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炜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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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报纸锌版广告的沉积记忆(一):重探与老电影相遇的美好时光
在2005年的时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UNESCO, the 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
Scientific and Cultural Organization) 把每年的10月27日明定为“世界影音遗产日”
(The World Day for Audiovisual Heritage)。这个创立至今不到二十年的“遗产日”,
设立的宗旨主要是针对所有录音、录影的资料,以“联合国”的高度,提出呼吁,期盼全
球能同步响应。
应该是在创立之后没几年,在不经意之间得知这个讯息,那时就对“影音遗产”原文所采
用的“heritage”一字,非常有共鸣。
记得当时也在自己才刚刚加入没多久的社群网页中写下自己关于“遗产”的感想,惹来身
边诸多好友各种议论,有的以为我说的是谁谁谁过世之后,把“遗产”留给了某某人,还
不住用琼瑶小说和电影《心有千千结》的情节揶揄我;另外也有几位,本身在自己所处的
领域就是知名的蒐藏大家,一提及“heritage”,整个“文化魂”就燃烧了起来。
他们因为喜爱,进而蒐集,时常赏玩,于是交流,媒体给他们“怀旧达人”的封号,但除
了“‘怀’旧”,他们以更积极的态度去面对、争取和推动,希望能“活化”这些似乎已
经消逝,但却的确曾经留下过什么的往日情怀。
世界影音遗产日所谓的“影音资料”——包含“音”、包含“影”、包含叙事作品,也包
含纪录片;除此之外,还包含了整个电影及视听产业衍生出来的整个“整体”。
比方说广告、文宣,这些既非“影”也非“音”,但又和“影音资料”息息相关的纸本印
刷纪录,同样承载了满满的文化能量。特别当影音资料有所残漏,甚至缺席的时候,因为
这些“其他的”纪录,我们可以补足它在文明演进历程中,不可磨灭的存在事实。凡此种
种,加总在一起,形成了故事,娓娓诉说著全世界人类的生命、文化与文明。这样的文化
遗产,诚属无价;它是我们的集体记忆,也同时反映出我们所处社会的多元面貌。
对于台湾的观众,在报纸里由一格格方块拼起的锌版电影广告,是横跨超过六十年的共同
记忆。从1950年代初期一直到21世纪的2000年代,这段记忆,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扮演了
非常重要的角色,等于是一个资深影迷的养成过程中,最重要的养份之一。
打开报纸,看见电影
打从儿时就爱看电影。不但爱坐在电影院里看着那一道白光从放映室投向大银幕,也爱和
“看电影”有关的一切仪式,排队购票、等候垂幕徐徐对开、预告片、唱国歌……戏院外
墙的大看板、候场大厅的玻璃橱窗,橱窗里的海报、剧照、今日上映、下期上映、近期上
映……。
我自然也对报纸上的方块锌版广告情有独钟。因为不必出家门,只要打开报纸,那一格一
格的方块,就像打开了一扇门、一扇窗似地,探头进去,就能窥见那部电影的美好世界,
哪怕只是一个角落,也足够一个小影迷沉醉许久。
还记得上了高中、大学,跟朋友相约看电影的时候,总会徘徊在西门町街头的便利商店外
,店家很好心,会把全版电影广告直接张贴在柱子上,我们不必为了查核场次时间、上映
戏院,钻到店里把整络报纸翻乱,直接张望,看准时间、地点,便可结伴前往。
最开始的全页报版电影广告就跟报纸本身一样,是黑白单色的油墨印刷,虽然单调,但字
迹清晰,图片层次分明,阅读起来赏心悦目。曾几何时,单色印刷改为彩色版面,墨色丑
怪,整张版花一块糊一块,过多的色彩使得如俄罗斯方块般组合起来的电影广告版面失去
了视觉依归的重心,连我们这种死忠支持者,也对其兴趣缺缺。
究竟是什么时候它开始逐渐缩小、减少,终至完全不见的,我已不复记忆。是距今三年前
?五年前?还是七年前?
但我仍非常感谢,存在于过去约莫七十个年头的方块电影广告,真切保存了太多太多台湾
影坛的点点滴滴。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查得约六、七十年前某月某日电影上映的情况
,可以知道哪一部影史巨作,曾经在哪一家戏院创下什么伟大的纪录。
然而,数位时代、网络时代的便利,却使得我们很可能无法查得六个月、七个月前,或甚
至六周、七周前的电影上映讯息。过了的,就是过了;资讯爆炸的年代,留不住的,就是
留不住。
谁又能想得到,透过报纸上的方块电影广告,我们竟能留住整个时代、整个产业,最美好
的足迹呢!
活生生的珍贵电影史
欣闻《联合报》的团队将在创刊70周年的时间点上,着手整理报版广告,从一格一格的方
块电影讯息里淘选珍品,再制成数位艺术(>>>报时光“时光大戏院”电影报版NFT限量开
卖)。回首当年,《联合报》的方块锌版电影广告自创刊后近三年的1954年正式亮相(半
版篇幅),一直到1970年的6月30日为止,将近十六年的岁月,纪录下多少珍贵的影史资
料。自此以后由于报社与片商公会方面,因为广告篇幅、费用等各方面的纠纷,协商未果
,自此停刊电影广告(彼时已是全版篇幅)达数十年之久,直到很后来的后来,才又见它
再现报端。
我们从1954年至1970年的这十六年之间留下来的《联合报》方块电影广告,可以清楚看到
在台湾地区上映的电影轨迹。好莱坞巨片一部接一部,最新颖的产业科技——如3D立体电
影、动向立体身历声音响设备、四声道音响、六声道音响、70糎弧型银幕“大电影”、新
艺综合体宽银幕,又如翡翠七彩、特艺十彩、伊士曼彩色、阿克发彩色等等关于电影色彩
的形容词与专有名词,罗列其间,一应俱全。
好莱坞电影之外,欧洲电影对于我们现代的观众和读者来说,也是另外一大发现!
在当代往往被贴上“艺术片”标签的欧洲电影,也曾经袭卷台湾,轰动台北。意大利电影
、西德电影(大家别忘了,当时还分东西德)、法国电影,是为大宗,英国电影偶尔也能
见到。这些影片能排上像是西门町的万国戏院、新生戏院,还有圆环商圈的远东戏院,其
中有不少轰动一时的作品即便在现在的电影教科书里,都不见得谈得到,学界可能斥之为
“商业片”,评论者也可能认为它们“老派、保守”。但在那个全民看电影、全民看电影
的1950、1960年代,这些“商业片”,正是撑起整个产业的重要支柱,我们又怎能轻易将
之遗忘,任其蒙尘,任其凋零?
