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了，我用年迈且近衰老的手指比出了“五”这个数字，瞪着大眼自也不敢相信
。有点酸苦，有点欣喜，简直是五感交杂。人类离开地球已经五千年了！时光如倏啊，世
代兴替，恒有其理。但又不禁悲从中来，低郁默言。
抚窗伤景，见那遂古的宇宙黑色如墨，悄悄均画在身外世界，就算太空船以近光速奔
驰，也逃不出它沉沉的哀怨。只有两三点星，天外黯明，恰似被无常摆布，任它杂揉其间
。每一点都是一座星系，每一座都是一个世界，在光年之处传送过来的已是数亿年的影像
，或许至今大半早已灭亡。这次第的愁胜比见景迁异，看到竟是临死之物！
我瞑目而喟，谙然取了一盒雪茄，点火沉思。雪茄是火星上种植的菸草所作，味道独
佳，无重力下，那菸稍的烟漫然如聚，这景象是否神似教科书上所描写地球上独特气候现
象的“云”呢？挥开阵云，忽然一记沉重的历史窜塞脑海。
我们曾是地表上最强大的种族，我们也以此兴然自称，凭著大于其他动物的智商，我
们统治地球，力量散播各陆，在地底建立起步道，在空中滑翔著金属，建立触及天顶的大
楼，描出横跨世界的轨道。我们坚信科学必胜，人定胜天，自许为万物之灵，自许为天地
之神。当我们发现自己不能突破头上的那片天空时，更是愤恨万加，于此，我们开始锤造
能超越云端、超越重力的机械，耗尽百万心力，愈数年而成。机械吐息时，有如巨龙肆火
，傲飞重天。当月土为我们所踏下之后，我们更是骄傲自衿。
太空科技此后便是愈加发展，各国之间更是列强竞争，侵略看向了月球。为解决一百
亿人口超载的问题，各国提议实行“月球地球化”行动，在孤寂的卫星上大量布植造氧植
物，用冰冻的彗星融冰填塞涛洋，陆续送上数百位特遴的太空移民进入建备的温室，期待
百年后月球惨白的肤表能成为翠绿的地球颜色。这一刻，人类充满希望。
然而权力的气味也漫布地球本土，各国野心恢大，随着地球稀矿的逐年减少，欲意争
抢开发月表的资源以及土地之第一权。烟消弥漫，谁争高空之土？弹火林立，诸国所争何
图？经几百年的军火发展，子弹能杀的人越来越多，枪弹，散弹，原弹，核弹。
在战争将临爆发的最危急时刻，母星上的第三世界诸国急忙组织了“人类和平联盟”
，一些带有远见的大国政客看向了和平，联手加入了组织，誓言消弭战争，共进人类未来
。人类始终是群居的动物，害怕落单。所以看似奇蹟的，原本剑拔弩张的各国放下了斗见
，也放下了利益，执手共好，同瞻和平。鹰派不是被斗垮就是自我改革。一时间“人类和
平联盟”蔚然成为诸多语言最喜爱的口号。一半在欢呼和平，另半在喝采人类。这是人类
最接近灭亡的第一次。
在人类和平联盟的领导下，世界又跨出了一个世纪了。“月地化”计画逐渐显现矛头
，在月球坑坑疤疤的陨石洞上积起了斑点般的湖泊，绿色的蓝绿藻环绕周围，有些湖泊相
交连通，吸收了月表的干盐，俨然为一座大海，其中两座特大，被称为“马尔基斯大海”
与“启安洋”，大海分割出两大陆地，上世纪移民此地的太空移民开始在半氧气罩的装备
下生活耕作，种植地表引进的粮作，期望有一日能自立更生。
月球的改变震惊了天文家，这是由史以来人类改变了天文的首例，在母星上的万邦星
空，尽能看见月弯上淡蓝色的湖海与新生的氧气层，银河星光仿佛不再遥远，如引手可掬
，光年似乎不再是人类渺小的对应，而是个企欲达成的成绩。这番改变促进了人类和平联
盟更伟大的理想——火星。
荧惑，曾经是个比喻战争的天体，如今也入进了人类的眼光。已经有数发载人发射器
抵达火星，那些逐一踏上火星的太空人引述著两百年前登月者的豪语。人类和平联盟开始
建筑更大的火箭，由月球的太空站发射，指向那万目所向的星球，人们依前几次的经验所
信，这此一定会比上次更成功。
然而世事转烛，难察起变。月球地表下的矿物资源少于前人所预估，各种使用燃料及
电力逐日减少，火星计画首当其冲，嘎然终止。母星上也闹著能源荒，社会窜动着不满的
情绪，人们开始走上街头，告示自己的无奈，无奈转为暴动，暴动遍及方土，反抗联盟的
情节四起。情况愈下，沽等两百年的全球暖化卷土重来，原不再融化的冰河再度瓦解，海
平面随着事态的严重上升。
面对外力的不断冲击，坚守和平两百年的人类和平联盟萎然将仆。直至一名政治家提
倡，纵合联盟之中各国元首，放弃国家的概念，让世界由人类和平联盟统治，行精英政治
，以度过这将来的长夜。在最后的时刻，最后一位元首咬牙切齿地放弃了他的国家，世界
于是走向人类一统的大同社会，联盟也成为了共和国。仅短短数月之内，共和国以节用政
策迅烈降温了能源危机，一连串的施政挽回百亿人口的民心，遂集世界至英商讨暖化的最
