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达仁”系列专题之三
带着龙虾上山去?“大学生服务队”的反思
从龙虾的故事说起
2011年二月,暨南大学前校长李家同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形容进到山区做偏
乡服务的大学生,是在“骚扰”山地小朋友。李校长说:“绝对不需要你是
台大学生,来带他们去玩耍,何况只玩耍一个星期,把他们‘骚扰得不得
了’。”
李校长批评大学生对服务只是三分钟热度,甚至可能反过来给部落造成困
扰。此话一出,令人有些意外的是,竟然引起许多原住民朋友的回响,当中
大表赞同者,不在少数。在众多讨论里,原住民女作家利格拉乐.阿乌,以
个人成长经验及部落母亲的身分,分享了一则广为流传的故事:
“我依稀还记得长子就读小学的前几年,对于寒暑假会有大学生来部落这件
事情充满了期待,因为他们会骑很炫的摩托车上山、会带来电视上才能听到
的最新音乐专辑,更重要的是他们会带来很多山上看不到的好玩游戏,不是
那种团康活动,是可以随身携带的游戏机啦;这当然就足以吸引一群又一群
的小朋友川流不息,因为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啊。
更有趣的是,大学生设计的活动除了针对小朋友之外,还有特别为家长安排
一些课程,例如像是插花班、厨艺班等等,有一年我被长子坳得不得不参加
(其实是家长有去的小孩会有礼物可拿),在晚餐时间匆匆忙忙地赶往校
园,通常这些山服社团大多驻扎在当地部落的小学或教堂里,一到学校的教
室里我就有些傻眼,因为排成长条充当料理桌的会议台上,正赫然躺着几只
巨大的龙虾,张扬舞爪地对着全教室的学生们,几个胆小的女生还害怕地惊
声尖叫着。
后来,还是我们几个部落的妈妈们用大菜刀的刀背敲昏那些大龙虾,才免于
惊动就在附近派出所的警察出巡,千里迢迢从山下带来这些龙虾到底要干甚
么?这才知道原来这群没什么下厨经验的学生们,居然要指导部落的妈妈们
怎么料理龙虾沙拉和味增汤;结果呢?换成部落妈妈们熟练地把龙虾肉剔
出、再把被敲烂的虾头扔进汤里加入葱花做出满桌菜肴,同时间呢嘴里还不
断地叼念著:我们哪有多余的钱买龙虾啊?是叫我们来做菜给你们吃的吧?
还教我们做菜咧!”
阿乌在文章里还提到,大学生们白天服务完原住民小朋友,晚上换成原住民
小朋友不睡觉带他们去部落探险夜游。她提醒:“服务与被服务之间的界线
与厘清倘若始终未曾弄清楚,那么还是等到想清楚之后再说吧,假服务之名
行异文化观光之旅,实在不应该是大学生该有的思考与行为!”
思考无形的权力关系
类似的声音,其实几十年来一直在不同部落里先后出现,正面挑战了半个世
纪来,汉人大专院校学生习惯利用寒暑假组队进入部落“服务”的传统。这
些声音,有些从家长或教师的角度出发,认为大学生们在营队中往往过度宠
溺小朋友,短暂停留一周离开后,却造成家庭或学校教育后续的困扰-孩子
们变难带了;有些则从传统文化角度出发,觉得这是不是都市人“入侵”
了,让年轻一辈只看见台北的好,看不见自己的好;或者,从原汉关系的角
度思考,“山地服务”一词是不是本身即隐含了高低或优劣的阶级、民族之
分(所以,只有山地服务,没有“汉人”服务)?也就是说,我们最大的问
题,有可能正是“抱着问题进部落”,默认了自己是要去帮助别人,默认了
部落是贫穷、是需要协助的(更糟的是最后还养成族人伸手接受援助的习
惯)。结果,不断复制社会对原住民的刻板印象,也毫无可能从中谦虚学
习。
各种质疑,都不是无中生有,也因此都是医服团必须虚心面对、深刻反省
的:我们是不是过度自己为是,以为可以在“服务”中自我感觉良好?是不
是只是短期骚扰了小朋友,没有做到身教言教、更没有后续的持续陪伴?是
不是未尝深刻认识原住民文化,始终带着刻板印象或偏差的角度看部落(无
论是将之想像得过度美好或过度负面)?以及,是不是…从来不曾意识到,
我们进入部落的过程,其实是反映了我们和原住民之间的社会关系(汉人台
大学生、医生vs.缺乏医疗资源与卫教“知识”的原住民),而部落,总是
被迫接受这一切?
