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亚洲周刊的封面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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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迅、袁玮婧
2017年4月16日 第31卷 15期
江迅、袁玮婧
2017年4月16日 第31卷 15期
八十二岁的李敖自爆罹患延脑恶性肿瘤,声称自己最多只能活三年。他说死
前要在北京办一个“李敖收藏流(亡)台(湾)文物回归祖国展”,其中一
半展品会捐掉,比如钱穆、胡适写给他的信,捐给图书馆或者其他机构。他
六十岁那年出版了共四十集的《李敖大全集》,他要在三年内完成八十五集
。他自称是快乐的人,假如死的话,绝对会很快乐的死掉。
活跃台湾文坛和政坛的“老顽童”,八十二岁李敖,前一阵自爆罹患延脑恶
性肿瘤,声称自己最多只能活三年。消息传出,一个时期没有报道他的台湾
媒体旋即聚焦他。他的这一新闻迅速占据传统纸质报刊偌大版面,在网络媒
体纷乱转载,智能手机上纷纷刷屏。他的微博有一千零三十万粉丝,他的一
举一动、一言一行会带来多强震撼。用他的话说,“我每天写,共产党还拦
截,拦截不住。我在台湾混了六十八年,压不住的,因为我是强者”。
其实,“最多活三年”的论断不是医生作出的,而只是他的一种自我“判断
”,是“顽童”用以“唬人”的极端数字。二月二十二日晚上七时半,带着
水果和李敖点名要吃的奶糖,亚洲周刊记者相约去台北仁爱路他的寓所。门
铃响了,他倚靠行李拖车(他自称拐杖还支撑不稳),一步一步缓缓走来开
门。乍一见,他脸色红润,却胖多了。他话音依然洪亮,浑身中气十足,谁
都不信他是在病中。几小时的探访,他丝毫不见疲累。进屋,写字桌上还放
著半碗稀饭和一小碗清淡豆腐,看来他还没用完晚餐。桌上的保健药有十多
种。他自称“我没有洁癖,但我家里很整齐”。
一坐下,没聊多久,他就说给亚洲周刊爆个独家料:他死之前,要去一趟北
京。他要把一百件收藏品带到北京,办一个“李敖收藏流(亡)台(湾)文
物回归祖国展”,其中一半会捐掉,比如钱穆、胡适写给他的信,捐给图书
馆或者其他机构。他说:“这些收藏品本来是在祖国大陆被发现的,然后流
亡到台湾,被我阴差阳错买到手里,我收藏着。有一部分不捐,要卖掉的,
卖掉还要有条件的,比如你们老板来买,赞助我这个北京展览。这些东西祖
国都没有的,有了就不稀奇了,这些都是我有你们没有,却流来台湾。我又
不是很有钱的人,可是我有机会,这些阴差阳错落到我手里。我要半卖半送
,让他们回到祖国。我这个客厅,北京故宫博物院两个院长都来过,一个是
郑欣淼,一个是单霁翔。”
问他:“你心目中什么时候办成这一展览?”
他说:“我还没有对外公布这个消息,我希望一年做成,也可能两年。我想
让亚洲周刊主办,要卖的收藏品就是不能卖给日本人。这一百件藏品,我主
要是把祖国没有的拿出来,要与祖国有关联的才有意思,尽量要有故事的,
如果祖国有的,我再拿过去就没什么意思了。主要是两批流到台湾的文物,
第一批是一九四九年他们逃亡,这些被带过来的。第二批,文革时期流到台
湾来的。这个文物展主要是跟中国有关,不一定是中国货。比如我这把刀(
李敖指了指一进门就看到的长案上那把战刀),这把刀是俄国刀,但它杀过
中国人。这一收藏品我会带去北京,证明他们侵略过我们。你们看,(李敖
又指著客厅墙上)这幅胡适写给胡汉文的字只要五十万元新台币(约一万七
千美元),但我不卖,它有个故事跟着我走,这故事很值钱。”
李敖接着就说了这幅字的故事:“看这幅字,胡适写的。这幅字是有故事的
。我是大学生的时候,台北重庆南路有家出售文房四宝的店叫‘胡开文笔墨
庄’,我进去就看到这张条幅:‘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汉文
弟 适’就是胡适写给他的族弟胡汉文的。他们都是绩溪胡家的,分别流亡台
湾,又在台湾重聚。但那时候我没钱买,就经常到那家店看。后来过了五十
年,二零零六年九月,突然有一天有个说是胡适的亲戚来找我,称胡适是他
大伯,说有文物要卖给我,他有胡适给他父亲的条幅。我就问他,你父亲是
不是胡汉文,还把这条幅上的内容背给他听。他很诧异,我看到这条幅也很
诧异,我就花五十万买下来了。”
自称一眼能看出古董真假
李敖称,两岸鉴定文物特别准的就三个人,一个是张大千,一个是他,还有
一个就是谢稚柳。李敖说:“一眼我就能看出是真的假的。”在他眼中,买
