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埋在泥土里,动弹不得。
一开始当然很不满,但是没人理会我的抗议,久而久之,纵使有满腹无奈也
只好妥协并开始去习惯,唯有展开自身的适应力才是最佳之道。
长年被遗忘在地底过著暗无天日的生活,时间仿佛静止,无聊的日子多不胜
数,即使没有冬眠的习惯也只好睡个不停;有时蚂蚁或小虫子钻过身边才能感受
到世界仍在运转的事实,但是当某颗不知名种子的芽拼命挤过来,甚至穿绕过我
的耳朵,不由得感到一阵怒火攻心,如果办得到,真想一把扯断这股狂妄的生命
力。
这里是一家骨董店的后院,大约两年前,身为屋主的老板娘为了整地种花把
我挖出来,重见光明的瞬间,这才发现原来阳光气息飘溢在微风中迎面吹来是件
多么美好的事。
看着她在后院和仓库之间来回穿梭忙碌著,似乎是要把一些枯萎的植物和杂
草先放在仓库,以免堆在后院影响景观,因为废弃数量不少,她先用黑色垃圾袋
分批装好,等往后几天倒垃圾时再慢慢丢掉。
本来以为自己也会被丢掉,没想到老板娘却将我体内堆积的尘土倒掉,接着
以抹布轻轻拂拭我的身体外侧。
然而,我又被埋回土里。幸好这次全身仅有四分之一是在土壤内,看来是想
把我固定在原位上,虽然不知她的理由何在,不过这个位置后面有仓库突出的透
光廊簷遮著,倒是不必担心日晒雨淋。
相距几步远的地方有个全身乌漆抹黑的家伙盯着我,我知道他是谁。
“喂,你也是刚被挖出来吗?”我问。
“比你早几天而已。”
“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差不多有六年吧,我是看屋里的月历才算出来的。”
“没想到已经过了六年啊,我差点以为要永远埋在下面了。”
如今我们不但都摆脱黑暗日子,身旁还种满缤纷的花朵,应该是养分充足的关
系,一不留神连杂草也容易茂盛起来。随着季节变换,老板娘总是勤于换上符合时
令的观赏植物。
老板娘的风姿不减当年,她的待客手腕高超,对骨董也很有鉴赏能力,自前代
店主时期就一直负责进货采购事项,出差范围甚至远至国外,后来一个女人家独力
经营起这间名为“无欺堂”的骨董店,店名的意思是交易诚实无欺,因此她最常对
客人说的一句话就是:“请放心,我们无欺堂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记得第一次来无欺堂大概是在九年前吧,那时的店主是老板娘的丈夫,因为刚
好姓古,老是在自我介绍时说自己是名符其实的“古董商”,很冷的笑点,但是看
到老板如此自得其乐,通常给面子的客人们都会陪着笑。
无欺堂的骨董买卖主要着重于陶瓷器、青铜器与字画类,另外也会卖些小项饰
物,有一阵子珠宝盒、菸盒的生意还不错,因此在店里也小占一席之地。
店与后院之间隔着大片落地窗,两个空间彼此互有一览无遗的穿透感,后院的
花草景致为骨董店营造出风雅气氛,只是店里一具与真人等身的人形骷髅却造成了
矛盾,格格不入且破坏气氛,任谁初次踏进来看见都会吓一跳。
摆放人形骷髅是古董商的馊主意,理由就像他的姓氏和行业搭上关系,与“古
董”通用的“骨董”给了古董商灵感,以骨董店的人骨作为噱头,甚至想拿来当镇
店之宝。
我说,古董商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一家骨董店的镇店宝居然不是骨董!或者
,那具人形骷髅其实是从哪里盗墓挖来的古人啊?如果这样也就没话说,但未免太
毛骨悚然了点。
起先这个噱头还引来警方注意,怀疑古董商摆的是真的人骨,因为有客人跑去
报警并信誓旦旦地说那绝对是真的,查验后证实是假的,警方才不再过问。
曾有人打趣地说,既然是为了符合“骨”字,难道用其他动物的骨不行吗?
古董商竟一本正经地回说:“那样就和店里不搭了。”我纳闷的是,人骨又哪
里搭了?能引发思古幽情吗?
