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许伯南在淋浴时,脑中忽然冒出了个怪想法:如果我,许伯南是个小说人物呢?
一想到,他就笑了。这肯定像是个某个古代哲学家会说出的话,“在无人之林中,树倒了,有声音吗?”“白马非马?”云云。莲蓬头的水滴答地洒,他很快就忘掉这个想法了。淋浴完后,他著上衣服,出去浴室。
已经快近一点了,往窗外望去漆黑有如面墙,不只看不穿,连声音也隔绝了,如此时分格外宁静,许伯南着着毛拖鞋一脚一脚走进客厅的声音也听得到。虽说明日需上班,但稍微看一下电视也可以。
打开电视,那吱嘎的电讯声音也同响起。电视弱著的微光轻轻亮起了客厅,也亮起了悠闲坐在黑革沙发上的许伯南。他连按几下转台键,节目百百种,但此刻似乎没有一项他有兴细赏。
忽而,他从电视光线中注意了一样东西,《远山的回音》正躺在桌面上静著。卡勒德著,许伯南读过他知名的《追风筝的孩子》,不过另外这本作品依旧维持在一百页的进度无暇看完。他想起书面上的湛蓝晴空,阿富汗的一片薄云,仿佛正历历飘动,然后他的思绪很快的转回一个地方:如果我,许伯南,活在小说中,是个小说人物?
准备走向卧房时,他发现浴室中的莲蓬头未关紧,浴缸被一滴一滴叩出水声。打开灯,他入内将其关紧,那浴室湿气犹重,水渍留积,他注意到台镜布了雾,信手将其抹去一道,镜中澈透,他三十五岁的脸依如往常,但总觉与昨日的自己有所不同。
他不安地皱了眉头。
下次想到这个问题,是在与笑康、绿阳的会面,那次是在一家小小的中餐厅。
“如果小说的主角发现了自己生活在小说之中?”笑康瞪大了眼,嘴角压不下上升的弧度,下意识地捶了一下桌板,食指一竖对着伯南便道:“好题材,万中选一的好题材,颠覆常规的好题材,好题材好题材,三个字来回称颂的好题材呀!”
“呵。”绿阳冷笑,先将夹在半空的汤包放下,细说道:“第一章,我发现我在小说中,全书完。”
“很‘哲思’吧!”伯南双手的四指微点,加注道。“《楚门的世界》你还可以逃出电影棚,但小说人物怎么逃出小说?”
笑康拍了伯南的肩,道:“不亏是我高中同班同学。最近我在外有编辑催稿,在内有灵感竭源,借我一下这个想法,我会在我未来第三本出版小说上写上的你名字。肯定爆红!”然后便得意地哈哈大笑了。笑康与伯南交情既深,他们高中便是同班,做过不少蠢事。长成后,笑康循着想法成为了小说家,书虽不算热销,但也足生活,伯南则成为了教师。
“啊不就好棒,我男友可是个大作家。”绿阳打趣地酸道。绿阳是伯南的同事,也是笑康的女友,不过这对男女朋友也感觉非怎么正规,两人总是一个酸人一个吐槽,互泼冷水,个性也大相异,真不知怎么搭上的。
笑康大笑不过三声,脸变换成正经,摸著胡子,吸一口气,问:“这个嘛,主角怎么‘知道’自己在小说中?”
“妳怎么想,绿阳?”许伯南喝完一口茶,问着她。
“如果这是一本离奇至令人难以相信的奇幻小说?”
“啧啧、太弱了。”笑康笑了,“离奇的概念正是基于世界的秩序之反面,一正一奇,互为表里,离奇的世界离奇即是正常,正常即是离奇。”
笑康话语未断,手将桌上的瓷壶抬起至桌的中央,目光如神地焦距著,如同歇斯底里的口气碎碎说道:“在我们的世界上,有一种生物,可以撷取来自远绝数亿公里外的核融合反应的能量。我们人类懂得这个原理,将此生物大量繁殖畜养,坐待一定年龄,斩其身躯,枯之燥之,只为贩售。其一的完成品,被载上以远古死去生物作为驱动能量的交通工具,送至这家我们用餐的小餐馆,服务生将此物混和至氢氧酸中,使之变色变味,而当今每个顾客饮之甘怡。”
他打开瓷壶瓶盖,一股铁观音的香味伴蒸气扑鼻而来,待蒸烟散去,人才能见瓷壶里装的是茶。“茶。”笑康说,“我说的正是茶,如果是那个“离奇”世界的人,会不觉得我们世界有够离奇?”