卖古董是一种很享受的乐趣。
李敖说:“抗战时期,张大千在北京看上一套房子,五百两黄金,买了以后
,忽然看到《韩熙载夜宴图》,也卖五百两黄金,他就放弃了已经交了订金
的房子,买了这幅画,这就是刀口上的艺术家气质使然。这幅画后来卖给北
京故宫博物院,那年我去参观的时候,他们拿给我看,旁边还有人讲,怎么
证明是张大千收藏的?有个图章,这个图章是他的收藏印,上面写着‘南北
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为什么是‘南北东西’不是‘东西南北’,因为‘
东西南北’不押韵。这个‘李敖收藏流(亡)台(湾)文物回归祖国展’办
起来会有象征意义,就是李敖回不去了,可是他把这些文物送回去回归祖国
。一月三十日,我一个好兄弟死了,我小学同窗,他是国家安全部原副部长
詹永杰,我很受打击。别人是朝里有人好做官,我是朝里有人好骂人,没人
罩着我了。这个展览做起来,非常有宣传意义,就是我没忘记大陆。我在微
博写:‘国民党希望统治中国一千年,情不可却也;共产党希望统治中国一
万年,情非得已也。蒙毛主席开恩,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了。为了中国
,人民对统治一千或一万年都喊万岁,但私下发愿:你活一千年,我就活一
千零八十年;你活一万年,我就活一万零八十年,总要比妖怪多活八十年,
妈的。’我可以自由自在八十年,至少有八十年你统治不了我。”
早听说李敖不会轻易给人看他的收藏品。他说:“我这里有篇毛泽东的文章
,大家都从来没见过的,你说这值多少钱?都不能给别人看。我们内行人都
不给别人看,一个是灯光折寿,还有一个原因,你看我的东西不花钱,你不
识货。我的古董不能给别人看,原因就是我就代表一定的权威,你相信我就
好了嘛,我怎么会卖假货呢?”
问他:“你的腿怎么啦?是什么病令你‘只活三年’?”他笑了,说:“本
来我特别喜欢每天在外面走走,去年我感觉左腿行动不便,原以为是肌力减
弱,就去医院检查,查出来脑部长了恶性肿瘤,压到了我指挥腿的神经,所
以我左腿没什么力气。”
再问他:“据说,医生都没这么说你只能活三年。听陈文茜和你的助手都说
是良性肿瘤啊?”他说:“医生说的比较保守。肿瘤长在脑子里就是恶性的
!长在脑子里多可怕,脑部结构这么复杂。我是怪人生怪病。我去台大医学
院,他们就说我这个病罕见,过去只有年轻人的病例,我年纪这么大开刀很
危险。所以我就做电疗,总共要做二十八次电疗,配合二十八粒标靶药物治
疗,疗程到三月。主要是会影响吞咽,很容易吃饭呛,呛得严重就会窒息。
”
这些日子来,李敖每天半夜三点就起来开工写作,早上六点再睡一会儿,用
他的话说,是“起居无常”。他说:“晚上一困就睡,但肯定半夜三点就起
来工作了。有时候晚上十点、十二点睡,有的时候夜里两点,总之睡得很少
。就觉得死了以后就有充足的时间睡了,现在还不急。四十年前我在台湾坐
牢,四十岁生日的时候正好我在牢里,一个人坐在地板上,也没有朋友,就
独自坐在小牢房里。坐过牢你才知道,空间多么小,时间多么长。我经历了
那些忧患,使我变得不宽容了。”
快意恩仇的李敖,依然嬉笑怒骂,有血有肉。他坦承自己对别人不宽容。他
说:“齐桓公重用管仲。一次,在管仲病危的时候,齐桓公去看他,找管仲
商量谁可接相位,齐桓公问,你告诉我,你的接班人是谁?管仲讲张三讲李
四,就是不提他的好朋友鲍叔牙。齐桓公觉得奇怪。齐桓公提出要将相位传
与鲍叔牙。而管仲却坚决反对,认为鲍叔牙虽是君子,为人近乎完美,但过
于清白而容不得一丝丑恶,不适合做丞相。最后管仲推荐了隰朋。桓公四十
一年,管仲死了。我李敖也一样,不能搞政治,看到人家缺点,一辈子不忘
记。这怎么搞政治,只能搞历史,搞政治不行,因为他永远不原谅你。你对
我不起,我就恨你一辈子。”
李敖续说:“蒋介石死了,我写了七本书骂他。他妈的敢关押老子,我三十
五岁坐牢,当然恨他。后来我看《蒋介石日记》,又找到新的骂他的证据,
他把孙科强行弄回重庆,让自己儿子当行政院院长。我就是这样,度量不够
宽宏,环境压我,我心灵受伤。我能健康长寿,就可以继续祸害别人,这个
别人,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生的死的,都会带给我快乐,那口舌之快,让别
人难堪,只是快乐的一种,我最大的快乐,还是写作和读书的快乐。过去没
想到这些。苏东坡六十四岁死了,司马光也六十六岁死的,王安石六十五岁
死掉了,他们没有经历老年这一坎就死掉了,我活到八十开外,老人病就出
来了。”
“从你身上看不出说话囉嗦重复这类老人病啊?”
