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出于尊重死者跟当事人的感受觉得闭嘴就好,但是看到有这种回文跟某
些推文的小白,实在是忍不住。
我不知道能断定说她的死去无关性向的人是凭什么信心这样说的。人自愿去
死的原因的确极其复杂有多重因素,为什么能理直气壮地就排除或纳入性
向,我也是很想知道。
不过我其实不是想这么快争论这件事情,我想谈的是什么叫做歧视造成的自
我伤害。人对自我的评价跟判断,不会是凭空得出的,而是会基于某一些习
得的外在标准,这点不管是在(Gadamer 那一路的)诠释学发展,或者是社
会学研究都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当你坐落在的环境告诉你说,你要否定你自
己重要的组成部分:你可以爱谁、不能爱谁,并且透过爱谁不爱谁来定位自
己;爱跟自己同样(生理)性别是可耻、不可公开、应该受憎恶,你的感受
只是暂时的错乱、不是需要正视的实在感受,当你胆敢放肆表露出来,就会
被议论、挞伐、被殴打曝光、被矫正隔离,你会怎么看待自己?讲歧视环境
对 LGBT 的精神与身体状况造成如何伤害的健康研究还不够多吗?
的确,自杀有多重的理由。但当你因为你的性向处于高度痛苦的起点跟背景
值,这意味着什么?前面已经说了,自我肯定跟坦然接受要有外在基础,当
没有这些外在基础的时候,高谈所谓的坦然,就跟空气中的泡沫一般虚浮;
随意否定性向不被肯认,也造就了个人存活于世界上所经验到的痛苦,我觉
得这种看法非常不负责任。
对你们这些论者来说,这或许只是一个各项因素加减权重的问题、论证美不
美观顺不顺眼(还不到正确与否)的问题而已。
对于当事人或许多不断见证类似事件的人来说,这不但是自我被攻击的过
程,也同时吊诡地是安定自我的过程——透过以此命名自己的受苦经验来给
定理由:“我就是不值得(所以我才会被这样对待)”,或者“这就是身为
LGBT 等要承受的”;如果你们这些论者觉得谈这种自我经验太空泛不着边
际,我想原 po 已经提供了足够的文本证据了:死者的同性感情是不能被明
确提及跟懊悔的、死者的感情经验跟困扰是不能压过家庭的栽培的。我理解
她父母安顿自身的谈论方式,但我也要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推论:从家庭中
死者无法汲取任何正面看待自己性向的基准,自己的感情、尤其是跟同性发
生的感情,不是可以跟家庭交代(意味着出柜)的事物。
我自己很幸运,生长过程中认同自己是 gay 的波折相对少,或许我在性向
这块是原 po 说的,坦然接受自己(性向)的人,虽然活得不算快乐。但我
自己因为服务工作关系,也接触到许多无法坦然接受自己(性向)的朋友,
因为性向(当然,也多少合并其他原因)跟家庭、以及所在的(求学、职
场)环境难以和解;我自己现在 27 岁,这一两年来我已经为好几个自杀的
朋友送葬、必须建立“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位朋友吧”的心理建设,因
为有可能下次听到他们的音讯,就是辗转传来的死讯。
上面两段,就是我与 LGBT 社群许多人的精神状态:必须吊诡地以肯定自我
攻击,为自己的遭遇跟朋友的死去,给定个理由,建立的因果叙述,来安顿
哀悼死者与自己、透过自己与死者的共同生命经验来理解死者。我们都是这
种折磨的幸存者,并在余生中见证彼此的死去。
我们是这样对待死者的经验的。好吧,这的确未必符合这些回文推文小白想
要的“精确专业叙述”“尊重家属”,但我不懂这些小白有什么样的伦理基
础,来品评这种透过哀悼、以及当事人就这哀悼过程把自身碎裂的自我重新
捡拾回来拼凑的努力,以至于论定“不是因为性向而死”、“不是重点”或
是“所有人都有可能发生”——
你们凭什么以这种伪装开放的论述来辗压死者跟当事人啊?这就是你们看重
死者跟生者的方式吗?