当然,还有日本片。日本片影响台湾甚深,当时进口日片有相应的法规管理,每年配额多
少,片商之间如何分配,除此之外,还因为日片利润相对较高、管理相对较为严格,有关
当局在“奖励制作优良国片”时,会拿日片的配额当作奖品,一家制片公司或一家发行公
司,每投资多少国片、累积了多少票房成绩,就能换算成几个点数,集满几点,就可得到
一部日片的进口配额。
1963年,中华民国与日本之间外交关系紧张,日片配额迟迟未颁定,拖延年余,以致1964
年日片的新片出现空窗,没想到这个空窗正好又碰上《梁山伯与祝英台》轰动九城,带动
起一连串的效应,直接促成所谓“国片起飞”的客观环境。一直到1965年4月1日,在外交
斡旋和内政商务交涉之后,日片重新开放进口,一瞬之间,影坛局势再度翻转,上演到一
半的豪华钜片、林黛主演的《王昭君》,便有第一剧场直接撤档退出,宁可排映三船敏郎
的《大盗贼》,且在报版广告上刊登道歉启事,向观众以及发行《王昭君》的联邦影业致
歉。
一步一脚印,看见国片起飞
现存《联合报》报纸版面,和《中央日报》一样,原则上以台北版为主(《中央日报》同
样保有早年的重庆版及南京版),报版广告也以台北一城一地的电影放映纪录为主,正好
也因台湾过去未曾留下完整的电影票房纪录,仅有台北卖座纪录数字尚称明确,可供参考
,于是,宣传资料、票房数字,两相映照,就算仅仅是以蠡测海、以管窥天,至少在治史
、研究的时候,有所依据,还能凭此拿捏得了其中的分寸。
台北市的戏院在1956年6月进行了等级划分,评审各家戏院的各项设施,包括银幕、放映
机、音响、空调、座椅、装潢、卫生设施等等,分为甲、乙、丙三级,以便制定票价、便
利税捐征收。其中,甲级戏院均为专映西片或日片的特等名院,平时主要放映国语片和台
语片的戏院,最好也只排上乙级,比如西门町的新世界、美都丽是国片戏院,还有龙山寺
前的大观戏院,则是常映台语片的戏院。
横跨整个1950年代,我们从报版广告中可以明确印证以前电影史、文化史最常谈及的“国
片起飞”历程。在整个产业结构中,最势利也最明确的就是金钱、资本的进出往来。一部
电影如果卖座不若预期,戏院方会撤片改换其他垫档作品,除非片商有意苦撑、院方有意
力挺,背后想必会有可观的金流互动。
在这样的产业背景下,一部国语片或台语片,要想晋身甲级戏院放映,除非是官营片厂的
政策支持,否则谈何容易!
1959年夏天,邵氏公司出品的彩色宫闱传奇巨片、李翰祥导演、林黛和赵雷主演的《江山
美人》正式挤身西片戏院,在甲级的新生戏院独家献映,轰动各界。此后,又有同为邵氏
出品、李翰祥导演的彩色古装片,这次是古典美人乐蒂和赵雷合演的《倩女幽魂》,在
1961年1月11日同样登上新生戏院优先独家。
再不久,1961年5月11日,又是邵氏公司的彩色巨片——而且这次是彩色阔银幕“邵氏综
艺体”,外加三声带立体声,陶秦导演、林黛和陈厚合演的时装歌舞片《千娇百媚》,在
设备更佳、气势更壮的远东戏院隆重献映。
这一路下来连续几部邵氏彩色片,为国片打开全新的格局,紧接而来的像是《杨贵妃》、
《武则天》、电懋公司的《星星月亮太阳》等等,虽未跻身甲级戏院,而是在乙级戏院放
映,整体的声势已经逐渐成形。
台湾方面眼见香港蒸蒸日上,当然也盼望能急起直追;彩色阔银幕是此间技术革新最重要
的关键重点,资本投入如此巨大,也绝对希望能把内容做好;这样的刺激,带来的是制片
业者在电影品质上的要求和提升。
1963年《梁祝》在台湾轰动,香港影坛产生连串骨牌效应,导演李翰祥率领大批人马来台
推展全新的制片业务,中影的健康写实系列、台湾电影制片厂与李翰祥及诸多民间业者的
积极合作,使得愈来愈多国片进入甲级戏院放映,也有愈来愈多的甲级戏院业者乐于选映
国片。
凡此种种,报版广告历历在目。早年只因政策使然,国片像领取配给施舍似的,勉强挤入
甲级戏院,在邵氏的彩色片攻势之后,来到《梁祝》,一下子开出远东戏院、西门町的中
国戏院两家甲级院,加上南区的国都戏院(国都戏院原为甲级,因为种种营运上的考量,
自愿降为乙级),这样的院线安排,成为日后重要国片发行时的标准模式;之后中影的诸
多优秀彩色片、李翰祥国联公司的杰出作品,无不是由第一流的甲级戏院领军,后面配上
社区戏院,形成联映院线。
透过报版广告看见都市纹理
国片之外,更值得谈的是台语片;但因篇幅所限,关于台语片与《联合报》方块电影广告
的种种我们留到他文再续。文末,想跟读者们分享一下我自己成长经历中,报版广告给我
另一桩极大的“启发”。
在我成长的年代,家里一开始订阅《联合报》,因为没有方块电影广告,有很常一段时间
使我对它印象不佳,后来发现同报系中以影剧、体育为主的《民生报》,乐不可支,有很
长一段时间家里同时订了三份报纸——爸妈读《联合报》和《中国时报》,我则专注在《
民生报》上。
看方块电影广告的乐趣除了在开启对每一部电影的想像,还有另外一个想像是针现实层面
、生活层面的。
我喜欢研究每一个戏院的商标,喜欢细读下方细细记载的地址,也喜欢观察当时上映国片
一连串拉出的院线。从为首的“龙头”戏院一路往下看,所以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记得台
北市有万国戏院,有大世界戏院,有远东、中国、今日、新世界、新声、台北,一路往后
延伸,从市区到市郊,再到“台北县”的各处。
这些戏院的名称、位置,就像一个又一个的微小支点,协助组构起我对于台北都会区的认
知。也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戏院往往和夜市会连结在一起,每一个重要的商
圈必然会有一至两间戏院,几乎没有例外。
透过它们在报端的呈现,透过它们在我脑海里生成的想像,我的电影梦当中,不知不觉渗
进了整座都市的纹理构成。
追溯报纸锌版广告的沉积记忆(二):1951年电影话说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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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报》正式创刊于1951年的中秋节后一日——9月16日,当天是星期日。创刊当日即
