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暗夜(汎)

楼主: cecilis (cecilis)   2014-09-28 00:47:42
  关于我的延伸创作的公开说明书。
  http://ppt.cc/hHO8
 其他英雄的延伸故事可参考以下:
  http://ppt.cc/zzUE
〈暗夜〉
  蒂玛西亚的黑魔法学习者都知道这个名字。更有甚者,随著名字的主人开始旅行,它
更为其他城邦的邪恶生物所熟知。这个名字一如咬舌的药根,或沉着剧毒的料理,光是让
那短促的音节韵律地在舌头上滚动,便足令他们惶惶不安。
  念出这名字的瞬间,仿佛会有例不虚发的涂银箭矢削过耳畔。
  而完结这名字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停止自身邪恶气息的时刻。
  这是个相当短的名字,与在她面前的暗夜从属能存活的时间一样短。
  汎。
  曾经是莎乌娜.汎——但那是在她手执猎魔工具前的事了。
  有人曾怀抱敬畏地说,他处或许是蒙晓日恩泽才有白昼;但在蒂玛西亚,却是由这城
邦本身雪白的建筑和美德的光辉,点亮了太阳。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有待质疑的
狂言,但这种说法却也强烈体现这个城邦,在瓦罗然居民眼中,焕发何等的明亮与光耀。
整座城几乎全都选用大理石建材建造而成,人民总因为它散放的质朴光芒而难掩自豪。精
雕细琢的塔尖,让来客远远就能看见德邦细致的天际线。
  身为瓦罗然大陆上道德的最高拥护者,蒂玛西亚又称“德邦”,和座落于遥远东方的
诺克萨斯可说是位处天平两端,也因为这样的差异,使得两国长年交战不断。为了惩戒肆
意侵略的诺城,蒂玛西亚打着正义的大旗,送出一批批英勇果敢的士兵。人人都以参军报
效国家为豪,走在路上,军人都会得到赞许和倾慕的眼光。城内几个望族也是领有军衔、
履立战功,才因此崛起。对外,德邦不许有人欺侮弱小、力行锄强扶弱;对内,则是力行
峻法,即使顺手牵羊的物品只是一颗水果,都有可能会面临可怕的刑罚。
  然而,越是明亮的事物,其所投下的阴影亦是愈加幽暗。城外的地下赌场不说,即使
是城内,在凝结黑色气息的寂静夜晚当中,也有许多邪恶在蠢动。这里的天真良善和随之
而来的不经世事,让人们多了一分别处少有的无知,宛如愚昧的羔羊,只待宰杀。
  “不好玩、亲爱的——莎乌娜,这样真的不好玩!妳没有出来跟爸爸妈妈一起玩,一
点都不好玩!”
  伴随着母亲凄切的悲号,女巫高亢的呼喊薄如片刃,刺进她躲藏的厨柜。尽管知道自
己并没有被发现,她却还是随着那句话的节奏,瑟瑟地打起抖来。从幽暗的门缝望出去,
能隐约看见被吊在天花板上的母亲,鲜血沿着身体流下,沿着月光照出的影子轮廓,汇集
成一个小水洼。
  父亲的尸体倒在旁边,全身都是细小的血洞,像是从内里被某种昆虫吃空了似的。她
光看着那具空壳,就控制不住从脚底一阵一阵打上心头的寒意,以及作呕的感觉。而就算
用力闭上眼,也无法忽略弥漫在空气中的气味,强烈、让人闻著就直发昏——那是属于人
类本能的气味,来自于他们的恐惧与痛苦——讲白点,那是被折磨到失禁的人身上漫出的
味道。
  身为蒂玛西亚的菁英,总是睥睨着人们的贵族,她即使年幼而恐惧,仍不忘为了父母
的失态感到羞愧。
  她不敢看母亲的脸——那张已经被切药根用的小刀划花、挖开的脸。女巫在母亲的两
颊都划了奇怪的记号。几年之后,这个曾名为莎乌娜的孩子会知道,黑魔法经典上写着,
那是亵渎死者、囚禁灵魂的符号。
  “莎乌娜真不乖,看着妈妈像爸爸一样被折磨到死掉!”
