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选择性失忆,因为我是真的对几千年来的事失忆。
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刺激,才会导致沉睡之后脑袋一片茫然,连从何时开始进入沉睡
都想不起来,或许是千年之前,或许近在百年之前。
苏醒之际,迎面看到的是个五官端正,称得上美男子的人,他极其小心地将我捧在
手上细细打量,眼光中除了慎重,更迸发出赞叹之情。要是一般女孩被如此注视,心头
也许会小鹿乱撞,不过对象若是从美男子换成古董商这种小头锐面型的,也许只想赏个
巴掌过去。
我被安放在一个铺着柔软丝绸的矮桌上,环顾四周可知是个相当宽敞的房间,自己
的位置约略在房间中央,左半边空间乱而有序地摆放著各式美术品;左右两边只隔着活
动布帘,右半边又隔成两个区块,一个是工作区,其中有两面墙摆着满满的书,另一个
则是放著L型沙发和电视的休息区;大房间外面尚有别的空间,但我没办法看到其他部
分,听说比较特别的是屋子另一端连接了一座窑。
其他的美术品告诉我相当多的讯息,大家都不知美男子的名字,因此直接称他“赝
品师”,据说他原本是个没有名气的艺术家,已离家多年独居创作,经由老板娘的慧眼
发掘开始与古董商合作,并在古董商资助下于市郊人少的地方设置工作室兼住家,后来
在老板娘提议下,古董商也在工作室隔壁建了一座仓库以存货。
由于赝品师的技术非常绝妙,所造出的赝品能够假以乱真,基本上可暪过多数鉴定
家,不会轻易被识破。有时只要一件“作品”能成功卖出高价,即可取得相对的好报酬。
这个工作室是极隐秘的存在,连赝品师的亲友都不知道,能来这里的人寥寥可数;
近年来赝品师另外开拓两个合作对象,古董商表明只要秘密不败露、无欺堂的利益不受
损害,他不会管赝品师的事。
某日晚上,一个蓄著八字胡的男人来了,赝品师任由他在工作室里晃来晃去,自己
则坐在沙发上专心翻阅几本书。
“今天又去了博物馆吗?你真是有耐性,每次都能在那些地方待上半天或一整天。”
“如果不细心观摩,做出来的东西怎么给你们交代。”
“说得也是。”八字胡男人在我面前停下脚步,“这是新来的啊?”
什么新来的……嗯,对哦,我在工作室里是算新来的。
“是啊,马家窑文化彩陶,你有兴趣吗?”
八字胡男人对着我左看右看——他是让女孩想赏巴掌的那种人——更讨厌的是竟然
把我拿起来凑到他眼前。
“这件彩陶很不错嘛!可惜最近没有适合买它的客人。”他把我放回原位。
被这个八字胡男人放弃,对我而言到底是幸或不幸?当时的我倒是暗自窃喜逃过一
劫,若现在重来一次能够自由选择命运,我还是不想选八字胡男人,简单说就是生理与
心理都无法接受,而且说不定下场比现在还惨。
八字胡男人离去后,老板娘才从隔壁自家仓库的侧门通道过来,她总是刻意躲开他
人。听说平常到工作室最频繁的人是老板娘,她的专业能力为赝品师提供不少建议,两
人之间不免激起惺惺相惜之情。
她一眼就相中我,很快便决定好送我去无欺堂的日子,接着他们又谈了一些工作上
的事,听得我快睡着了。
“我最近的作品都有加强硬度,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是如果破了拿去鉴定就会发
现与真品之间的差别。”
“有实验精神很好,但不要玩过头了。”
“别担心,你交代的任务我不会搞砸的。”
“对了,我下星期要出国,你要一起去吗?”
“这次就算了,你家老板上次找不到我,这次要是又找不到会起疑的。”
“你那么怕他啊?也对,要是不当心一点,迟早被那个人吃干抹净。”
“什么意思?”
“我这几天对帐时发现,他暗地在压榨你应得的利润,因为这笔钱是不能公开的
密帐,所以他也不怕你查。”
“难怪最近收到的钱越来越少,他还推说是因为价钱卖得差。”
“我问了原因,他竟然说:反正做得再逼真终究还是假货,本来就不太值钱,是
靠我的能力才卖出高价,给这样的工钱算多了。”
“他真的这么说?”赝品师非常气愤,最自豪的手艺竟被贬得一文不值。“我不
要跟他继续合作了。”
“冲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老板娘连忙安抚他的情绪,“既然吃了亏,就要想
办法讨回来。我以后会私下帮你找管道卖些作品就不必再被他剥削。好了,别生气了
,我帮你煮宵夜哦。”
李小开是无欺堂的常客,是个挥霍成性又虚华的企业家第三代小开,在古董商眼
中是无知又好骗的肥羊一只。
起初古董商不敢在买卖上作假,一方面为了取信于李小开,一方面兼具试探对方
底子。后来仗势著李小开的骨董知识贫乏,讲过的也不记上心,加上对自己的信任与
依赖,知道他不会另找别人鉴定无欺堂卖出的物品,古董商开始放胆夹杂赝品卖出,
即使将来被拆穿也有台阶下,至少可辩解不是存心要卖他赝品,只是少数看走眼的结
果。
“李先生,最近有个好货到了,我想一定要给您看看。”
古董商从角落缓缓搬出一个大木盒,掀开盖子把里面的双耳陶壶小心翼翼地拿出
来。
“这是?……好像有在历史课本看过相似的。”
“真是内行,这个是新石器时代的马家窑文化彩陶。”古董商谄媚的样子实在教
人看不下去,偏偏李小开就吃这套。
“新石器时代?那时有恐龙吗?”