本来以为老板娘接手无欺堂后会把人形骷髅撤掉,没想到她不但继续放著,还
替它重新粉刷上色,并且每天都勤快地擦拭,简直擦得快发亮了。
古董商在八年前的某一天失踪了。
听说事件发生的当时引来许多揣测,基本上这个人除了喜欢小酌一番、沉迷高
尔夫球,没有赌博、欠债或女人问题,事业还算顺利,所以被认为不太可能是为了
金钱困扰或感情而出走。
那天是无欺堂的公休日,古董商按惯例去打了高尔夫球,球场的工作人员证实
他如同往常去打球,球友也表示看不出异样。后来他提早两小时先离开,听说是有
客人急着调货,他必须回店里等著点收货物,事后送货员表示当时古董商只比他晚
了一分钟到达,交货过程很平顺。
最后目击到古董商的是住在同条街上的药局老板,在将近傍晚时看到古董商穿
著红橘色外套、头戴球帽,半低着头匆匆经过,身上未带着其余明显物品,看起来
是从家里出门正要赶往某处的样子。由于古董商平时很喜欢穿那件招摇的外套搭配
球帽外出,几乎是注册商标似的,邻居们都说只要远远一望就会知道是他,所以这
个证言可信度很高,药局老板亦一口咬定即使天色有点昏黄且隔着玻璃门但自己绝
不会看错。
由此可知,古董商打完高尔夫球后曾回家过,然后又为了某事出去,身上没有
行李、也没有带太多钱,仿佛只是去一趟便利商店而已,连停在公共停车场的车都
没有开走。
公休日那天老板娘正在外地出差,等她隔天早上回来就已不见古董商身影,店
里当然也没有开门做生意。
起先她认为古董商大概是临时有事出门,因为门窗锁得好好的,他的钥匙和外
套都不在家里。想要联络确认才发现古董商的手机关机了,疑惑之下打电话四处探
问却完全没人知道他的下落,过了一天,古董商没有回家,这般前所未有的状况令
老板娘不安,又犹豫地等了一天才终于报警寻人。
老板娘后来找到古董商的两支手机,都是因为没电而关机,电池仍插在座充上
,电力充饱却未取下,猜想是古董商出门时正在充电中,所以才没把手机带走。“
他老是换了电池就忘记充电备用,所有电池都没电是经常发生的事。”老板娘如此
解释。
无欺堂装设的监视器并不能提供线索,因为它早就故障,古董商一直在考虑是
该送修或买新的,继续放在店里只是个唬人的幌子。
古董商没有留下任何只字词组,是自行选择离开或是被人强迫带走皆无征兆可
循;没有绑匪要求赎金,所以排除绑架的可能性。
当时,老板娘刚怀了身孕,本来是件喜事,没料到古董商连喜讯都来不及知道
就消失了,剩下老板娘辛苦撑起无欺堂来抚育幼儿,现在小孩应该有七岁了,对一
个女孩来说,长得像老板娘而不是像古董商真是万幸。
当古董商失踪届满七年,在旁人劝告下,老板娘才决定声请死亡宣告并领回保
险金。
关于失踪事件的细节都是听店里熟客们聊天内容拼凑出来的,毕竟古董商在地
方上还算稍有名气,所以失踪当时报纸曾登过新闻,尽管篇幅并不大。有些客人似
乎对此事相当热衷,也不管老板娘内心是否愿意触及伤痛,只是一股劲地作出各种
推论,每当那种场面出现,我总会担忧地望着老板娘,深怕她会受不了刺激。
向来平静无波的日子,今天似乎有着奇怪的骚动,早上未到开店时间,屋里却
一直传来不同于往的谈论声,还有细碎凌乱的脚步声,落地窗的帘子只拉开了一隅
,什么也看不清楚。
“到底怎么了?”只能看到店内死角的黑釉拼命想伸长脖子去看,但是他那脖
子僵硬得可以——原来“瓶颈”也是会遇上无法抗拒的瓶颈。
“冷静一点,该看到的就会看到。”虽然自己这么说,心里却也涌起强烈好奇
心。
黑釉就是我口中那个全身乌漆抹黑的家伙,他是个黑釉瓷瓶,体型比我小一点
、瘦长一点,看起来就是没什么价值的花瓶,我连他是什么年代出生的都没兴趣问。
“彩陶,是警察耶!”帘子被完全拉开了,店里出现好几个男人,大部分人开
始往后院移动过来。
“这种阵仗是想干么?老板娘呢?”