死后将遗体捐给台大医院
他接过话题:“因为学问太大了,所以没有重复的话。一般老年人就会囉嗦
。我第一次坐牢被放出来,他们关了我一年,发现这个李敖听不懂台湾话,
怎么会是台独分子呢?就像香港人,我听不懂广东话怎么会主张香港独立呢
?我跟他们说不要难过,英国有个国王叫乔治一世,他是德国过继过去的,
所以到死了讲的是德文。我的身体都已经捐出去了,捐给了台大医院,全部
大体都捐了。我的思想先进得不得了。可是后来我后悔了,摄护腺开刀,那
硬件变小了。所以我捐了尸体以后,到时人家解剖的时候一看,李大师怎么
这个硬件这么小,因此我就后悔了。我认识台湾摄护腺权威,他说我死了之
后打一针,打了之后会变大。徐志摩有一首诗《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
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当年我离开
立法院时,改写了这首诗给记者,我说:‘重重的我走了,正如我重重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带走了全部云彩’。我这个人很喜欢开玩笑。”
问他,脸色那么红润,胖了,是吃的?他笑答:“我吃药吃的,类固醇,吃
了之后胃口极好,但其实吃什么都没味道。我现在整个生活日程乱了。国民
党的中央通讯社访问我,他们就发消息说我不久人世。因为‘不久人世’,
所以我就大吃大喝,突然胖起来,但我还是没有超过七十公斤,因为平时保
养得很好,胖一点也没关系。现在早晚都吃。优酪乳不能吃。”
“‘不久人世’?所以你要抓紧完成《李敖大全集》的编撰,现在有四十本
了。”大客厅正面靠墙那一溜,整齐排列的正是他的四十本全集。
李敖说:“我的全集已经出了四十本,那是六十岁时出版的。另有四十二册
,在校对、印刷中。还有三册撰写中,集中探讨中国文化与近代史,包括中
国人思考问题的模式,为何会有过年、中医等,要把中国人的思考毛病揪出
来;要探讨近代中国为何能变强国,要重新定位中文,告诉大家什么是好的
中文,‘火星文’很烂。我就要在三年内完成我的《李敖大全集》,八十五
本。我要一年出一本,三年后我要是还没死,就一年再出一本,活到八十六
岁就八十六本,出给你看,不是说著玩的。这套大全集或许是人类最厚的纸
本书,毕竟大英百科全书十年前已不出纸本书了。”
坐过两次牢,被禁过九十六本书。李敖,还是那样狂放不羁,活力四射。他
说他这一生有三大优点,其一:人格伟大。他说:“我最伟大的是我的人格
,这一辈子什么党派也不加入,都不买帐。那年我在北京大学讲演,那一次
我扬眉吐气啊,人家问你个知识分子怎么这么跩这么神气,我就是这么神气
。所以我觉得这一点最不容易。在台湾不做国民党很难活,跟大陆共产党一
样。现在国民党有八十八万人,共产党是八千八百万人,比国民党多一百倍
。做共产党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可是不做共产党就有坏处。中国的荀子
有句话说,“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翻成白话:有了它,不算什么;
没有它,什么都跟你算。它是什么?是身份证?是通行证?是驾照?是在职
证明?都不是,它是‘信任证’。有了它,十三亿人口中,你变成八千万党
员中的一员,积极上多被信任、消极上少被怀疑;没有它,路人虽不侧目,
但党员会斜眼。有党籍没什么了不起,但没党籍就把你抓起来,就像特朗普
(川普)一样,你非法移民就把你抓起来。我人格最伟大,别人不了解这一
点,我混了这么多年,跟别人不合。我常常自己对自己说,古人讲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你的立德呢?我就是独来独往。独来独往跟我狡猾有关
系。为什么我能住这个房子?因为我有钱就饿不死我嘛。否则他就箝制你,
你就投降了,没饭吃了。”
写作要超越过去的自己
他说,到他这个年龄,别人记得多少就是多少了,“孔子说,四十不惑,五
十知天命,六十耳顺,所谓耳顺,就是别人怎么骂,你都可以听不到,而我
这把年纪,更可以不在乎,不在乎别人如何评论你,但唯有作品依然重要,
以前我写来写去还是我自己,但现在我写的东西已超过我过去的自己”。
“这是你第二大优点?”
