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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小说与历史的“对话”
2014-10-17
文汇报
《红楼梦》于乾隆五十六年出版，此前以抄本流传时，即有人感觉到小说与同时代某些重
要家族有关，但两百多年过去，大部分对于小说和史实间对应关系的解释都无法自圆其说
。
黄一农认为，小说作者即便文笔再好，但是如果没有相关的经历和背景，是很难写出好作
品的。于是，他首先假设《红楼梦》的作者确为曹雪芹，由此追问，曹雪芹从哪里得知皇
室和大家族人物的诸多生平？他顺着这个思路仔细探索了《红楼梦》，收获丰硕。他自认
为最精彩的部分是查找到了纳兰明珠家曾孙一辈中的六个女孩的婚配情况，而通过e考据
铺陈出来的纳兰家族、傅恒家族、爱新觉罗宗室以及曹寅家族之间的关系网，又隐约呈现
在《红楼梦》中，因此他认为《红楼梦》作者为曹雪芹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
元妃省亲是《红楼梦》重要场景之一。书中描写道：
一时，有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会意，都知道是“来了，来了”，各
按方向站住……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金销提炉焚著御
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
太监为何要边跑边拍手呢？这个动作会不会与清朝嫔妃外出时的仪仗有关？同治皇帝大婚
档案中，太监也是边跑边拍。进一步考证，唐诗词中就有“拍手可以引凤”的说法，代表
嫔妃来了。再查《大清会典》和《皇朝礼器图式》，可知“曲柄七凤黄金伞”（如图）为
“金黄缎黄里绣彩凤七曲柄为木质涂金龙首一径一尺八寸”，是贵妃仪仗用品。康雍时期
仪仗所用的曲柄盖伞是在红缎上绣七凤。乾隆十年谕旨将红缎改为金黄缎。黄一农说：“
如果仔细分析这些记载，甚至可以推出元妃省亲的故事应该是在乾隆十年之后完成的，小
说中的‘曲柄七凤黄金伞’与典籍记载的名称一字不差，这肯定不是凭空写出来的。”
那么，元妃省亲是否有原型？一般而言，中国历朝历代为保证皇族血脉纯正，不允许后妃
省亲。而黄一农从《清实录》中查到，乾隆继位后，曾允许两位祖母辈太妃太嫔回家。
到底谁获准回家？和曹雪芹有无关系？黄一农继续查找，发现第一个在乾隆朝获准回家的
前朝妃嫔是密太妃王氏。王氏在十九个月内连生皇十五子胤禑和十六子胤禄，六年后又生
皇十八子胤祄。胤祄于四十七年随父至塞外行围途中病卒，康熙将胤祄葬入自己的景陵。
以上种种可见王氏深受宠爱。
甲戌本有脂批：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处，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借省亲事写
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既然脂批有此一说，黄一农又千方百计去找南巡有关的档
案。找到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惠爱录》记载了王国政父女的故事。王氏女“幼时德性
兼优”，先被安排进京，长成后始入侍宫中；康熙二十八年，她请南巡的康熙代寻断绝音
讯20多年的亲人；三十八年南巡时，已育有两位皇子的她藉陪侍太后的名义从行，三月十
五日在其祈请之下，谕命江苏巡抚宋荦协助查访亲人，宋荦次日达成任务。查康熙嫔妃，
只有两人姓王，另一位仅生皇十六女，因此《惠爱录》所指正是密妃事。
黄一农认为密太妃王氏的生平与《红楼梦》有诸多隐约的对应。密太妃以前朝后妃身份省