已在三版刊登了电影广告。位置在报版的中央偏下半页,以“省都影剧”做为栏目的名称
,以短信的方式列出台北和基隆两地首轮电影的广告,以戏院为主要依据,一间一间戏院
依次排列而下;除了电影片名、时刻表,还会带上几句简单的宣传语,并且加注主演的明
星等等。
说起“国片”,这个时期的台湾影坛,公民营影业均在襁褓阶段,年产量尚不足一、二部
,“国语”片主要来自于香港,并偶有上海时期旧片重映;香港生产的闽南语电影,在东
南亚主要市场称为“厦语片(厦门)”或“福建语”的电影,在台湾上映时宣传文字多半
称为“台语片”,但这和1950年代中后期,由台湾自己投资拍摄的“正宗台语片”,存在
着极大的差距。
美国电影是此时期的上映大宗,欧洲电影(包括英国片)、日本电影,在1951年的台湾影
坛仍然混沌初开,一片朦胧;根据统计,1951年全台湾的专营电影院大约有九十家,加上
除电影之外也会上演戏剧的多功能舞台场馆,共约一百六十余家,全年度送检审查、核准
映演的美国电影779部,占68.6%,欧洲电影27部,占2.3%,日片23部,占2%,国片308部
,占27.1%。
1950、1951年是国民政府迁台之后,对于台湾影坛来说极为重要的“起点”。创刊于1951
年秋天的《联合报》恰好以它的报版电影广告,为我们做了历史的见证,留下珍贵的史料
。哪怕这些电影失传了,我们都还能找到足迹、找到身影,证明他们曾经在此上映过;甚
至,透过这些方格里容纳的乾坤天地,得以知晓更多的讯息。
《联合报》的方块电影广告话说从头
1951、1952年《联合报》的报版电影广告,看起来其实很像《胭脂扣》电影里,梅艳芳跑
到报馆想登的寻人启事“三八一一,老地方等你”,一格一格,有大有小,字数有少有多
,拉成一条一条罗列在版面中央。像小启,也像贴招。从这些方块里,我们可以见到1951
年秋天的台北,市区里的重要戏院大概有以下几家:
西门町的国际、大世界、新世界、台湾、美都丽。
圆环商圈的大中华(大中华除了电影之外,也会上演歌仔戏等表演)。
双连商圈的双连、中山北路马偕医院对面的大有。
大稻埕的第一剧场、文化、大光明。
龙山寺附近的大观戏院未建,西门町汉中街的万国戏院也未建。
此外,像是东门、大华等,都是露天戏院,城中、华山等也早就消失无影。
这些讯息,这些建设,隐约透露出一城一地正在逐渐累积民生实力的现象,广告文字里,
最引人注目的绝对是“翡翠七彩”、“全部十彩”这几个字。在战后百业萧条,渐次复苏
的环境中,绚烂的色彩、美丽的幻觉、哀艳奇情或疯狂笑闹的情感滋味,还有歌、舞、奇
想的吸引力,都是让当时观众在忙碌劳作之后,能好好放松、纾解身心、陶冶性情的上乘
娱乐。
整整70年前的上乘娱乐
简单说明一下,在1951年9月16日这个历史性的一天,正在台北上映的电影,虽然多属旧
片(而且还是年纪不小的旧片)但多半都算得上是影史名作。
原址拆建为现在西门町万年大楼的国际戏院,是当时设备最先进的优秀戏院,早在1946年
就设置有全新空调,炎炎夏日冷气开放,号称“陆上水晶宫”。国际上映的《东京风云》
(Tokyo Joe)是亨佛莱鲍嘉和第一位红遍好莱坞的日本演员早川雪洲合演的斗智动作电
影,早川雪洲走红于默片时期的美国影坛,以其“异国特色”的神秘气质赢得广大观众的
喜爱,晚年参演《桂河大桥》(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本片问世于1949年,
宣传词里特别标榜“东京拍摄”自然是希望借由对于日本的情怀和好奇心,吸引台湾本地
的观众。
位于延平北路大稻埕商圈的第一剧场是较少见到、拥有多层“楼上座位”的戏院(一般传
统戏院建筑仅分为楼上、楼下两层,楼下又称“堂座”,多采缓坡起伏,楼上又称“楼座
”,多为梯级结构);表演空间更有旋转舞台等设备,在台湾光复后已经少在此处进行戏
剧、歌舞表演,舞台机关尘封多年未曾使用,凭著电影生意大发利市,在1950年代中期至
1960年代后期,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第一剧场是台北影圈上映日本电影的圣殿之一,尤于
地处台北市区的“北区”,往往还会搭配一家西门町的兴旺名院成为连线,西宁南路的台
湾戏院(1960年代初更新设备,并更名为中国大戏院,即今‘唐吉诃德’商店所在处)、
成都路的大世界戏院(拆建新厦后曾为西门町星聚点所在)都是它连线时的好朋友,不过
真正互动最密切、最“门当户对”的正宗匹配,当属武昌街底的台北戏院。
第一剧场这一档上映的恰巧不是日片——《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Ali Baba and the
Forty Thieves),一部于1944年问世的彩色幻想电影。英国在二战期间1940年推出的《
月宫宝盒》(Thief of Bagdad)以其艳丽多姿的特艺彩色,掳获全球观众的芳心,而好
莱坞也急起直追,先后拍摄多部以“一千零一夜”故事为题材的童话电影,这部《阿里巴
巴》也相当受欢迎;女主角玛莉蒙丹(Maria Montez)艳色逼人,在1940年代的好莱坞专
演神话电影里的性感妖姬、公主等等,可惜在1951年9月初在法国泡澡时心脏病发作,玉
殒于浴盆之内,享年只有39岁。台湾片商赶上风潮,以“悼念”为理由,排上这部彩色名
片。
大世界戏院与国际、台湾、新世界等,同为西门町四家名院,在1950年代初期已由国民党
旗下的电影事业单位主管,生意甚佳。其中国际、大世界两院的声势远超过台湾、新世界
;国际在1950年代初期出尽锋头,算是最时尚、最“小而精美”的巧院、俏院,大世界以
大闻名,占地达六百坪,格局方正,建筑气派,初时因其官营色彩,使观众对其期望甚高