“她也跟着过来了。”黑釉停顿了一下,“警察是因为那件事而来的吧?”
“古董商失踪的事吗?”
“都过了八年,我还以为那件事会永远变成秘密呢。”
看起来像是带头的人先在后院四处张望了之后,指挥众人分成三个区块开挖。
老板娘站在一旁观看,神情不免有些紧张,或许是做生意见过大风大浪,表面上
仍维持镇定。
“你们真的确定吗?可是我这几年种花时都没挖到什么啊!”
“我想是没错,犯人都已经在遗书上自白了。”带头的警察语气有点冷淡,随之
又朝着挖掘的人们大喊:“挖深一点!”
犯人已经在遗书上自白?我和黑釉听到这句时不禁面面相觑。
“哪里来的遗书自白?”我们有着相同的困惑,难道是……
我和黑釉身在挖掘范围内,不久就被移置到落地窗前,至于那遍地盛开的花丛就
只能被连根铲起,埋没在逐渐隆起的土堆中。
黑釉原先的位置下方已经先被挖出个宽阔大洞,几个彪形大汉手脚相当俐落,反
观挖我原先位置的那两人像瘦皮猴似的,挖到一半竟开始大喘气起来,未免有点不中
用。
看着黑釉位置的坑洞,我突然想起某件重要的事——坑洞里怎么会是空的?
有人从挖出的土堆中捡起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片问:“这是什么?”
老板娘挨近端详了几眼:“这应该是那个陶壶断掉的耳。”她指着我说道。
带头的警察从口袋抽出白手套戴上,接过那些碎片走到我身边比对着接口断痕。
我的左耳!原来还在啊!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悲叹……不过,上面好像沾了什么污渍
,看来也没人会帮我弄干净。
“反正黏回去也不能恢复原始面貌,算了,别在意啦!你现在这样独耳看起来很酷
。”黑釉是在安慰我吗?怎么感觉有点幸灾乐祸。
带头警察的眼光在我和黑釉身上来回巡视,直瞧得我浑身不对劲。
“这两个陶瓷器都坏了,为什么还留着不丢?”
“虽然坏了,可是它们看起来还是很有美感,拿来装饰只是我个人的喜好罢了。”
原来老板娘对我们还是很欣赏的嘛。
“它们为什么会坏掉?什么时候变这样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坏的,差不多一两年前的时候,我打算重整花园,翻土时挖
出来的。”
“两个都是?”
“是啊,两个都是那次挖出来的。”
“你当时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是有一点,不过看到它们都破损了,我想大概是丈夫之前埋起来的吧。”
“到底是哪一个?是其中一个吗?……”带头警察低声喃喃自语。
过了不久,那两个瘦皮猴激动地叫着:“找到了!在这里!”