亲，小说中是当朝元妃省亲。密妃父王国正的首尾二字，恰同于元妃母亲王夫人的姓和与
父名贾政之音；林黛玉因避母贾敏名讳，将“敏”念成“密”；小说六十三回中称探春：
“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此处将贵妃元春写成王妃，全书仅一次
，是否暗指密妃王氏……密太妃省亲以及时隔20多年寻回父母，都非寻常事。作家把现实
的各种元素拆解在小说中，隐约可见王氏是重要原型。
曹雪芹又如何知道王氏的故事？苏州织造李煦家与江甯织造曹寅家在康熙最后四次南巡时
均曾接驾，曹寅之妻又是李煦族妹，王氏在江南找到父母的喜事很可能传遍两家，曹雪芹
很可能从家族长辈中听说王氏的故事。
曹寅祖父振彦是多尔衮同母兄弟阿济格的包衣，且是王府长史。阿济格五女又嫁明珠，是
成德和揆叙的生母。曹寅和成德关系密切。阿济格在顺治朝获罪。明珠次子揆叙在红学界
是个被忽略的人物，因为明珠长子成德太过出名。但康熙说过，揆叙在满人中学问第一，
在汉人中也学问第一。在《清实录》中有记载，揆叙学问出色，官至翰林院掌院。揆叙和
密妃的儿子胤禑、胤禄都在南巡队伍中，应会在江甯与曹寅家有密切往来。
纳兰明珠有成德、揆叙、揆方三子。康熙朝时，揆方儿子永福和永寿被并入揆叙家，揆方
这支就没了。揆叙家曾卷入康熙朝的夺嫡之争，后在政治上受难。雍正又把永福的一子二
女给了永寿，所以永福这支也没了，永寿过世后，夫人抚养著亲生的四个女儿和并过来的
一儿二女，他们家的“大观园”和《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一样，也六女一男。
黄一农努力了好几年，查清了六人的婚姻关系和连带的一些人脉网，六人中五人嫁给了爱
新觉罗宗室，一人嫁给乾隆孝贤皇后的弟弟傅恒。然后再去研究小说，深感“又进入了另
一个层次”。
最早查到的有两位，一位嫁给密太妃嫡孙弘庆，一位被选为乾隆帝的贵人，后封舒妃。如
何查傅恒也娶了纳兰家的女孩呢？《永宪录》中称傅恒是“明氏婿”，明珠的汉姓就是明
。《钦定大清会典事例》记载傅恒的夫人为“那拉氏”，那拉就是纳兰。此外，在法式善
文集中可查，傅恒夫人为了聘请法式善为其曾孙的老师，以明代画家陈淳《墨笔花卉卷》
相赠，再查，发现此图曾为揆叙所藏，因此傅恒夫人很有可能出自揆叙一支。
两年前黄一农只查到这三位。当时，第一届e考据研习营在上海举办，在案例操作时，有
一组学员查到，六位女孩中的老大嫁给了曹雪芹的表哥福秀。曹寅家尽管是汉人包衣，女
儿却嫁给爱新觉罗家族努尔哈赤次子代善的后裔纳尔苏为嫡福晋，福秀为所生三子中的次
子。曹家的社会地位想必因这桩婚姻大有提升。福秀因此和密太妃嫡孙弘庆成连襟，曹雪
芹间接知道密太妃归省等诸事也是很有可能。纳尔苏曾和胤禛同母弟十四爷出征西藏，十
四爷和胤禛政见相左，雍正年间，纳尔苏以贪污罪被长期圈禁。
继续追查下去，黄一农又查到纳兰家另两位分别嫁给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裔孙希布禅（
阿巴泰一家的政治取向也多与胤禛相左）和第二子代善裔孙永 。永 于乾隆五十二年曾为
曹雪芹好友敦诚的《四松堂集》作序，序中说和敦诚相交已30多年。
纳兰家族这六个女孩的婚姻情况至此都已查明，她们曾一起由永寿夫人关思柏抚养，是否
容易联想到大观园中的四春、黛玉和宝钗呢？再查，发现他家在康熙朝就请了很多家庭教
师，关思柏请了一名叫宫淡亭的女傅，专门教这六个女孩，而在北京的国家图书馆还查到
了宫淡亭和关思柏的传世诗集。这与小说里时常吟诗结社的氛围也是对应的。黄一农提醒
我们，上述和曹家有关联的家族都是清初政治斗争中的受难方，所以《红楼梦》在最初抄
本流传的时期，几乎都是曹雪芹交游圈经历相似的落难者们在读，所写脂批其实抒发了家
族被打压的愤懑心情，他们阅读小说心情恐怕是今人难以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