(顺带碎嘴:我对于陈嘉君那伙人前些时候在凯道上搞什么“因为恐同而
死”墓碑公开活动,虽然有点不以为然,但也没想公开骂什么,理由就是我
相信他们多少是基于一些连带感这样做,虽然陈嘉君是有点可疑)
如果你们真的这么“求真相”(因为看不出你们对于他人福祉的兴趣),那
要不要关心一下身边相似状况的朋友,理解它们的感受?
※ 引述《yamakazi (大安吴彦祖)》之铭言:
: 我认真的看了两遍
: 但我真的看不出来这位学妹的死跟LGBT议题上有太大关系??
: 可能社会上会有一点压力吧
: 你如果也需要帮助 请赶快去找专业人士协助
: 说个残酷的事实
: 台湾一年自杀死亡人数三千人
: 因为LGBT而死的有多少人
: 缺钱自杀应该更多人吧
: 其他还有异性恋自杀的
: 工作课业压力自杀的
: 忧郁症自杀的
: 其实我觉得妳的前女友应该是忧郁症而死
: 当然忧郁症造成的原因很多
: 我不是专家
: 但是你的文似乎有意指向是家庭社会对LGBT造成的压力所产生忧郁症
: 这世界上本来就是残酷有压力的
: 但我们也几乎没care过那三千人是怎么死的
: 还不是马照跑舞照跳
: 也有可能是你的文中没办法阐述所有的事实
: 但这样看起来
: 高中之前在父权家庭下长大
: 到了台大其实大家对LGBT是很宽容的 甚至根本没有人care
: LGBT牵着手走在路上 接吻
: 在台大根本不会被歧视
: 而且台大离高雄天高皇帝远
: 死者在大学做了什么事 基本上父母也管不著
: 家人会开始怪学校和同学没有帮助死者
: 我想是因为悲伤产生的防卫机制吧
: 我不是专家
: 但常看到新闻死者家属怪政府怪制度怪学校......
: 如果只是言语上的抱怨
: 而没有实质上对学校和同学们产生什么行为的话
: 看在死者家属的份上 就忍忍吧
: 那些告别式上听到的话
: 爸爸抱怨栽培女儿养那么大
: 妈妈偷偷说女儿有LGBT顷向
: 说真的 哪个父母死了女儿
: 会完全没有这样的反应
: 这反应在我看来很正常自然
: 大家如果是中南部人来台北念书
: 你一个月会家乡几次
: 我认识的中南部同学一个月才回家乡一两天
: 对父母来说 孩子大了 他们根本看不到你
: 所以自然认为你在台北最亲密的人是学校和同学
: 自然或多或少会觉得
: 学校和同学怎么没及早发现死者有自杀顷向
: 如果发现了怎么都没跟我们家长说
: 在老一辈的人无法接受年轻人LGBT和自杀的情况下
: 如果只是碎碎念
: 就忍忍吧
: 光从你的叙述中
: 其实没有办法推断死者是因为社会家庭对LGBT施加压力而死
: 不过我无意推断死者为何而死
: 我对婚姻平权没意见
: 但你的这篇文章提到死者家庭的部分
: 又何尝不是对死者家属造成了伤害
: ※ 引述《w42019 (蚂蚁:))》之铭言:
: : 致,所有可能可以帮助我们的人:
: : 12/6台大大四女学生在宿舍用毛巾上吊自杀
: : 12/17下午是她的告别式,在这封信开始前,我想先引一段叶青的诗。
: : 〈橘子〉
: : 有些橘子虽然看起来是橘子 但它们并不真的是橘子
: : 因为它们就不是橘子 只是长得像而已 其实它们是柳橙
: : 还有一些橘子 并不真心地想要当橘子
: : 他们有自己的梦想 比如说当一颗苹果
: : 当一颗苹果就可以脆 而当橘子不行 所以有些橘子虽然是橘子
: : 但是它们终其一生都想着自己不是自己 虽然它们也甜美多汁
: : 还有一些橘子从来不去想自己到底是什么
: : 这种橘子应该要比较快乐 但是也很难说
: : 因为什么也不想有时候令它们感觉到自己似乎有点乏味 并缺乏了哲学的深度
: : 那么这一些橘子各怀心事的结果是什么呢?