人类学家黄应贵,1974年就曾写文章提到大学生对部落造成的困扰及伤害,
文章中引述了居民的说法:“你们大学生经常来这里调查,结果又如何,对
我们有什么帮助?你们经常来拍照,但何尝问我们愿意否,而又何尝许诺把
照片寄来呢?”是啊!我们有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带着相机在部落里横冲直
撞,却不见得真正细心留意过原住民朋友们对我们的看法?
医服团存在的限制
当我们体认到“服务”的背后,其实是反映出各种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后,除
了小心可能无意间造成的困扰或伤害外,回过头来思考医服团的工作项目及
性质,我们也能更清晰地体认到自身存在的侷限:
首先,医服团终究是个外来团体,每年出队只停留八天,剩下357天都不
在,宛如蜻蜓点水,很难留下什么痕迹。再者,过往我们只接触学校与卫生
所,了不起加上各村村长与台东基督教医院,忽略了部落中众多重要的、有
影响力或者深具想法的组织及人士,例如:排湾族阶层社会中至今仍十分重
要的头目家族、当代原乡部落普遍存在的基督或天主教会、乡公所、社区发
展协会、家扶中心与家妇中心、邻近地区的药局和诊所、义消与妇宣队…等
等,事实上,对在地团体的熟悉,才能减低做错事或者资源错置的可能。第
三,作为医学院专业训练出身的社团,如果我们对居民想法认识不深,则可
能变成只是单方面、一厢情愿地灌输西方现代医学下的保健知识,不仅得不
到成效,更有造成困扰之虞。最后,在医疗之外,达仁各村如同许多原乡部
落一般,存在着因为经济发展与社会功能失序下产生的现象(例如:人口外
移、有限的教育资源、产业发展瓶颈等),这是许多健康问题背后的结构性
根源,不了解这些,卫教宣导与医疗行为将只是治标不治本。
我们能怎么改变?
行文至此,聪明的人应该不难看出,关键全与“部落”本身密切相关:医服
团团员作为外来者,是否从不同角度充分认识部落,进而发展出与部落的长
期关系,愿意学习和居民一起思考、共同讨论出部落的需求,最后,以部落
为主体,长长久久且健健康康地向前迈步?这就呼应了前面文章中,再三强
调的思维:走入社区,持续陪伴,和居民一同营造出健康部落。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愿意努力克服时空距离(其实,透过网络保持联系也并
不困难),深刻地和部落里有多种想法的人们互动,并且从生活中细细体会
排湾族文化及原住民自身的思维。2010年起,医服团成立文化组,便是希望
让地方人士更认识医服团,进而给予我们意见回馈;同时,透过参与及体验
部落生活、学习传统文化,使医服团看见、听见在地观点;加上针对特定议
题进行的深度访谈,详实记录居民想法,最终,让医服团在倾听后不断反
思,平衡单方面的医疗或公卫专业视角,洞悉部落有利或不利的结构条件,
与部落一起调整出更符合地方需求、也不致和传统价值完全冲突的工作方
式。
政大广电系教授郭力昕在评论近几年形成风潮的本土纪录片运动时曾说:
“消费性的感动,无论那泪水在当下是多么认真,常吊诡地只可能会带来对
结构性问题更大的漠然与冷酷。”如同郭力昕期盼纪录片不要只是在消费完
感动后不带走一片云彩,过去学长姊们在思索服务性社团定位时,也总希望
我们每一次的服务,除了陪伴大小朋友带来欢笑带来泪水,与留下数不尽的
美丽相片(或许还有花大钱印制但不一定发得完的成果报告书)做为回忆
外,能对地方上带来真正有意义的贡献,并把各界给予医服团的众多资源使
用在当地。
所以,除了在服务中努力付出、努力认识自我而成长,我们也应该细心倾听
在地的想法、认真体会部落的在地文化,并反思服务性社团做为外来团体所
扮演的角色。惟有透过理解与对话,长期、踏实地耕耘,才可能突破服务性
社团远距离的时空限制;透过贴近在地观点,医服团也才能够逐渐具备更多
的文化敏感度:我们理解各种原住民健康议题有其社会根源,应该要更细致
地面对,如此卫教宣导的才可能适合居民所需、又能够一定程度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