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也。八世祖崇，哀帝时尚书仆射。玄少为乡啬夫，
（１）得休归，常诣学官，不乐为吏，父数怒之，不能禁。（２）遂造太学受业
，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筭
术》。（３）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
、古文《尚书》。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
融门徒四百余人，升堂进者五十余生。融素骄贵，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
乃使高业弟子传授于玄。玄日夜寻诵，未尝怠倦。会融集诸生考论图纬，闻玄善
筭，乃召见于楼上，玄因从质诸疑义，问毕辞归。融喟然谓门人曰：“郑生今去
，吾道东矣。”（４）
玄自游学，十余年乃归乡里。家贫，客耕东莱，学徒相随已数百千人。及党
事起，乃与同郡孙嵩等四十余人俱被禁锢，（５）遂隐修经业，杜门不出。时任
城何休好《公羊》学，遂著《公羊墨守》、（６）《左氏膏肓》、（７）《穀梁
癈疾》；玄乃发《墨守》，鍼《膏肓》，起《癈疾》。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
室、操吾矛以伐我乎！”初，中兴之后，范升、陈元、李育、贾逵之徒争论古今
学，后马融荅北地太守刘瓌及玄荅何休，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
灵帝末，党禁解，大将军何进闻而辟之。州郡以进权戚，不敢违意，遂迫胁
，玄不得已而诣之。进为设几杖，礼待甚优；玄不受朝服，而以幅巾见，一宿逃
去；时年六十，弟子河内赵商等自远方至者数千。后将军袁隗表为侍中，以父丧
不行。国相孔融深敬于玄，屣履造门；（８）告高密县为玄特立一乡，曰：“昔
齐置‘士乡’，（９）越有‘君子军’，皆异贤之意也。（10）郑君好学，实怀
明德。昔太史公、廷尉吴公、谒者仆射邓公，皆汉之名臣。又南山四皓有园公、
夏黄公，潜光隐耀，世嘉其高，皆悉称公。（11）然则公者仁德之正号，不必三
事大夫也。今郑君乡宜曰‘郑公乡’。昔东海于公仅有一节，犹或戒乡人侈其门
闾，（12）矧乃郑公之德，而无驷牡之路！可广开门衢，令容高车，号为‘通德
门’。”
董卓迁都长安，公卿举玄为赵相，道断不至。（13）会黄巾寇青部，乃避地
徐州，徐州牧陶谦接以师友之礼。建安元年，自徐州还高密，道遇黄巾贼数万人
，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玄后尝疾笃，自虑，以书戒子益恩曰：“吾家旧
贫，不为父母群弟所容，去厮役之吏，（14）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
、豫之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受焉。（15）遂
博稽六蓺，粗览传记，时覩祕书纬术之奥。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以
娱朝夕。遇阉尹擅埶，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举贤良方正有道，辟大
将军三司府。公共汽车再召，比牒并名，早为宰相。（16）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
堪王臣，故宜式序。（17）吾自忖度，无任于此，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
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而黄巾为害，萍浮南北，复归邦乡。入
此岁来，已七十矣。宿素衰落，仍有失误，案之礼典，便合传家。（18）今我告
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自非拜国君之命，问族亲之忧
，展敬坟墓，观省野物，胡尝扶杖出门乎！家事大小，汝一承之。咨尔茕茕一夫
，曾无同生相依。其勗求君子之道，研钻勿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19）显
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若致声称，亦有荣于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
邪！吾虽无绂冕之绪，颇有让爵之高。（20）自乐以论赞之功，庶不遗后人之羞
。末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
其人。（21）日西方暮，其可图乎！家今差多于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
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恨。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
时大将军袁绍总兵冀州，遣使要玄，大会宾客，玄最后至，乃延升上坐。身
长八尺，饮酒一斛，秀眉明目，容仪温伟。绍客多豪俊，并有才说，见玄儒者，
未以通人许之，竞设异端，百家互起。玄依方辩对，咸出问表，皆得所未闻，莫
不嗟服。时汝南应劭亦归于绍，因自赞曰：“故太山太守应中远，北面称弟子何