,但也因官方经营、对于市场应变的速度不及民间,以致在拓展放映技术革新上,本可领
先群雄,却差了一步,成为官营的大世界与民营的万国戏院双雄竞争,此为后话,本篇不
表。
反观台湾戏院,在这四大名院中排行大概落在第三,可是弹性应变,抢得先机,在1950年
代初的戏院映演技术竞赛中,屡建奇功,这也是我们会在续篇文章花一点篇幅好好谈及的
指标型重要影事。至于新世界,因为设备较差,被当作多功能场馆,平时映演国片,曾经
因为话剧运动掀起一阵重要的文化潮流,在1960年代中期改建,新的新世界戏院所在之大
厦至今依旧挺立,就是西门町捷运站六号出口正对着的H&M大楼。
新片青黄不接,彩色电影吸引观众进场
在大世界戏院热闹上映的《星海浮沉录》(A Star Is Born)是1937年那部早期彩色片,
想想看,当时还没有茱蒂嘉兰的那部1954年经典重拍版,更遑论芭芭拉史翠珊,或者三年
前女神卡卡的最新版本呢!台湾戏院上映的迪士尼合家观赏彩色歌舞片《露台春暖》(
So Dear to My Heart)是1948年的作品。
李丽华、严化主演的《新茶花女》在新世界戏院上映;这才不是什么全新拍摄的电影,它
就是小咪李丽华1940年代红遍上海滩,青春正盛时一人分饰二角,村姑的角色在山野之间
对景歌咏,唱出了她的代表绝唱〈天上人间〉:“树上小鸟啼,江畔帆影移……”。
宣传比较大的片子是《唐明皇游月宫》,数一数,居然有美都丽、银宫、大有,以及大华
露天电影院(位于西门町宪兵队后方)等多处联映。这部电影虽已失传,根据资料拼凑起
来却是一部奇之又奇的新鲜电影,摄制于香港,1949年8月在香港首映,主要演员包括了
冯峰(红星冯宝宝之父)、曾蓝施、林妹妹等,原本是粤语片,原片名只差台湾版一个字
,叫《唐明皇游月殿》,是由香港影史上的重要电影人冯志刚导演。在台湾电影广告上刊
载若还不够清楚,香港报章里则可见到更重要宣传文字,显示片中可见得神仙鬼怪能飞天
遁地、月殿毒龙口喷烈火、石头幻为美人,也有可变化的牡丹及白兔等等奇妙桥段。
换言之,如果我们生活在1951年9月16日的台北,生活无虞,家里也有多余的金钱可供娱
乐享受,您可以选择到第一剧场看场翡翠七彩的《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观后饱餐美食
小吃,再到大华露天戏院,后花园有徐笑亭、赵胖子的滑稽说唱,晚上八时半和十时则各
有一场《唐明皇》。
停下脚步想想,因为这份报纸、这几格广告的存在,我们在70年之后可以清楚、明确地得
知在1951年9月中旬,在“省都”台北,这些电影正在热闹上映。我们身处网络时代,万
事万物都依靠线上资讯流通传递,但我们若想知道七年前、2014年的9月中旬,有哪些电
影在哪些戏院、影厅上映、时间场次的安排为何;又或者七个月前、2021年3月下旬的情
形,茫茫网海,又该何处寻觅呢?
时光留不住,聚散两依依,这些大大小小的方块、里面的文字、讯息、时刻表,刻下了曾
经被千人、万人,同时仰望、歌颂、赞叹的某一部电影,在文明之中存在过的痕迹。
这些痕迹,一格一格,大大小小,便随着广告篇幅愈来愈大,宣传内容愈来愈花俏,它也
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左拼右接,层层叠起,在短短几年之内,便由短信、小启式的宣
告,成长为漂亮的方块版面,把文字、数字等等一切讯息,全部化为图象式的视觉语言,
比网络迷因(meme)还更早、更前卫,缤纷灿烂地盛放在报版之间,开出一方又一方的想
像天地,任由读者遨游其间。
追溯报纸锌版广告的沉积记忆(三):纸上电影的方块千秋
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2827/5848983
1950年代的台湾社会,除了《台湾新生报》、《中华日报》、《自立晚报》、《大华晚报
》等日报和晚报之外,最重要的“大报”有三:《中央日报》、《征信新闻报》(即日后
的《中国时报》)、《联合报》。《征信新闻报》较晚才开始刊登方块形的锌版电影广告
,《中央日报》和《联合报》较早,而且因为两家报纸不太相同的媒体性格,在锌版广告
的呈现上出现很大的差异。
这类广告多由广告主提供方块内的版面内容,包括宣传文字、图片等等讯息,讲究一点的
,会把戏院商标做得精致入微,各家电影院的建筑特色,很多时候也可以由此得见。
《中央日报》有较浓重的官方色彩,虽不致一板一眼,但总显得比较端正、雍容,广告主
要洒币做大篇幅宣传时,也显得气派十足。《联合报》与之相反,民间色彩重,电影广告
通篇看下,活泼处更加活泼,疏漏处却也更显简陋。
这是时代的痕迹,是特色,无所谓好坏,也与是非黑白两不相干。
《联合报》创刊于1951年9月16日,电影广告于同日出现,一开始仅是方块小启,后来愈
做愈华丽,1954年起,篇幅更阔,最后开到半个版面。1954年4月12日星期一,电影广告
还刊在第五版,以长条方块的短信、小启型式呈现;到了第二天——1954年4月13日星期
二,电影广告移至四版,由大小方块组成的锌版电影广告正式出现,之后它的位置在不同
版面中移来移去,1950年代中后期开始,台北影圈出现战后第一波戏院兴建潮,电影院增
多,表示这个产业蒸蒸日上,连带地电影广告的份量也愈来愈重,由原本的一个半版,开
到两个半版,到最后终于成为一整个全版的电影广告专页。
半版篇幅,图文并茂
1954年4月12日星期一,在《联合报》的第五版,电影广告仍是长条形的方块小启,来到
第二天1954年的4月13日星期二,在《联合报》四版终于出现方块锌版广告。
这半版篇幅的电影广告,图文并茂,外片方面,中文片名和原文片名各有设计,衬上片商
剪贴的剧照或海报,空白处还舍不得留白,要想尽办法填满,于是大字小字,直写横写,
四言、五言、七言、长短句,使尽各种花招。做为一个距当时已经66年后的台北市民,这
些电影我基本上都没有完整看过(有几部断续看过片段),但每一格广告,都像开了一扇
文化史的视窗,凝神定睛,就可以徜徉其间,迳自想像起来。
