。
二是国中、高中课纲所包含知识量过多,乃是当前两阶段历史老师的共识,造成的因素包
括:通史架构、编年史式的编排、国中高中两阶段学习内容没有区隔性、上课时数又少。
学历史 课纲要给更多自主空间
台湾目前无论教师教历史、学生学历史,都受到教育部所订定的课纲如此强大约束的背景
下,要谈改变教学现况,课纲如何拟定就非常重要。我认为一份好的课程标准或纲要,绝
对不可以太细、太繁琐,而应该只粗松的规范学习范畴,以及范畴内某段过去应该提到哪
几个发展或人物或事件。至于如何陈述这些发展、陈述份量多寡,甚至放在什么样的脉络
架构去谈,都允许教科书有其自主的空间。
我相信这会减少许多目前可能有的争议。当然,这样的课程标准与教科书书写必然会带动
考试方式的改变。这样的变动当然很大,也有困难必须克服,但不是不能做到,因为世界
上早有许多国家,朝此教学方向和考试方式行进在前。
学历史 必须丰富教学资源
不可否认,即使是在今天有这么多不利于老师翻转教学,或深化历史教学条件的情况下,
仍不乏有心尝试不一样教学的老师,但这些老师碰到一个最大的问题是苦无外援。台湾教
师很可怜,除了教师手册之外,几乎没有支援教学的资源可以参考利用,无论是历史教学
理论或者实际的教学引导、教学范例、教案。
我个人这些年来对英国历史教育改革有些研究。看到的是,自1991年英国公布适用英格兰
和威尔斯的课程纲要以来,二十多年来,各出版社不断出版专供老师如何教历史的参考用
书,尤其随着新课纲的公布,必然就有一批新的教学用书上市,过去我经常去英国,到书
店,总发现每年都有新的教学参考书的出版。
甚至英国国家档案馆也以馆藏档案、设计教案教材,供教师在网络上自由取用。相对来说
,我们教育单位、历史学者、历史教研者却在这方面做得太少。当然我个人也深感愧疚,
没能有多少贡献、协助。
上述情况,又牵扯另一个问题:“台湾研究历史教育的学者太少。”长期以来,历史学界
并不把历史教育视为一个具有专业和学术探究价值的领域。近年来,这样的看法虽有改变
,但真正投身于历史教育研究的人非常少,全台湾不出数个。这当然影响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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