  女巫大笑着扬起手,随着她每个细微的动作,被吊著的女人一次次抖著身体,发出难
受的尖喊。然而,随着流去的血越来越多,她也失去哭号的气力,只能如同被砍断四肢的
幼兽,虚弱地挣扎呻吟。女巫在黑暗中出奇水亮的病态蓝脸骨碌碌转动,仿佛在逡巡。有
那么一刻,似乎那对眼睛对上了小莎乌娜恐惧空洞的绿眼,但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宛如
错觉。
  放开妈妈,拜托、拜托、拜托妳。
  她害怕地把头埋进双膝。尽管身体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她却几乎以为自己也同
时在被折磨取乐。
  “给我叫呀、哭呀!妳就这么点能耐,就别怪我找到妳女儿……从妳身上讨不到的乐
趣,就让她帮妳偿!快出来、小甜心,妳妈妈在等妳!”
  莎乌娜闭起眼,死死咬著唇,滚烫的热泪因着精神的痛苦奔流而出。她用力摀著耳朵
,试图忽略女巫高昂而冰冷的笑声、刀刃刺进身体,随着拉扯的动作切开皮肉的声音、母
亲茫然如同动物的哀叫,以及所有现实到令她几乎发疯的声音。
  她努力咽下喉头无形的硬块,把尖叫声吞回肚子里,感觉欲呕。
  砰。
  双手被绑着、然后吊上天花板的女人,手上的绳子硬生生绷断了。她摔落在地,发出
巨大的声响。同时,莎乌娜感觉到嘴里涌出铁锈味,眼前忽地一片黑暗。
  母亲的尸体掉在地上的声音,意外地,和她的心死去的声音产生了共鸣。
  汎醒了过来。
  几乎是在醒来的瞬间,她就立刻举起右手,手上的弩弓向周围画了个泛著银光的犀利
弧度──没人。
  挑起一边眉毛,她的视线穿过淡红镜片,本能地扫过整个环境:朝阳从未完全封死的
窗隙照了进来,照出空气当中飘着的、年久失修的场所特有的灰尘。随意弃置的板条箱有
几个已经破破烂烂(被踩破的),有的则沾著泛起乌黑光芒的脏血。视线的角落有个从墙
上投下的影子,动也不动的──她朝那个位置啐了口。
  不该做梦的。她咬咬牙,有点不耐。
  从梦里醒来,动作总会慢上一拍。
  汎闭起眼,顺从地让脑中的黑暗把过去的画面掩盖,确定心智回归为一片混沌,这才
张开眼睛,戴着皮手套的左手抚上前额,擦去因恶梦而沁出的薄汗。
  她谨慎起身,看着前面。
  这里是蒂玛西亚某个等待改建的废弃博物馆,她已在这里埋伏许久。这里原先存放上
古时代的黑暗工艺品,符文的咒力都因为年代久远而消退,一般人不会受到影响,有关当
局就放松了戒心,没有把那些物品统一存放在安全地区,或在周围配置守卫,而是选择有
一搭没一搭地、慢吞吞地一批批运出博物馆,以致有不少展品都还在馆内。
  
  然而,她深切明白,某些黑魔法研究者对这些亟待重新被唤醒与研究的工艺品,可是
兴趣盎然──被钉在墙上的女巫尸体已经发出臭味。这是昨晚临近夜半三刻时,被她逮个
正著的倒楣鬼。
  汎拿起行囊,准备前往新的伏击点。
  对以前的自己,她不觉得悲伤或恐惧,只感到可惜。如果那个时候的她不是天真的孩
子,而是像现在的自己一样拥有同黑暗缠斗的能力,怎么可能会连一个老女巫都对付不了

  她拉了拉斗篷,藏身在路边的阴影中。
  一个金发警备员走过,看似没有注意到她。
  警备队接获通报赶往宅邸,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越过餐厅里横得东倒西歪的下人尸体
。在厨房,他们惊恐地发现莎乌娜.汎在父母被虐杀的现场,跪坐在地,抚摸著母亲纠结
缠乱、沾染赤红的污发,小手满是秽物。
  看见人们,这个年仅八岁的小女孩歪了歪头,凄凉地笑了。
  “真抱歉,我把我母亲的牙齿都收集好了,能麻烦你们帮她装回去吗?”