如？”玄笑曰：“仲尼之门考以四科，（22）回、赐之徒不称官阀。”劭有慙色
。绍乃举玄茂才，表为左中郎将，皆不就。公共汽车征为大司农，给安车一乘，所过
长吏送迎。玄乃以病自乞还家。
五年春，梦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23）既
寤，以谶合之，知命当终，有顷寝疾。时袁绍与曹操相拒于官度，（24）令其子
谭遣使逼玄随军；不得已，载病到元城县，疾笃不进，其年六月卒，年七十四，
遗令薄葬。自郡守以下尝受业者，缞绖赴会千余人。
门人相与撰玄荅诸弟子问五经，依《论语》作《郑志》八篇。凡玄所注《周
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
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祫义》、《
六蓺论》、《毛诗谱》、《駮许慎五经异义》、《荅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
言。（25）
玄质于辞训，通人颇讥其繁。至于经传洽孰，称为纯儒，齐、鲁闲宗之。其
门人山阳郗虑至御史大夫，东莱王基、清河崔琰著名于世。又乐安国渊、任嘏，
（26）时并童幼，玄称渊为国器、嘏有道德，其余亦多所鉴拔，皆如其言。玄唯
有一子益恩，孔融在北海，举为孝廉；及融为黄巾所围，益恩赴难陨身，有遗腹
子，玄以其手文似己，名之曰小同。（27）
论曰：自秦焚六经，圣文埃灭。（28）汉兴，诸儒颇修蓺文；及东京，学者亦各
名家。而守文之徒，滞固所禀，（29）异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
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
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30）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
归。王父豫章君每考先儒经训，而长于玄，（31）常以为仲尼之门不能过
也；及传授生徒，并专以郑氏家法云。（32）
赞曰：富平之绪，承家载世。（33）伯仁先归，厘我国祭。（34）玄定义乖，褒
修礼缺。孔书遂明，汉章中辍。（35）
（１）《前书》曰“乡有啬夫，掌听讼、收赋税”也。
（２）《郑玄别传》曰“玄年十一二，随母还家，正腊会同列十数人，皆美服盛
饰，语言闲通，玄独漠然如不及，母私督数之，乃曰‘此非我志，不在所
愿’”也。
（３）《三统历》，刘歆所撰也。《九章筭术》，周公作也，凡有九篇：〈方田
〉一、〈粟米〉二、〈差分〉三、〈少广〉四、〈均输〉五、〈方程〉六
、〈傍要〉七、〈盈不足〉八、〈钩股〉九。
（４）《前书》曰：“田何授《易》于丁宽，学成，宽东归，何谓门人曰：‘《
易》东矣。’”
（５）嵩字宾石，见〈赵岐传〉。
（６）言《公羊》义理深远，不可駮难，如墨翟之守城也。
（７）《说文》曰：“肓，隔也。”心下为膏，喻《左氏》之疾不可为也。
（８）屣谓纳履未正，曳之而行，言趋贤急也。
（９）管仲相桓公，制国为二十一乡，工商乡六，士乡十五，以居工商士也。事
见《国语》也。
（10）吴越相攻，越王句践乃中分其师为左右军，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人为中军。
注云：“君子，王所亲近有志行者。”见《国语》。
（11）吴公，文帝时为河南守。邓公，景帝时为谒者仆射。太史公司马谈，武帝
时。四皓，高帝时也，有园公、夏黄公、角里先生、绮里季也。须眉皓白
，故言皓。秦末隐于商雒南山，以待天下之定；汉兴，迎而致之也。
（12）一节谓决狱也。昭帝时，东海于公为县狱吏，决狱平，郡为生立祠，号曰
“于公祠”。先是，于公闾门坏，父老方共修之。于公曰“少高大其门，
令容驷马车。我决狱多阴德，子孙必有兴者”也。
（13）赵王干之相也。
（14）厮，贱也。
（15）处逸谓处士隐逸之大儒。
（16）比牒犹连牒也，并名谓齐名也，言连牒齐名被召者并为宰相也。并音步鼎
反。
（17）式，用也。序，列也。
（18）传家谓家事任子孙也。《曲礼》曰：“七十老而传。”
（19）《诗‧大雅‧人劳篇》之言也。
（20）谓频被辟不就也。
（21）其人谓好学者也。《前书》司马迁曰“仆诚已著此书，传之其人”也。
（22）四科谓德行、言语、政事、文学，颜渊、闵子骞及子游、子夏，并见《论
语》也。
（23）北齐刘昼〈高才不遇传〉论玄曰“辰为龙，巳为蛇，岁至龙蛇贤人嗟，玄
以谶合之”，盖谓此也。
（24）官度，津名也，在今郑州中牟县北。《前书音义》曰：“于荥阳下引河东
南为洪沟，以通宋、郑、淮、泗，即今官度。”
（25）案：谢承《书》载玄所注与此略同，不言注《孝经》，唯此书独有也。
（26）虑字鸿豫。基字伯舆，魏镇南将军、安乐乡侯。琰字季珪，魏东曹掾，迁
中尉。渊字子尼，魏司空掾，迁太仆。嘏字昭光，魏黄门侍郎也。
（27）《魏氏春秋》曰：“小同，高贵乡公时为侍中。尝诣司马文王，文王有密
疏，未之屏也，如厕还，问之曰：‘卿见吾疏乎？’荅曰：‘不。’文王
曰：‘宁我负卿，无卿负我。’遂酖之。”
（28）埃，尘也。
（29）禀，受；滞固犹固执也。言学者各守所见，不疏通也。
（30）括，结也。《易‧坤卦》曰“括囊无咎”也。
（31）王父，祖父也。《尔雅》曰“父之父为王父”也。范晔祖父甯，字武子，
晋孝武帝时为豫章太守，经义每以玄为长也。
（32）言甯教授专崇郑学也。
（33）载，重也。《易‧师卦》曰“大君有命，开国承家”也。
（34）厘，理也。言纯厘理禘祫之祭也。
（35）孔书谓六经也。辍，止也。中辍谓曹褒礼不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