从方块小启进步到大方格,戏院的名字也多了花冠舞台似的设计外框,还不是日后真正通
用、常用的戏院标记,但比较之下,就与一开始只有几个光秃秃的铅字来得别开生面。
新戏院的加入——百花齐放的电影放映
与1951年9月《联合报》创刊时相较起来,1954年4月台北的戏院数量并没有增加太多,但
新揭幕的这三家,都是一代名院,包括了西门町的万国戏院、位于太原路巷内,今承德路
蔡合源大宅旁的中央戏院,以及龙山寺前的大观戏院。
万国揭幕于1952年1月26日,绝大部份的文献都记载它是由日本时期“荣座”剧场改建而
成,实则不然。根据当年留下的地图与空拍照多番比对,“荣座”与“台湾剧场”两间戏
院比邻而居,大门开向则相反,台湾剧场在光复后更名为台湾戏院,1960年代初期大幅整
修后再更名为中国大戏院,直到21世纪初才拆建新厦,是今日“唐吉诃德”日系商店所在
大楼。
“台剧”的正门朝西,也就是西宁南路,“荣座”的大门朝东,是为今日武昌街二段50巷
,也就是摆满一整排小吃摊,有卖骰子牛肉的那条巷子,据推测,它的院体应该是在今天
纹身巷的位置所在。万国戏院则是在“荣座”旧址的右前方拔地而起,1990年代后期拆建
新厦,是为今日西门町优衣库Uniqlo所在。
万国1952年揭幕,在1954年不过刚满两年,仍是气势惊人的新颖旺院。
中央虽然身处巷内,昔日太原路正对台北火车站的后站,与前站正前方的馆前路拉成一条
轴线,中央在后车站商圈也风风火火经营了好几十年。大观戏院位于龙山寺前方西园路上
,“茶室文化老街”小牌楼所在位置,如今的元大证券高楼,就是大观戏院的旧址。中央
、大观都曾以日片为主要的揽客利器,尔后大观戏院成为台语片的重镇,中央也一度加入
联映台语片,后又转回放映国语片。
除此之外,第一剧场、国际、大世界、台湾、新世界、美都丽等等,都是老字号,第一剧
场旁的巷内尚有文化戏院,寿命不算很长,1950年代中期就内部改建、更新设备,成为兼
具精巧和气派的国泰戏院。
万国戏院上映的《夜阑情史》(History is Made at Night)是1937年的旧片,全新拷贝
再度发行,由金奖导演法兰克鲍才齐(Frank Borzage)掌舵,揉合文艺、爱情、动作灾
难等各种类型,声势极大。
国际和文化双院联映彩色歌舞片“The Girl Next Door”中译片名多么典雅,叫《洛阳女
儿对门居》!大世界上映的是西洋彩色古装片,罗曼史冒险《宝剑明珠》(The Golden
Blade)。中央、大观上映日片《歌声母泪》(吾子と呗わん),目标观众群直接锁定了
菜篮族。
新世界上映香港拍摄的国语片《舞孃泪痕》,周曼华领衔主演,王引导演,既曰“舞孃”
又是“泪痕”,一定有歌曲点缀。果然广告里堂皇写着:爱情哀艳热情歌唱巨片。电影又
名《十九层地狱》,也叫《风流儿女风流债》。片中新歌至少有两支传世,〈登高曲〉和
〈毋忘我〉,流行版本都由银嗓子姚莉灌唱,尤其〈毋忘我〉,轻松的小快版节奏,琅琅
上口,传唱度不低。
问世于1950年的《虎盗情魔》(Walk Softly, Stranger)由约瑟夫考登(Joseph Cotton
)、欧洲冷面女星范丽(Valli)双挂头牌,电影摄于1948年,因故推迟到两年后才公映
,正巧1949年有考登、范丽联合主演的《黑狱亡魂》(The Third Man)轰动全球,就连
远在西太平洋的这个蕞尔小岛,将近70年前的电影广告也都能看到“继《黑狱亡魂》之后
又一新作”等字样。
至于《爱与恨》(爱と憎しみの彼方へ)再加上一个问号,又是什么东西呢?这是谷口千
吉和黑泽明联合执导,三船敏郎、池部良等共同合演的电影。
谈了这么多,其实笔者真的想好好介绍的是第一剧场上映《反攻泰堡》(Fort Ti)这桩
影史盛事。
见证影史的一刻
1950年代初期,世界影坛经历划时代的重要改变——电影从小方块变成宽银幕,从全面黑
白变成全面彩色;台湾的观众也亲身经历了这样的转变,以台北为例,台北几家重要电影
院——第一剧场、台湾戏院、万国戏院,还有大世界戏院也都参与了这场设备、噱头竞逐
战。
感谢有报纸锌版电影广告,忠实纪录了这段演进的历程,我们可以看到民营戏院——第一
剧场、万国等,抢得商机,官营的台湾、大世界苦苦追赶,在1953年的台北掀起3D立体电
影旋风的热闹局面。
当年好莱坞为了迎战来势汹汹的电视,祭出一项又一项只有在电影院才能亲身体验的法宝
,彩色、立体声、立体电影,然后是全景大银幕。立体电影以双机投影,在银幕上显出双
重影像,观众戴上特制眼镜,让这双重影像得以形成立体画面。
立体电影在影史上三次流行,最近一次是2009年的《阿凡达》(Avatar),往前一点是
1970年代中后期到1980年代初,台湾拍过《千刀万里追》和《十三女尼》,记得好莱坞把
《大白鲨第三集》也拍成了3D。再更早,就是1952年到1953年,短短两年左右的时间,因
为问题太多,在同时间发展出来的弧型阔银幕摄制系统普及之后,立体电影便迅速退烧。
然而3D热潮一开始,台湾观众还是引颈期待它的到来,终于在1953年5月7日,第一剧场和
台湾戏院双双联映话题正炙的立体电影。它其实只是一系列立体实验短片加上立体剧情短
片,前后凑成大约24分钟的电影,再以同场加映的方式,搭配正常剧情片放映。
台北首映次日,观众驱之若骛,大世界戏院眼见同为官营的小弟弟台湾戏院门庭若市,随
即加入联映,根据报版广告上的时间表看来,应该是与台湾戏院以跑片的方式共享拷贝。
不到一个月,台北又迎来第二支由短片拼组而成的立体电影,这部中译称之《大千世界》
的短片合集,拷贝来自香港,片集题名为“Royal Flush”,前后六个段落,包括英国新
型客机的立体新闻片、畅游泰晤士河风光、芭蕾团表演《天鹅湖》选段等等。
这次立体电影的商机就被官营戏院牢牢抓紧在手上了。1953年6月3日,双机实体式立体电
影《大千世界》隆重登场,广告单上更以“原子时代大发明”为重点宣传标语;学生还没
放暑假,有“陆上水晶宫”美誉的国际戏院即标榜“冷气开放”,每日放映五场,片长大
概四十多分钟,另外搭配普通电影一起献映。