他说:“第二点就是我文章写得好,我的文章里面充满偏见,但我的文笔非
常好,中文技巧非常好。中文玩不过我的。像鲁迅的书就不用读了,他的文
章是最烂的了,受日本人影响,受文言文影响,但大陆要捧他。在大陆,毛
主席文章写得好,政论写得真不错。别人的我都不看,因为都不好。”
他说到自己第三个优点时,笑了:“我是个快乐的人,没有那种忧愁,像屈
原,行进在河边,要跳河,我没有。你看我这种表现,假如我死的话,绝对
很快乐的死掉,绝对没有什么忧愁啊悲哀啊离情啊,我会很高兴的死掉,生
死安乐论。”
李敖说,北宋思想家、文学家范仲淹有个好朋友,范仲淹看他快死了,他醒
过来跟范仲淹说,直接死了没有恐怖,说完他就死掉了。中国古话说,控制
你的脾气,要想到你快死了,还发什么脾气啊。美国那个大法官小奥利弗.
温德尔.霍姆斯,他有个远房叔叔,死的时候躺在那里不动,是不是死了不
知道,一个护士小姐和另一个护士小姐说,我们摸他的脚,一个人死了以后
脚也凉了,忽然他却醒来了,说圣女贞德死的时候脚是热的,被烧死的嘛。
李敖说:“所以我说死的时候,悲哀啊痛苦啊恐惧啊我都没有的。我死的时
候一定是高高兴兴死的。我是一个积极的、奋斗的、快乐的人。”
在李敖仁爱路这个家,你几乎看不到一张美女裸体画裸体照,或许是因为他
夫人在。这个家摆置的古董多,而敦化南路的那个书房,一转身就是一张裸
女照片,估计至少就有百张裸女画裸女照。一生情史丰富的李敖,最欣赏三
个男人。早些年,他那套阳明山寓所兼书房里,印象中,除了裸女照片外,
有三张“老男人”的照片最为瞩目:科学家爱因斯坦、世界歌王帕瓦罗蒂和
拳王阿里。他说,爱因斯坦描述甘地,说后代子孙很难想像,在上一代曾经
走过这样一位血肉之躯,未来子孙也很难想像,在台湾岛上,曾经走过一个
李敖。李敖说,自从过了七十岁生日,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如以前那麽好了
,在电视演讲时还请观众原谅,不过他又不忘拖人落水,说与自己同岁的帕
瓦罗蒂声音也不好了。李敖说,阿里一拳打出三百磅,后来得了帕金氏症,
不再有当年的威力,不过一拳还是有一百磅,一般人还是无法与他较量,但
他不再参赛,因为无法与过去的自己比较了,不能超越自己,就洗手别干了
,如果写的第九十九本书不能超越第九十八本,就不应该写了。他说,他写
的新书最大特色就是比过去写得好,最显眼的就是“文字风格变化了”。
那些年,李敖独自住在阳明山这个远离台北市中心的家,读书,写作。每周
末,他就回仁爱路的家。如今,这套寓所兼书房卖了。病了后,敦化南路的
书房,他也去得少了。在仁爱路寓所,夫人在,他不会感到孤寂。还记得,
有一次在阳明山寓所,问李敖,独自住在这里,不感到寂寞吗?他笑着摆手
,一点都不感到寂寞。他指著大玻璃窗外正爬行的蜘蛛说:“你看到了吧,
它陪伴我好几个月了,台风猛刮刮,太阳酷晒,它都不离不弃,在窗外织网
捕虫。”果然,走近蜘蛛,它也急匆匆向你靠拢。
寂寞是石牀孤坐,是霜重叶寒,是高楼望断拍遍栏杆。喜欢独居的李敖八十
二岁了,每天依然活得充实,看他写字桌上,那堆材料那支笔,就知道他闲
不下来。灵魂在高处的人,不会有漫长而恒远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