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杜兰特不相见已有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那圆圆的背影。
那年夏天,灰熊死了,他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
我从曼菲斯到奥克玛,打算跟着杜兰特奔波回家。
到奥克玛见着杜兰特,看见满院子的圆规,
又想起念书时期一起画圆的点滴,
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
杜兰特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杜兰特还了亏空;又借了钱买了几个哨子。打算带去转卖。
前些日子,生活的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输球,一半为了亏心事。
比赛完毕,杜兰特要回家乡谋事,我也要回到家乡唸书,我们便同行。
到奥克兰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下午上车离去。
杜兰特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一个长相奇特的朋友陪我同去。
他再三嘱咐那位打扮怪异长相奇特的的朋友,甚是仔细。
但他终于不放心,怕他办事不妥贴;颇踌躇了一会。
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长途旅程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身上没带哨子!"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哨子。
哨子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
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
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
我将他给我做的熊猫皮外套铺好坐位。
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
又嘱托那位奇特长相的朋友好好照应我。哨子记得带多点去卖
我心里暗笑他的圆滑;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
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圆饼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著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
须跳下去又爬上去。
杜兰特身上有着多年前被袭击腋下的旧伤,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
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色小帽,穿着黑布,深黑布棉袍,
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
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
他用两手攀著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稍圆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很多黑色芝麻的圆饼往回走了。
过铁道时,他先将圆饼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圆饼走。
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圆饼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熊猫皮大衣上。
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似乎买到圆饼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
"我走了,到那边来信!"
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记得多吃圆饼和饭。"
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杜兰特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听说他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 也得到了许多大奖。
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
家庭琐屑买不到饭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
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昔日的好友。
我回来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我,
信中说
"我身体平安,惟手臂腋下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圆圆的,黑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2014年5月在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