1954年春,真正以“双机立体”方式拍摄、放映的剧情长片,终于正式上映。由官方经营
的大世界戏院在此际也才终于传出有意改装弧型阔银幕,外加立体声系统的“新艺综合体
”设备,为此,文化圈的意见领袖还颇不给情面地撰文抨击,认为主管单位未能洞烛机先
,以影坛领袖之姿,起一个带动作用,还得等到民营的第一剧场、万国戏院,都预备迈向
新艺综合体之路,这才慢慢起身有所作为。
1954年3月25日,第一剧场隆重推出美国华纳公司的立体彩色名片《蜡像院魔王》(
House of Wax),这是好莱坞在为期一年多的立体狂潮之下,最富盛名的重要作品之一。
次日,也就是3月26日,国际戏院也随之跟进,推出哥伦比亚公司出品的3D立体电影《警
网浴血战》(Man in the Dark),两相较劲之下,《蜡像院魔王》叫好叫座,略胜一筹
。
约莫两周之后——4月7日,硬件条件不若国际、第一等头等名院的美都丽戏院也加入“立
体”战局,推出西部片《血战羽毛河》(The Charge at Feather River),连映不辍。
紧接着来到4月13日,第一剧场再推《反攻泰堡》,和《羽毛河》一样也是立体彩色的西
部动作片。
这个历史性的一刻,完整、圆满呈现在1954年4月13日的锌版电影广告上。版面左下角可
见到美都丽戏院仍在上映《血战羽毛河》,右上角最显著的版面位置,则是第一剧场豪华
气派的“天然双机式‘立体电影’”巨幅广告,广告旁还有戏院启事,铭谢观众支持。
与此同时,3D立体电影也迅速降温,第一和台湾两家戏院在夏天已经改装增设宽型银幕,
放弃追求双机立体电影的噱头。到了1954年夏秋之间,丽泰海华丝(Rita Hayworth)的
名片《军中红粉》(Miss Sadie Thompson)、歌舞钜片《刁蛮公主》(Kiss Me Kate)
即双双以普通、平面版本在台上映。
1954年11月2日,万国戏院和大世界戏院同台比拼,分别以《圣袍千秋》(The Robe)和
《圆桌武士》(Knights of the Round Table)两部历史巨片,带领观众走进阔银幕立体
声的新纪元。
追溯报纸锌版广告的沉积记忆(四):窥见台语片缤纷年代的兴衰起落
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2827/5849595
在《联合报》创刊至今70年的岁月里,尤其是1954年开始、方块锌版电影广告大行其道的
16年间,在这许许多多的电影广告里,最重要的就是台语片的广告。
纵观当年全台各大报纸,台语片的广告刊登以《联合报》为最大宗、最完整,也最能反映
当时台北文化圈对于台语片的态度,还有台语影坛对于宣传的掌握程度。其他像是《民声
日报》以台中地区为主,《中央日报》的方块锌版广告虽然更美、更气派,但甚少出现台
语片讯息,《征信新闻报》在早期甚至连方块锌版广告也无,只有以小启方式、排列简单
上映讯息如此而已。
加上资深影剧记者黄仁先生早年在《联合报》主持“新艺”版面时对于台语片的关注,相
关影剧新闻也有较全面的报导,使得《联合报》稳坐台语片图文新闻资料的大宝库。
台语片缤纷年代
台语片的市场以台湾本岛为主,旁及澎湖等离岛,并与菲律宾侨界(以福建移民为主)、
香港的厦语片摄制影圈,还有星马的华人生活圈,形成超越政体界限的闽南语(福建话)
电影文化圈,在全盛时期往来相当频繁,摄制的机动性也高,在发展之初,大约1950年代
中期、后期时,亦不乏有志之士投入资产,建设厂房设施等,期望能以更高水准的作品吸
引观众进场。
在1949、1950年,台湾即可观赏到由香港引进的厦语片,透过报版广告,我们得知这些作
品在台上映时都被冠上“台语片”的宣传头衔,就算片中使用的闽南语的发音不尽相同,
片商仍然如此操作。
来到1955年,本地开始有团队投入尝试,有的借重剧团力量,有的则仰赖侨商投资,经过
几次失败的尝试,终于在技术改革后大获成功。除了自立拍摄,也有片商承租官营片厂的
设备,并由官营片厂的人才参与摄制工作,于是在广告上就出现一行“中央电影公司台中
厂代摄”,或者是“台湾电影制片厂代摄”的小字。这一类“代摄”的作品,在摄影、布
景、打光等基本视觉效果的成绩,往往较优,台语片在1956、1957、1958 连续三年的风
光期之中,也培养出大量的幕前幕后电影工作者,在日后“国片起飞”的年代,起了关键
性的作用。
台语片在1959年进入第一个低潮,1962年回春,来到1960年代中期,年产量高达百部,然
而市场状况紊乱,不只台湾,而是整个东南亚“闽南语(福建话)”电影文化圈的局面都
出现重大的波动。香港厦语片圈至此已经完全萎缩,菲侨和星马的资金更感兴趣的可能是
彩色阔银幕的国语片,反正此际已经进入全面配音的年代,就算是针对原本目标客群设计
的故事情节,只要以彩色阔银幕包装,仍然能创下极好的票房成绩,甚至扬威整个东南亚
地区。
台语片在1960年代后期产量渐次下降,终至产业转型,部份能量整并进入影坛既有之制片
活动,另一部份则转入电视圈,无论是幕前或幕后工作,继续发光发热。
关于台语片的定位与定义,过去三、四十年的研究历程大概有过三个阶段的转变。
首先是“悲情台语片”的阶段。包括《联合报》的资深前辈黄仁等等,亲身经历过台语片
的全盛时期,眼见它暴起暴落,不由得发出喟叹,尤其哀怜影片流离失所全难再寻。
其次是“KUSO台语片”的阶段,擦干眼泪,奋起直追,想办法从现存影片中找出像是《大
侠梅花鹿》、《泰山宝藏》,还有《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等作品,以猎奇、幽默的态度
洗去它的悲情色彩,让“本土”的“土”味,能薰陶出新鲜且诙谐的创意。
从1980年台语片由当时电影市场的边缘身份,进入金马奖国际电影观摩展的特别单元(也
是金马第一次正式有‘国际影展’的节目安排)起,经过了悲情和欢笑的洗礼,如今大家
已更冷静踏实的态度,把台语片研究工作带入另外一个高峰。在2016年的台语电影60周年
纪念盛典,“缤纷台语片”成为新世代的定调,今人透过影片、图文、手稿、唱片等全方