: : 其实也没有什么 就像各怀心事的人一样
: : 所以人就仍旧是人 而橘子仍旧是橘子
: : 只是它们橘橘的 圆圆的 有一些汁液 而且甜
: : 就在上礼拜,12/6晚上,婚姻平权游行的前几天,我的前女友在台大宿舍上吊自杀
: : 了,悲伤来得很慢,第一时间我哭不出来,只是重复滑著新闻,确认所有文字描述,都太
: : 像她会做的事了,自残、割腕、服药、用毛巾上吊,还有那些绝对事实的形容词:乐观、
: : 开朗、总是贴心地逗大家开心。绝对是她。她终于走了,她下了这个决定。
: : 我不是什么性别酷儿的研究论述者,也不是专业的社工辅导员,只有曾想过要当老
: : 师,修教程的念头也只是在大一的时候就打消了,但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谁可以帮助我们
: : ,所以我想写这封信,希望有任何专业的人可以回应。
: : 我是一个生理女性,长得不正也不算丑,我痛恨所有政治不正确的性别用语,虽然
: : 我自己也落入这样的语言恶习里,认真的说,我对于认知自己双性恋的倾向其实毫无障碍
: :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不正常”的时期,一切发生得非常自然而然,我信奉的价值观告诉
: : 我爱不分性别,我很幸运的没有被排挤霸凌,在感情上我对家人始终保密所以也没有要战
: : 斗或是出柜的压力。直到我认识她,她有着异于常人柔软的灵魂,对于世界上的所有人所
: : 有事总是开到百分百的共感,就是用尽力气生活、打开所有触角的人,正因她对每个人都
: : 那么有同理心,每每看到受到苦痛的人,她也总会比别人感受到一百倍的难过。
: : 这样的她活得非常辛苦,也让爱她的人非常心疼。她活在一个绝对父权的家,就像台
: : 湾一般的家庭一样,不明言喻的重男轻女,身为长女的压力,一路品学兼优、做弟弟们的
: : 好榜样完全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国中的她小小的,喜欢隔壁资优班的一个女生,用很刻板
: : 印象的语言来说,就是一个帅T,她模仿她的穿着,剪短头发,开始越来越中性的打扮,
: : 跟她一起考上高雄女中,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后来她们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虽然那个女
: : 生不喜欢她,但是她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一起去学校附近的服饰店买了第一件束胸,
: : 一起咒骂发育越来越好的胸部,一起想着什么时候可以逃离家,一起讨论虽然家人完全不
: : 懂她们,但她们始终好爱他们,她开始疯狂摄取性别认同的书,看相关的电影,试图想要
: : 建立自己的样子,从还没有性征的孩子,忽然变成一个大女生了,大家开始互相评论,好
: : 像每个人都很自然就接受这个身体,她要好的朋友喜欢了同班同学,那段时间她也喜欢上
: : 了一个短发俏丽的实习老师,但是她还没学会怎么肯定自己,她还没学会怎么接受她跟别
: : 的女孩不一样,她跟她的朋友当时都有轻微的忧郁症,她们开始吵架、互相伤害,最后完
: : 全终止了对话,实习老师被调走了,她从那个时候开始自残,因为心脏太痛苦了得要有实
: : 质上身体的痛,当时她咨商了学校的辅导师,状况时好时坏,需要爱的时候还是非常痛苦
: : ,她独自跟自己对话,用着还没长好的灵魂,小心翼翼触碰著世界。
: : 然后她来到台大唸书,终于离开家,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她从学校厕所出来,刚换
: : 上表演课呈现要穿的绿色点点洋装,她非常不自在,逢人就说这个是跟别人借的,她才没