终对策。
结束“月地”行动便是之一，长久以来月球移民可供的利益过少，改造的费用与能源
却比如天价，政策未经审案便由全体精英通过。
那天，太阳常然自地球那头探出。太空船落地日渐苍然的月表，言告要强制将两百年
来的移民者全数迁返母星。出共和国之意料，数万位月球移民在两百年来对联盟起了微妙
的心理变化，因为母星的贪婪掠夺月土的资源，以及祖祖代代对月土产生的情怀，移民者
拒绝迁回。共和国只好使用非理性手段，纷争引起，月球移民因人多势众取得优势，他们
将火箭推翻烧毁，象征地球霸权的结束。当起义成功时，他们兴奋忘然地脱下氧气盔，猛
然发现自我能在月表上畅然呼吸，日光皎洁，照耀蔓草的大地沃土，两百年的“月地”计
画成功了！海洋随六分之一的引力摆动浪涛，河川从群岳下流，随时间沉积著月球的海埔
新生地，南北有着冰河堆积，土地有着四季转动。抬头一看，地球移植过来的鸟类成群飞
越，遨翔湛蓝的月空。月球移民知道了，这不是地球人的月球，这是月球人的月球！
那一天，月球独立。这也是人类最接近毁灭的第二次。
因为当下资源短缺，共和国并未出征收回月球。于是地月分治的时代开始，月球因人
口轻少，人人享有极多的资源，实施高度的福利制度，城市也一二在海岸发展起来，人寿
平均高有九十几。反之，共和国为确保人力充沛与支担减少，所以公民超过五十岁便认定
为老人，必须被安乐死以解决社会压力。未免除流行性病毒的爆发，通常发现在一地区发
现新种病毒就必须被社会高度隔离，隔离者则会被共和国“净化”。未不让公民起反造之
心，共和国垄断一切资讯，宣称月球人正为水深火热所苦，改造自文明以来的历史，高称
共和国为世界史上最辉煌的时代。
又是一个世纪的对峙过了，人类和平共和国的力量终于恢复，其上的统治者野心再扬
，决心收复月球，“以战争完成最后的和平。”他在演讲时号称，赢得了万民喝动。
月球也是有备而来，一百年来靠着走私贸易取得了不下共和国的军火技术。沉寂了三
百年的军武依依出现，并且更加危险，更加致命。
月球上的一些有识之士领悟到这可能将是人类的最后一战，故将全人类文明数千年来
的历史著写一柱金刚石上，让它像宇宙漫无目地的发射，盼能有同等智慧的生命体传下人
类的故事。金刚石随着引力漂浮苍茫的宇宙，最终落入了火星的大气层，砰然击地。没了
声息。
然而金刚石没有被火星上重漫的沙尘暴深掩，它被人们重拾起来了，被我们重拾起来
了！
原来火星计画在取消时，因为能源短缺导致能载回太空人火箭不足，留下了几百位科
学家、太空人任其生死。共和国和月球人以为我们早已因粮食稀少而群群饿死，然而火星
上的土壤异奇肥沃，使得粮作能大量耕作。为躲避砂尘暴，太空人躲至火星地底，故三百
年来无人发现我们的行踪，我们靠着燃烧火星冰河的水以及水解造氧活下来，火星地底也
藏有丰富的资源以及燃料，足够共用共和国与月球几千年。我们在地底建立一个有系统的
组织，三百年来如此存活。而我，即是这几百人的后代。
至于月球与共和国结尾，我也不想多说，故事是惨烈的悲剧。尚记得五千年前的那一
夜，我们祖先从火星的晚空上看去，一颗璀璨的月球环绕青蓝的地球，倏然间一息变化，
烈火在两颗星球上蔓起，由东边到西边，轰轰烈烈地不留情，两者共同焚然化为火球，似
乎能听到两国人民的嘶嚎，燃烧脂肪与文明毕波巨响，传闻一整个月来两颗星球看来烈焰
如阳，照射著太阳系。我们的祖先定是流泪了，泪会因火星较小的重力较慢落下，但恐怕
是三颗星球以内最沉重的一滴泪。于是火星人背负著沉重的使命，决心恢复人类的文明，
谨慎地保存知识，以一步一步的进度恢复科技。五千年后，我们的科技足以切割最坚硬的
金刚石，我们将当年的石碑化为火箭，将箭头指向了发射方。千年来，就等这一刻。
火箭已经进入月球周围了，我看见重回惨白月球的表皮，玛尔基斯海与启安洋皆蒸发
消去，千年不著余迹。我喟然叹息，驶向地球。
地球只残留了少许的氧气，登入地球一如登入异地一般，必须戴上全套的太空装备。
但在踏上五千年的第一步时，我看到了，我争圆眼睛看到了。土地上重新长起了苍翠的绿
缛，山河依然还在，苍海依然还在，天空依然还在。而我们人类……
我很想拭干我的泪痕，但氧气罩不允许我这么做。我看见草原上有两个身影高手示好
向我慢步而来，他们也带着氧气罩，隐约可听出他们说话，但说著分隔五千年而变化大异
的语言。不过我仍看得懂他们衣表上唯一的一词文字，不是“共和国”也不是“月球人”
，而是人类最初衷，最单纯的单字。
“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