位的资料,交织出整幅缤纷多彩的影史图像。于是台语片不仅只有悲情,也不仅只有阿里
巴巴和梅花鹿,它拥有更为清晰的电影类型(genre)脉络,它也拥有能与其他语种电影
(尤其是厦语片、潮语片等等),以及国语片、日本片等市场竞争者共同对话的空间。
缤纷多姿的电影类型里,除了传统婆妈啼哭文艺片之外,新奇搞怪、台语武侠、都会生活
、007时期大行其道的女间谍系列、古装歌唱戏曲等等,都囊括其中;更有台语影圈十分
流行的“瞳铃眼”、“蜘蛛网”一系之社会奇案,将恐怖、奇情、浪漫、伦理等元素共治
一炉,无论是《台南雾夜大奇案》、《万华白骨事件》、《基隆七号房惨案》,或是《火
葬场奇案》,还有声名远播的《疯女十八年》。果然灿烂缤纷,令人目不暇给。
“第一部”的头衔认定
令电影史家最伤脑筋的问题,很多时候落在所谓“第一部”的头衔认定。《联合报》的方
块电影广告,连同相关新闻报导,在协助厘清“影史第一部‘台语片’”的头衔,助益甚
大。
1955年6月,《联合报》上出现一则重要的报导,文中写到全新台语片《六才子西厢记》
在颇富盛名的都马剧团四处巡演时,以16糎的电影胶卷一并拍摄,并尝试摄制彩色梦境段
落。全片已经拍毕正将上映,完成时间较菲律宾华侨尝试在台投资开拍、前期筹备过程颇
具声势的《吕蒙正绣球奇缘》更早。
《吕》片据说后来胎死腹中,但1956年12月11日却又有一部《吕蒙正》电影悄悄在台北永
乐戏院上映两日,悄悄下片,既无宣传,亦无演员资讯,来无影去无踪,十分神秘。
《六才子西厢记》在1955年6月23日(端午节前一日),于台北万华龙山寺前的大观戏院
隆重献映,上映前《联合报》刊出方块广告,上映后亦刊出横幅大篇广告,并于6月21日
刊出一则完整报导。只不过《六才子西厢记》只映三日便下档;据前辈影人口述,肇因于
当年16糎拍摄技术太差,放映效果不佳,观众失去欣赏的耐心。
另,关于都马剧团所采用的语言及唱腔,与台湾本省流行之歌仔戏唱腔、发音等均有落差
,《联合报》的锌版方块广告里载有极多耐人寻味的细节,包括全片主打“绍兴调”、歌
曲多少多少支,以及知名伶人随片登台等宣传噱头,极具历史价值。
也因此,《六才子西厢记》既非以电影业界标准35糎胶卷摄制,亦非台湾本省惯用之闽南
语腔调和歌仔唱腔,称之为福建戏电影恰如其份,称之为台语片,则有待斟酌。其于影史
上的“第一部”意义,便是在这么多“但书”的前提之下建立起来的。
更因如此,它的多重历史意义和文化意义,令《六才子西厢记》蒙上一曾非常神秘的面纱
,尤其它失传六十余年,至今仍未曾听闻这套影片的真正下落。要想接近《六才子西厢记
》,至今留传最重要的资料仍然是《联合报》的那一篇报导,以及它上映前、上映时所刊
出的三张电影广告。
也谈《雨夜花》
目前影史认定“第一部台语片”是何基明导演所摄《薛平贵与王宝钏》。它并不是香港拍
摄的“厦语片”,它也不是采用“绍兴调”、“都马剧团”演出的16糎戏曲片,它是以35
糎胶卷、黑白拍摄、认真制作的古装歌唱电影,有实景,有搭景,从薛平贵以乞丐姿态亮
相,演到王宝钏抛绣球彩楼配,再演到平贵从军,与宝钏哭别。是为完整故事当中的“上
集”。
何基明导演先后拍了《薛平贵与王宝钏》的上中下三集,先后推出,又拍了《范蠡与西施
》,反应都非常好。《薛》片三集失传半世纪余,现已发现客语配音版本,由台南艺术大
学典藏。
除此之外,还有影史第一部的“时装文艺”台语片——《雨夜花》。
这部《雨夜花》乃是由钟声话剧团根据邓雨贤、周添旺的同名金曲改编。邵罗辉导演,辛
金传(即辛奇)编剧,一说华兴片厂拍摄,一说中国制片厂(隶属国防部,位于北投复兴
岗)代摄,这也是现存文献纪录中,是第一部上映的台语时装文艺片。
据台北电影戏剧商业同业公会在1957年1月公布的票房纪录来看,1956年全年度,在台北
市上映的国台语影片加总统计,《雨夜花》高踞第二名,票房为新台币 45 万。台北之外
的全省数字粗估为135万(日片、台语片的计算方式是台北票房乘以三,国语片计算方法
是台北票房乘以三)。
《周成过台湾》排行第四名,台北票房为36万。《林投姐》占第七名,台北票房 31 万。
第九名是《薛平贵与王宝钏》上集,台北票房为30万。
外一章:艳色电影,纸上迷情
在协助整理《联合报》方块电影广告时,年轻一辈团队成员的目光每每都被诸多方格中特
定某几部片子给吸引走。这些以艳情、异色为宣传号召的电影作品,本身可能无比健康,
也无比正派,但片商秉持着“Sex does sell.”的宣传宗旨,大加渲染,力道之足,在六
十多年后的今日,依然紧紧抓住我们的注意。
说起台北市的异色电影院——大概在1970年代中后期开始,市区陆续出现几间以比较成人
口味电影为号召的戏院,其中最有名的包括老字号的二轮西片戏院:爱国,包括新揭幕的
乐乐、快乐,以及白雪;台北圆环商圈附近也出现白宫、圆环等。
然而,早在这些戏院出现之前,在那个我们印象中相形较为保守、含蓄、谨守礼义廉耻社
会规范的1950年代及1960年代初,也就是《联合报》方块电影广告所涵盖的那十多年的岁
月里,仍然有些作品在行销、上映,有的是正正经经的“健康教育”片,但因为时代背景
,无巧不巧就成为社会的集体欲望出口,比如《联合报》还没开办之前、1950年就在台湾
上映的卫教名片《卫生宝鉴》(Because of Eve),当年尚未有分级制度,但本片却设有
年龄警语,限制16岁以上才能入场,而且男女分场,并因观众反应热烈,特别增开戏院专
映男场,另外一院则每日三男场两女场。
此外,也有的作品被包装成为乳波臀浪、酒池肉林,看似集锦猎奇片,殊不知实际上是当
年全球知名大城市诸多现场表演(如夜总会、歌厅、钢琴酒吧等等)的精采纪录,比如曾
经在国防部所属的国光戏院上映、因为偷接裸露片段而引起轩然大波的《世界女人夜生活
》(America di notte)。
华语影坛的巨擘——香港邵氏公司也赴日本拍摄了几部类似形式的夜总会电影,翡翠七彩
,噱头十足。由蒋光超主演,剧情是小人物混进东京声色场所大闹一番的《万紫千红》,
1958年3月7日在台北上映,卖座情况还不恶!