所有人都围过去探看,那两人仿佛获得振奋的力量,三两下子就挖出一具白骨。
“他们好像都松了口气。”我向黑釉说。
“可能是在想,如果没挖到任何东西还把人家院子搞成这副德性会很难交代吧。”
“这两个陶瓷请借我们带回去调查。”带头警察向老板娘说完又转身吩咐旁人:“
记得把这些碎片也带走。”
等到警察们忙完之后,我们被带离无欺堂,在警方那里也或多或少听到了案件后续
消息。
有次逮到个好机会,看到了犯人遗书自白的复印本,一如所料,遗书是李小开写的
,没想到他的字丑得教人眼花,无法快速看完让我又气又紧张,深怕只看了一半就会有
人来取走。
这几年过得太痛苦了,欠下一堆债,现在生病也没多少日子能活,
既然这样我也不想继续受折磨等死,在我寄出这封信自首后就会去死了。
最近常梦到无欺堂的古老板,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他哪有资格
怪我杀了他,谁叫他要骗我,把我害到今天这么凄惨的地步,都是他害
的。警察先生,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写的事,请照着信尾附上的无欺堂地
址去查一下就会明白(我不知道完整地址,所以只写出路名),古老板
不是像当初报纸上写的那样失踪了,其实他还在无欺堂,因为是我杀了
他之后埋在院子里的。
有些细节可能记不清了,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所以非常慌张,
也许有留下证据但却幸运逃到现在。
因为不想被别人听到,这样有点没面子,我故意选在无欺堂公休日
去找古老板理论,下午去的时候,他好像刚从外面回去不久。古老板卖
我的骨董里有很多是假货,我要求退货,他却坚持那些是真的,讲了一
堆理由不认帐,后来我又求他至少还我三百万也好,两人谈不拢就吵起
来,我一发火就抓起陶瓷砸到他头上,结果他死了,我好害怕,本来想
直接跑掉,可是怕被别人看到就糟了,而且他的尸体还留在那里。刚好
看到店后的院子里有放铲子,我想先把他埋起来比较好。
我从没做过粗重的事,谁知道挖个洞会那么辛苦,手都磨得好痛(
不过近几年为了生活,已经做过很多粗重的工作,比起来好像又不算什
么),挖到差不多的时候,我把古老板拖进洞里,将擦掉指纹的凶器也
顺便埋在一旁。幸亏那天老板娘不在家,因为尽快收拾也花掉不少时间。
要走的时候我又想到,尸体虽然埋起来,但如果不想让人特别注意
到屋里的变化,最好伪造古老板是在外头失踪的假象,我开始找钥匙,
本来担心钥匙在古老板身上,要是得再去挖尸体就太麻烦了,还好很快
就从外套口袋里找到了,我仔细地锁好门离开。古老板出门一定会穿戴
的衣物也不能留在无欺堂,所以我故意穿走他的外套和帽子,好在我和
他的身型没有差太多,而且曾听说他那件外套在附近很醒目,趁著太阳
快下山的时机,压低帽子、拉高外套衣领把脸尽量缩进衣领内,不要与
人正面接触的话应该可以暪过去,既不用担心被看到自己的脸,要是不
巧遇上别人也许还可以让人误以为我是古老板,我是这么打算的。
回家后遇到债主来讨债,把家里剩下的一些骨董都拿去抵债,所以
我才决定干脆连夜逃走,反正房子已经被拍卖了快要没地方住。
那些衣服帽子和钥匙都分开丢掉了,后来看报纸时发现真的有人看
到我,也误以为是古老板,事件最后被当成失踪,我稍微放下心,又不
敢完全放心,很怕哪一天尸体被发现,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好怕了。
信末的琐碎资料就无关紧要了,看来李小开这八年来非常潦倒,往昔挥金如土的生
活全成了幻梦一场,人生最后还以如此悲凉的方式死去。
关于李小开的事,等我心情好一点再继续聊,因为眼前的处境只有难堪可言。
我和黑釉皆被验出血迹反应——老实说有点惊讶,我的身上留有血迹?可是又不敢
打包票说绝对没有——已确认血迹与尸骨属于同一人,经过齿模比对,挖出的尸骨就是
古董商无误。
我的壶口内缘各采到几枚李小开和古董商的指纹,尽管李小开试图擦掉指纹,慌乱
之中却没擦到壶的内侧;而老板娘留在我们身上的指纹则被视为正常,不能成为证据。
至于尸骨上是否留下吻合的敲打裂痕,这个重要的部分我刚好没有听到,黑釉说那
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早就清楚真相如何,总之我们俩个最后被认定是李小开杀害古董商
的凶器。
因为李小开的自白中并未清楚详述,警方倾向凶手因愤怒失去理智,杀人时随手抓
起来就乱砸,所以才会使用了两个凶器。某个警察还曾为此眉头纠结地叼念著:“自白
写得这么含糊,干脆来作完详细笔录再去死嘛!”
然而虽有凶器,但遭硬物敲击似乎不一定是致命因素,在没有肉体可验的情况下,
警方研判古董商被埋时也许仍一息尚存,搞不好是活埋窒息死亡的。
“关于命案经过,我真想选择性失忆。”不可否认的,我就是个凶器,但认命的同
时也很不甘愿,一个千年文物竟然变凶器,而且还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点。
“你每次都硬要说自己是千年文物,这不就已经是选择性失忆了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