: : 有这种东西,后来我跟她交往之后,就算我真心地称赞她穿任何一种裙子都超级可爱,她
: : 还是对自己很没自信,她觉得自己是怪胎,甚至不爱照镜子,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趣的
: : 人,虽然我花了很大的力气让她知道她有多值得被喜欢,但是我终究无法真的懂,我不懂
: : 当一个人开了百分之百的触角在感受世界的时候,会被世界伤害得多深,我还是反复讲一
: : 些“熬过去,会没事的”、“不要怕,我就在你旁边”这些毫无着力点的话,在我跟她在
: : 一起的时候,她没有自残,她练习跟我撒娇跟讨拍,但她同时也知道无法跟我撒娇一辈子
: : ,她得自己找到活着动力、她要练习肯定自己。
: : 后来她喜欢上另一个人,我们太了解彼此了,她一开始甚至不敢跟我说,但这根本
: : 没关系,只要她还继续想爱人,我原本以为我绝对可以很潇洒的离开。结果我太难过了,
: : 花了很长的时间走出情伤,我们没有任何联络,我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再得知她讯
: : 息的时候,就是新闻了。她的遗书说:“我没办法再为了我爱的人跟爱我的人活着了。”
: : 明明就是最了解这个决定不需要理由,也没有任何人应该被怪罪,但却还是不断思
: : 考,哪一个环节如果改变了结果会不一样,她的家人非常不谅解我跟她的大学同学们明明
: : 知道她的忧郁症状况,但却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去告诉辅导员、没有告诉老师、也没有告
: : 诉家长,但真的可以改变任何事吗?我真的不知道,就我所知她从来没有放弃治疗,她还
: : 是会去医院看病、定期吃药,也有接触人群,她做了所有社会期待忧郁症患者应该做的尝
: : 试,她正在大口呼吸,每一天每一天独自面对睁开眼睛的恐惧。
: : 我本来面对她自杀的消息是坦然的,心想这是她好不容易做的决定,但是在我到她
: : 家见她火化前的最后一面时,泪水完全溃堤,有一半的眼泪都是为了他竟然活在一个那么
: : 辛苦并且一点都不懂她的家庭,她的母亲一边翻着我跟她的对话记录,压低声音怕被邻居
: : 听到,一边隐晦地说她可能有同性的倾向,父亲重复着花了很多钱栽培这个孩子,她不应
: : 该有权利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学校跟同学们都应该负责。听着听着,我一点都不在意对
: : 我的指控,我只觉得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她战斗。
: : 我一边小小希望着,或许真的能有什么方法,或是在哪一个环节来得及照顾这些柔
: : 软的灵魂,不能只是告诉他们“你的抗压性不够”、“这本来就是成长,每个人都是这样
: : 长大的”,有些人适应力强、可以找到自己最舒服的样子,有些人适应得慢、不论怎么做
: : 都没有自信,更何况,这本来就不是我们应该适应的,还来不及变强壮的人提早选择结束
: : 生命,然而有更多人是看清自己与世界无法相容才到了不得不自毁的地步,我不能自私地
: : 希望她继续活着,生都已经不能自己决定,连死去都要被干预。但我真的好想知道能不能
: : 让我们不要伤痕累累、不要抹灭自己本质的与世界碰撞,到底还可以怎么做?
: : 最后,容我直言,我不喜欢把LGBT族群塑造成很悲情的形象,多的是坦然接受自己、
: : 活得非常快乐的人,但当一个人出生无法选择自己的样子,惴惴不安的活着,用尽力气去
: : 感受世界的时候,不要再说“自杀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要解决问题,我们
: : 就是社会上认知的那些问题,所以我们正在解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