  她比了比自己脚边,牙根还黏有红丝的门齿与臼齿堆成一座小山。在她身后,父亲的
尸身已经被金色的桌巾给盖住,尽管人们终究不免必须将它掀开,并因为底下的景象剧烈
作呕。在这过程中,莎乌娜仅是安静地抚摸著母亲的发丝,宛如在包厢欣赏一出舞台剧那
般,观察人们的动作。直到有人必须将她和她母亲分开时,才知道她其实是在试着将母亲
被血黏住的头发给梳理整齐。
  隔天,蒂玛西亚晚报已经将汎一家遇袭的主要原因给归纳完毕:前一天是圣诞节,宅
邸大部分的守卫都回去过节了。即使有守卫留下来,据推测也多在汎夫妇的邀请下享用晚
餐。那个精通血法术的女巫,估计就是在晚餐时分闯入的。这能够解释汎夫妇为何是惨死
在厨房,而幸存的汎小姐,又是为何躲在了碗橱柜,而非更具隐蔽效果的地方。对于这个
悲惨的事件,蒂玛西亚警备队的高层已经表示会延揽最优秀的人员,追缉那个逃跑的女巫
,还汎家一个公道。
  或者说,至少还给这个家族仅剩的成员一个公道。
  无法亲自帮忙追捕那个女巫的报社记者们,纷纷用“比剑还要强大的笔锋”替不幸遇
难的汎家,做出好一番犀利的批判:蒂玛西亚对显而易见、容易缉捕的小奸小恶──例如
把小狗从桥墩吊下去试图钓鱼──采取严刑峻罚,却像是有夜盲症似地拿那些隐蔽的精神
病患者(对黑魔法研习者的蔑称)毫无办法。上城区号称蒂玛西亚的超级精华地带,这次
遭到袭击的是贵族,下次是否就会有人闯进城堡,试图谋害王室成员?这些质疑一连占据
了数天的报纸版面,让法议会成员都招架不住,只得虚应故事似地开始研拟警备队增员,
以及在单位中配置一定数量的反魔法人手之类的政策。
  有许多人特地前往汎家目前废弃、据传已经开始闹鬼的大宅里献花,为不幸遇害的人
祈福。上城区第一医院中,莎乌娜.汎的病房外也堆满花圈、花篮,各种动物玩偶更是多
到可以开一座娃娃动物园。每一张给她的卡片上,字迹有成熟有童稚,都写着诸如“妳不
孤单”、“我们都支持妳”、“请为了妳父母好好活下去”……然而,读过那些卡片,并
抱在一起哭得淅沥哗啦的,却是照顾她的护士们。
  莎乌娜.汎被送入医院后,就没有再踏出过特别设计的病房一步。她不知道整个蒂玛
西亚有多少耳闻她的人,为她的遭遇流过多少眼泪;不晓得她父亲的朋友公开表示将会义
务管理她父亲的遗产,直到她恢复健康;更没有任何机会闻过任何一朵送给她的花、或读
过写给她的任何一张卡片。
  她在蒂玛西亚上城区最好的医院,一待就将近半年。事实上她没有什么外伤,再长都
不需要休息超过一周。然而,任谁都能在见到这个女孩的当下看出,她无法离开医院。
  
  素来与汎一家交好,经常开玩笑说要让儿子把莎乌娜娶进门的洛维德先生,在事件发
生的两天后,带着儿子梅凡前往探视,意外发现她并不是住在一般病房。
  “洛维德先生,很遗憾我们不能让您进去病房内。”一个护士努力跨过几乎淹没走廊
的大象跟小马玩偶,面有难色地说:“莎乌娜只能认医生护士,其他人走进病房内的话,
会让她太过激动。”
  “莎乌娜也不认得我吗?”梅凡侧过头,一绺金发从他的额际垂下。“父亲,这比您
