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藏诸心中多年,但是对谁去讲,有谁会听,又有谁能
理解呢?’只有到某年──他一直藏在心中。他只能自己对自己讲,
而且讲了无数遍。……
……人生到一个程度你们慢慢就会发现,有很多事情,人生真的
经历了某些事情──我说过这篇文章那从‘真’出发──你会发现即
使你有很多朋友,即使你有父母兄弟,即使你有师长,有各式各样的
人,可是总有一些事情是你觉得对谁讲都不合适。你没有人可以讲,
只有你自己可以对自己讲。总有一些事情是没有人可以讲,这跟你的
人际关系无关,是有些事情的性质就是这样。就算讲了──并不是说
祕密、不能讲,是讲了也没有任何意义。这就是人跟人之间有时候人
是很无奈的。有时候我常常会觉得,人虽然是一种群居动物,可是人
在本质上就注定了你是孤独的。有时候人会怨叹说:别人不了解我。
事实上从人跟人的本质来看,世界上就根本不可能有真正了解你的人
,没有这种人。为什么?因为连你自己也未必真了解你自己啊。这就
是人的本质。
所以,太史公他心中有这样的悲痛,他没有人可以说。他真是没
有人可以说。直到某年突然之间──你突然之间会讲出你真心话,而
且讲得非常动情,常常绝对不可能是:你们有这样的人生经验就知道
,不可能是你故意、跟谁约好、哪一天、特定时间,去跟人家讲。不
会是这个样子。一定是在某种情境某种环境之下,发生了某件事,让
你突然之间触动了你的心,你才会突然之间打开你心中那一扇门,把
你真正的想法说出来。……
……很多时候,在你们未来人生你们碰到很多事,碰到那样的事
你才会突然之间发现:原来我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过去不知道我
是这么一个人,突然间你才觉得是那样。特别在碰到很多人生的大关
头的时候,你才突然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是‘这么卑劣的一个人’或
‘这么有勇气的一个人’,你不知道。这就是自己,那如果连你自己
也不了解,你怎么去期望别人一定能完全了解你?这种想法本身就是
一种非常枉想的事情,那是做不到的事情。
那么这个时候只能够碰到某些契机,而任安这个事情,其实就是
太史公突然之间触动他想法的契机:他有一个朋友,而且是好朋友,
现在下狱就要死掉了;特别写了一封信来跟他求救,把他当成是他最
重要的救命‘稻草’,希望他能拯救他。他可以去讲,他有机会去讲
;他讲了,有可能救得了他的朋友,也有可能,很大的可能,根本救
不了他朋友。可是结果如何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你──
结果可能不好,可是你做;跟你根本就不去做,这是两码子事情。可
是,他有他的想法、他不得不去做,他不能去救他。他怎么把这个想
法告诉他的朋友?就在那一瞬之间触动了他的心弦,他把他真正的想
法,跟他吐露出来。这些想法是他从受了宫刑以后,他反复说于自己
说了无数次,为什么?因为只有说无数次,你才能有勇气活下去,否
则你活不下去了。……
……所以一旦有一天,人真的能够得到真正的信仰,真正你生命
的信仰而不是虚幻的信仰,那一天开始你才真正成‘人’了,你才能
够面对那么多的责任、那么多人生的无常,活下去。而太史公的信仰
:那个信仰不一定是神祇,不一定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信仰,那个信
仰不一定是神祇。太史公的信仰就是《太史公》这部书。他无论如何
都要完成它,他相信完成它是有意义的。这就是他的信仰,那么人生
如何去寻觅自己的信仰:信仰不一定是宗教,有些人信仰孔子,儒家
不是宗教;儒家是一种信仰,可是它不是宗教。……
……看,太史公他当时信仰的是这样的东西,他活下来。所以他
一开始、开门见山就把‘《太史公》牛马走’六个字,把它全部说完
,那是他的誓辞。……
……太史公当时是,心中痛苦盘旋、想了无数遍,最后在写给任
安那封书信一开始,直接落笔,‘《太史公》牛马走’这六个字就直
接写下来了。那是他心中信仰的根本。这就是他的信仰,他就是为了
《太史公》的信仰,像牛马一样走仆继续完成,这就是信仰啊。所以
你们一定要明白,他一生的成败、幸福跟悲剧就在这些事情上面。”
吕世浩师“史记一”课堂语粹,
201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