“呃……”古董商的脸稍微扭曲了一下,随即挤出笑容说:“恐龙应该是活在更
久的几千万、几亿万年前吧!”
“对对对,侏罗纪时代嘛,哈哈,我忘了电影很有名。”
“说得简单一点,这是大约四千五百多年前的彩陶,属于马家窑文化的半山类型。”
李小开或许正疑惑著什么是半山类型,碍于刚才的提问有失面子就不再继续多问。
“您看,这个彩陶的品相极佳,泥质红陶,不仅保持完整毫无破损而且花纹精致,
出土时掉色不多,色泽依然浓厚,绝不是后来加工补画上去的。”
“品相确实不错。”李小开赶紧点头附和,不想被察觉自己听不懂。
“它的特征是这些漩涡纹、水波纹、踞齿纹,表现出黄河之水的形态。古人的智慧
真是了不起啊,创造出独特的艺术,所以这彩陶才会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一种
质朴优雅的美感啊!”
这就是我与李小开首度见面的情形,听着古董商的解说,终于明白自己失去的记忆
有多宝贵,原来我是古老历史的见证,心里不禁期盼有朝一日能想起所有前尘往事。
“现在市价三百万,以后行情铁定能一翻再翻。”
“嗯,我很满意这件彩陶,但还是让我多考虑几天吧。”
“没关系,不过这可是抢手的珍品,如果您想收藏得趁早告诉我,再迟几天可能就
被买走了。”
等李小开走了之后,一直静默坐在旁边假装是客人的赝品师似笑非笑地开口问:“
你刚才讲的资料都是对的吗?”
“我也是这几天才临时恶补,记得什么就讲什么,反正就算讲错,那个少爷也听不
出来啦!他很好唬的。”
赝品师很少到无欺堂,主要是为了回避合作关系曝光,偶尔来办事时不巧遇上别的
客人,他就会装作自己也是客人,故意淡化给人的印象。
“竟然还问到恐龙,真是够了。”古董商翻着白眼作出无奈的表情。
“一听到恐龙,我差点把嘴里的茶给喷出来。”
“搞不好下次我拿块石头说是恐龙化石,他也会信以为真。”
李小开只考虑了两天就向古董商回复表示要买下我,说实在的我有点忐忑不安,虽
然不讨厌这个人,可是被一个完全不懂欣赏的人收藏,比失去记忆还难受百倍,甚至想
像起日后被丢在黑暗仓库里无人闻问的冷清滋味,但如果忍个一百年,等收藏者死了就
会迎来新的局面,这么想来也就觉得希望依然存在。
李小开的家比我所想的还要豪华,他竟有个专门收藏骨董的私人展示室,不论是玻
璃柜或展示平台都应有俱有,通常观众只有他自己,仅有少数几次带着客人前来参观。
他对骨董的兴趣说穿了是一种自我炫耀,对历史文化并不全然了解,也没有热情想要了
解,幸好他的财力雄厚,给了我们非常良好的环境,对于这点大家都只有感恩没有埋怨。
我们几乎都待在展示室里,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分批送到屋里各个房间摆设,
等任务完成后再被送回展示室。在李家生活半年后,我和几件骨董一起被送到客厅去,
那天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李小开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
我们分据客厅四个角落的高几上,看着登门的贺客络绎不绝。
“原来他接下家里公司的经营位子了。”靠近门边的青花瓷大声朝我们喊著。
每个骨董的全名都太长了,一个比一个难记,我顶多记得他们分属什么年代就很不
错了,刚才发话的是明永乐的青花瓷,按顺时针方向依次是清雍正的斗彩罐、清乾隆的
釉里红。
我们在展示室的位置很近,交换过许多讯息,他们也都是从无欺堂来的,除了釉里
红以外,另外两个也在赝品师的工作室待过。
“意思就是可以更爽快地花钱吗?”斗彩罐毒舌地回应。
李小开引领一位白发绅士到釉里红的面前观赏,两人聊得投机,白发绅士双眸发亮
地瞧着釉里红,嘴里不断夸著李小开收藏的眼光真好。
“说起来我还是他买的第一件骨董呢!”这句话是釉里红的口头禅,我都听过八百
遍了。
“那又怎样?我们都是假的啦!”斗彩罐立即泼出冷水。
“不!我是真的千年文物!”被抹黑了怎能吞下去,我要据理力争。
“有什么可以证明?”