另两人顿时缄口一默,话语塞住。这想法的确没错,值得人深思。伯南对这位老朋友的理论似乎将信将疑,而绿阳这采取质疑路线,试图找出推翻的理论,但这论点似乎屡攻不破。
“这观点真神奇,但又令人信服,不愧是写小说的。”伯南一边赞叹,一边手磨著下巴,讶异不已。
“罢了。”绿阳挥了一挥手,道:“假使你说得是真的,那人,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在小说里的。”
笑康自信满满的脸顿时冷掉,将瓷壶缓缓放下,盖上瓷盖,然后思忖再三,终得了个结论,低头叹道:“似乎是这样,那我要写的小说也没法了。”然后落寞地夹起小笼包来吃。
伯南慰道:“慢慢想总会想到的。”
于是三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似乎除这个话题以外没什么好讲的,喝茶的喝茶,吃饭的吃饭,伯南心里想打破这段沉默,一连想了好几个话题,但还没出口便觉不妥。
当在吃甜点时,三人吃著杏仁豆腐。忽而,笑康徐徐放下汤匙,手由颤著,好想什么东西欲说还噎,只道:“各位。”
“怎了?”绿阳斜眼一瞅,好似习惯笑康这样的行为样。“八成又是冒出了自觉了不起的想法了。”
“‘相信’!便是‘相信’!”笑康已开始了他滔滔的长篇论说,另两人大也该准备好全程聆听了。他道:“小说人物要知道自己身处于小说之中,就是要如宗教般一无反顾地相信,不置一点疑惑,不考一丝证据,全然信之,无畏真假。相信自己身在小说世界之中,相信!”
“纯粹的相信?”绿阳反问道:“无凭无据,无理无信,他要如你要求的纯粹相信?”
“小说人物相信自己身在真实世界,何尝不是无凭无据,无理无信?何为真实,何为真实,难道闭上双眼且再睁开后一如往常的世界便是真实,难道与人人相晤相言的世界便是真实,难道以一生做为亲眼见证的世界便是真实?”笑康快不绝口,言语如悬河流水,漫满席坐。
“既然小说人物无法证实其处的世界是真实……”伯南暗自寻思,将笑康说出的话再做引导。
“既然小说人物无法证实其处的世界是真实,”笑康自动补完了下文:“小说人物亦无法证实其处的世界是不真实,是虚假,是小说世界。既然他们全然真诚地相信他们处于真实世界,那么,他们也理所当然地可以全然真诚地相信他们处于虚假世界,小说世界。”
“只要他们相信。”伯南张口大瞪着笑康。
“对,只要他们相信。”笑康应和。
“这个嘛,至少我不相信。”绿阳耸肩。
笑康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日夜作息,生而死亡,在短浅的生命中实践他们的理想。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只是群由外头一位执笔的某某人所创造出来的,连同他们的世界也是。哈哈。”笑康推理至此,不禁笑了,翘起了二郎腿,直呼有趣。
“那么我们的世界呢?”伯南再问,他又换了一次更严肃沉重的语气,问:“那么我们的世界呢?”
“什么?”笑康险些反应不过,忙扶住桌面,他差点从坐着的二脚椅上摔下。
“你认真的吗?”绿阳在确切地看了伯南一眼,想确认伯南没傻。伯南没傻,而且眼神有明,毫无意思要把之前的话收回去。他是认真的。
“我们的世界,是否只是部小说?”伯南一字一句地吐出,慢得如同小火细熬浓粥,却语重如山,烙落深深。“这就是我今天要带出来的,更深层面的意思。我一开始也把这当成玩笑,但听完笑康那番洪论……”
“既然我们无法证实世界是真实,亦无法证实世界是不真实。”笑康两目茫茫,扎了数下眼睑,嘴中自动喃喃套出这句话。
“你、我、他。”伯南依序指了笑康、绿阳和自己,再将食指抬上,比了个“一”样。“只是由一个该死的作家创作出来的。”
“我们不可能是小说人物。”绿阳斩钉截铁地回道。“没有小说会写小说人物知道自己身在小说。”
笑康立马转头看她,挥手道:“哈囉,我不久前才说过要写部这样的小说喔!”
“我能够思考。”绿阳听了笑康的话,马上转口这么一说,反驳道:“拥有自由意志,自由而直实的思考。并非是某个类似神类似上天的‘作者’指令我做出思考,我的行为和动机,皆是出自己的意念。光是这点便能辨明,我并非只是一篇小说中的人物,任某者操控。”
“我是个真实的人。”绿阳再再明确地表明。她抱持了批判的态度,不信服、不接收,为求决明的语气之重甚至令她额上留下一道汗。
伯南的双瞳摆了一回,随后摊手放空,自也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好比全身自紧绷中放松,又如有所怀疑在心里。他自己也不那么肯定,甚至是前一秒还信誓旦旦,下一秒便又觉得幼稚可笑,他对着个想法的信任不断地被推翻又被重造,当他理智地告诉自己这世界没有一点可能并非真实,心中有起股搔痒,但当他又抱持着对这个想法一丝念头,他脑中又翻云腾雷。理性在针扎,思考频频断路,到最后,他只能呼一句:“绿阳,妳说的对,我们不可能是小说人物。”
笑康不作一声,尴尬之下,只好默默吃起了杏仁豆腐。这次三个人的会面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