至于那些真正艳星主演的名作,比方像“BB小姐”碧姬芭杜(Brigette Bardot)的系列
名作,不仅是方块广告春色撩人,在戏院外墙的巨幅电影看板亦曾引来莫大纠纷,还出动
警方规劝、取缔,最后才由院方为BB小姐穿上比较保守的衣服遮掩。
这些纸上迷情,当然逃不过卫道人士的法眼。读者投书一封接着一封,虽然不敢说是1970
年方块电影广告全面遭取消的直接原因,难免落人话柄,成为“取消了也好”、“耳目清
净许多”等等说法的直接证据。
此为后话,下回再表。
追溯报纸锌版广告的沉积记忆(五):方块电影广告戛然而止
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2827/5849916
电影广告在日报版面中所占篇幅之大,固为影迷之福,在报纸限张印行的年代,某种程度
上却也排挤了其他讯息的见报空间。从广告获利的角度来说,电影产业蒸蒸日上,花得起
宣传费用,买版面做广告,合情合理。然而满版满格的图像与文字,如果遇到夸大其词的
“不实广告”,闹到主管当局,甚至闹到教育部,也实在太不像样了。
早在1954年3月,在《联合报》的方块电影广告还是“小启”方格的年代,就已经有读者
投书,强烈批评电影广告和宣传用语、电影片名(尤其是译名)的遣词用字,比如过多的
“断肠”、“欲海”,过份强调“性感”、“美人”、“妖姬”,悲剧一定是“春残”、
“魂断”,动作片若非“剑侠”,必云“英雄”,歌舞片皆是“彩凤”、“红莲”等等。
然而批评归批评,方块锌版电影广告的篇幅还是逐渐加大,最后独占整整一版。论者痛斥
这等广告份量乃全球所独见,殊不知早在1920年代后期、1930年代初期,上海《申报》每
天固定有厚厚一叠的电影消息专刊,何只全版,简直是一本别册的份量。但在1960年代的
台湾,面对电影广告宣传不实,甚至假意拿旧片换上新片名,伪装成新片上映,主管当局
在检讨时也多半会迁怒于广告,会指责报社不该开出如此巨大的篇幅,任由电影宣传夸大
其词。
方块乾坤戛然而止
1970年7月1日,《联合报》全版电影广告突然之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分类广告密
密麻麻的方格之下,另有小小几排字,列出某片在某戏院上映,下方则是某时某分的场次
表。
原来影剧同业公会等多个组织,在6月底的时候便接到通知,说是因篇幅有限,欲将现有
的全版电影广告缩小版面,并予以广告价格上的优惠。此举引起业者不满,决意停止在《
联合报》、《中国时报》、《中央日报》等三大报刊载方块锌版电影广告。
在7月1日,报社方面则刊载说明,是“鉴于报纸篇幅有限,各类重要新闻与工商业务分类
广告的压力与日俱增,而电影广告至少占据一整版即二十栏的位置,为报纸所有篇幅的十
分之一,显已失去平衡”。报社已与台北市各电影院等沟通协调,盼能缩小篇幅、减低费
用,让出篇幅以应付其他广告的需要;“不料台湾省电影戏剧商业公会联合会、台北市电
影戏剧商业同业公会、台北市影片商业同业公会,美侨商会电影组,突然联合宣布停登”
,基于服务读者立场,自今日起刊载“电影短信”,报导台北市各电影院当日上映片名及
时间,以补电影广告之缺。
这是《联合报》在当日五版所载之报导说明;接连多日,亦有名笔如何凡等在其专栏中撰
文讨论,关于电影广告的篇幅大小、宣传功用,以及针对此事件提出的评论、检讨。此外
,几个电影戏剧同业公会也在其他版面上予以反击,甚至暗讽“电影短信”上的时刻表可
能错误,鼓励观众转读刊有完整电影广告的其他报纸。一时之间,双方你来我往,毫不相
让。
但无论如何,全版电影广告已在当年的三大报正式退场,突如其来,戛然而止。但此事件
的余波不小,不到三个月,即发生谍报战争电影《长江一号》的诉讼案。
为了电影广告对簿公堂
根据出品《长江一号》的国际侨联育乐公司指称,三大报与四大公会之间的龃龉发生在
1970年6月间,谈判破裂后,四大公会即推派委员组织“节约广告小组”,开会决议自7月
1日起,各单位所属会员停刊三报电影广告。
国际侨联育乐公司提出诉讼时,特别强调,四大公会之决议事后并未提交会员大会追认,
亦未交会员个别签字认可。想来公会内部应该是对此决议仍有歧异,尚未取得共识即决定
撤去电影广告。
1970年8月,国际侨联在《中国时报》购买版面刊登《长江一号》的广告,经片商公会纠
正并决定罚款,国际侨联不服,行文申辩,公会方面则函告戏院方于片款中“代扣罚款”
,否则要求三日内下片,并请由台湾省联合公会通知台北市以外各戏院不上该片,国际侨
联因而采取法律途径。
1970年9月底,台北地方法院开庭调查此案,得知停刊三大报广告之决定并未经全体会员
大会通过;至于要求戏院下片、阻止他处影院排映等罚则,公会权限是否太大,节约广告
小组的答复是,“那仅是吓阻作用”。
“节约广告”一事在1971、1972年仍然余波未止,尤其电影界本身甚至一直有不同的声音
出现,要求各方进行协商,以求多刊电影广告。关于这条新闻脉络,我想在此打住,不再
继续,毕竟再追下去恐怕还是一团乱线,各方角力拉锯,没有解答。
《中央日报》、《中国时报》多年后陆续恢复刊登方块电影广告,《联合报》则坚持继续
以短信方式刊载时刻表,直到1978年《民生报》创刊,以民生、体育、影剧消息为主,便
又形成全新的局面。
消逝难追的纸上电影梦
笔者自2000年离家求学,去国十数载,期间几度往返,与友人相聚出游,当然也会看电影
。对于台北电影院还有影剧讯息的印象,仍然停留在2000年春天的记忆:看电影要查报刊
广告,确认戏院与场次时间。但一次又一次,眼见身边的朋友开始放弃报版广告而就网络
讯息,尤其在智慧型手机普及之后,加以彩色印刷的报版广告实在有害视力、防碍阅读,
渐渐地,连自己也不再沉醉于方块广告曾经有过的魔力。
儿时的纸上电影梦,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努力尝试回想,却再也记不起“渐渐不再使用”
的“渐渐”,过程前后历时多久。纸本的报纸如今还是会买会读,当然也早已与数位版本
交叉并用,但方块电影广告的光辉岁月,真的已经回不去了。
尽管如此,我却永远不会儿时忘记趴在大桌面上读报看图的情节。一格一格认著方块里的
戏院名称、街道名称、电影片名,仔细阅读格子里塞得满满的每一行广告语,从那些油墨
字迹看到属于我自己的台北市立体全图,看到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因为每一小格,里面都有好几家戏院,有好多明星,也都有一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