“证明?我……”可恶,这不就摆明了欺负我有失忆症。
“你们这些赝品通通闭嘴,我才是真品。”釉里红抢著发言:“我可是亲眼见过干
隆皇帝,不过这人的兴趣很怪,老爱在别人的字画上拼命题字落印,似乎非要填满空位
才能彰显爱意;有个叫快雪什么帖的虽然受宠却总是悲凄地说著这辈子没脸见人了,幸
好我全身充满纹饰没地方让乾隆抓去盖章,而且一个月后,他连正眼都没看过就叫人把
我送走了。”
“别吵架嘛……”青花瓷好不容易找到插话的机会又被斗彩罐打断:“听起来也没
多厉害。”
“是没多厉害,至少我是真的而你们是假的。”釉里红撂下最后一句就不再理我们
了。
喂!我还没讲耶!就这样吵完了?算了,事实胜于雄辩,并不会因为质疑就改变本
质,刻意扭曲更显出你们的丑陋。我是千年文物,是前辈中的前辈,应该要比这些才几
百年的小毛头有气度——所以忍着不把“你们会有报应”说出口。
又经过了半年,一夕之间风云变色,李小开的公司突然崩垮的消息在展示室里传得
沸沸扬扬。有人认为这就是富不过三代的典型,全因李小开继承事业之后没有洞察到周
遭逐渐形成的险境,奢华态度又变本加厉,一个错误的决策导致连锁效应而扩大损失,
最终只能变卖所有家产清偿大部分债务,落得身无分文还得揹起剩余债务。
展示室的骨董是李小开最舍不得处理掉的资产,一直硬撑到连土地、房子、证券、
车子等值钱之物都卖光,只能寄望这些骨董来化解破产危机。李小开在无欺堂毫不手软
地消费数千万,几年以来,总共购买了约一百多件骨董,这些钱对当时的他而言只不过
是零头,但这次却成了救命钱,他已作好心理准备,即使急售的价钱不合意,至少能筹
到两三千万吧,有两千万的话就能渡过难关。
但是,如意算盘失算了,古董商来到展示室收购估价时,只愿意收下其中六成的骨
董。
“我只能收购这些部分,加起来一千三百万。”古董商递出手上的估价名单。
“只有一千三百万?拜托一下,我想把全部都卖掉。”
“我也很想帮你的忙,不过实在没办法全部吸收,我那只不过是家小店,资金会周
转不灵的。”
“价钱不能再高一点吗?我当初买多少钱你是最清楚的。”
“这已经是最高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另请高明吧。”古董商的态度开始有点强
硬。
当李小开忍痛点头接受这笔交易时,古董商的嘴角浮现一?笑容,我想李小开一定
是被坑了,真是可怜,有钱没钱都会被坑,古董商尝尽甜头还如此不厚道。
隔日古董商和老板娘一起来搬东西,整个展示室充满不安与离情,谁都不知是会被
带走或留下,我已经准备好要跟其他四成的骨董们道别,可是古董商的手却迟迟不伸向
我。
“现在就是证明真假的时刻,古董商是精明的人,只做有利于己的事,他买回去的
是我们这些真品,根本不可能用当初的价格把赝品买回去。”釉里红才说完就被打包完
毕移走。
等了好久,从紧张等到打哈欠,完全就像个局外人,古董商一定是看漏了吧?怎么
没有挑我呢?好,我知道了,是因为太贵买不起,对吧?如果是这样也无可奈何。
“他们那一群没有待过工作室的都走了,好冷清。”青花瓷轻叹。
“其实釉里红说得没错,古董商是故意不买我们这些假货的。”斗彩罐其实多少有
点失落。
李小开又找了两三家骨董店来收购,其中一个竟是在工作室见过的八字胡男人,他
是最后一个来的,只剩下十多件可挑选——真奇怪,骨董店的老板们眼光有问题吗?不
然怎会连斗彩罐都被挑走了而我还在这里。
“恕我直言,这些骨董几乎都不是真货,没多少价值,但是算你好运碰到我,我能
收的就尽量收,让你损失少一点。”
骨董们开始群起骚动,反应大多是:“他竟然讲出来了”、“他曾在工作室看过我
”、“对啊,我也是在那里看过他”、“根本不是因为眼力好嘛”、“干么说我们是假
货啦,废话真多”、“他是故意要压低价格吧”……
李小开相当错愕地说:“不是真货?怎么可能!你看,像这个可是好几千年前的彩
陶耶。”
“这个呀!”他对着我看了又看,后来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冷笑了一下,“很遗憾,
它是仿得很精致的赝品。”
等一下!这是什么鬼话,我要去告他毁谤……所以说嘛,我对这个人有强烈排斥感
是正确的直觉。
李小开,你千万别相信他!
“可是……那……我……我要去退货把钱拿回来。”真是个耳根软的人,我好想敲
他的头。
“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买的,但是想要退货可能很困难。”
“不过,我还是想先试试看。”
“那么你不卖了?”
“呃……如果过几天再联络你可以吗?”
“没问题。不然这样吧,反正我都来了就先估个价,等你决定要卖的时候再通知我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