推测的还要严重。”
  洛维德先生似乎很伤脑筋,他从绷紧了的上衣口袋拿出手帕,拭了拭前额。“这可怎
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好好一个可爱的姑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护士摇头。
  作为汎家亲近的友人,梅凡跟父亲得以站在病房外观看莎乌娜的情况。似乎是为了不
要让她知道可能会有人在外头看她,或为了其他理由,窗户作得很高很小,让这间病房猛
一看简直跟牢房没两样。
  踮起脚尖,从病房的单向窗户看进去,梅凡只见到莎乌娜缩在角落,被剪短的黑色头
发参差地披散在白病袍上,在全白的病房中,显眼到可说是刺目。她抱着一颗长著毛的圆
形物体──据说那是模仿她母亲的头颅制作而成、勉强能称得上玩偶的东西,看来有些骇
人,却也是唯一能让她安下心来的东西。
  病房近乎于密闭,除了梅凡现在将手指搭在边缘的小窗外,再没有任何一扇窗或门。
墙壁跟地板似乎都贴有软垫,但梅凡并不知道设置这种软垫的缘由何在。除了房间角落的
一条白色被单,跟从天花板上垂下、亮有温煦白光的灯泡外,里面空无一物。
  梅凡把手放在窗户上,知道莎乌娜无法从病房中看见他。即使能察觉到他出现在她的
视野中,恐怕也认不得他了。他沮丧地垂下双肩,不明白怎么才过了一个大家都开开心心
的圣诞节,莎乌娜也好他也好,为何都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他俩打小时候就玩在一块,不只是因为贵族小孩在玩伴上的选择有限,也是因为莎乌
娜并不像一般女孩子,只喜欢泡茶聊天或刺绣吟诗。她的长发绑成两条辫子、长相亦十分
可爱。然而,她却总是顶着那个讨人喜欢的外表,在他练习射箭时,抓起不重的玩具木弓
,跟他比赛谁射得准,俨然英气勃勃。
  “梅凡,来比一箭。”莎乌娜经常这样说:“如果我这一箭比你还要靠近红心,待会
你就要当马给我骑。”
  “那有什么问题,”他总会自信满满地挑起一边眉毛,皮手套因为抓握而发出揪紧的
声音。“如果我赢了,那妳就要帮我写历史作业。”
  “那我赢了的话,你还要帮我写代数作业。”
  “好,如果我赢了的话,妳就要去找妳们家的厨师,叫他做焦脆苹果饼。”
  “梅凡,那个很难欸!他每次烤失败都会生气。”
  “赌注哪里有不难的,我当马给妳骑也很困难啊!”
  
  虽然他们总有各式各样的赌注,比赛也有输有赢,但结果总会变成两人互相帮忙写作
业,以及她骑在他背上喊著“驾!驾!”一边把苹果饼掰开喂他,说:“要马儿好,就要
喂马儿吃草。不过你可不能吃太多苹果饼,不然会肥得跑不动哟。”
  梅凡不知道莎乌娜还记不记得,圣诞节前,两人曾经说好要比赛,看谁收到的圣诞礼
物比较多、总和体积比较大。他低下头,看了看原本要拿给她的熊玩偶跟一把镀银的学习
弓。
  “把这些东西留给护士,让他们拿给莎乌娜吧,儿子。”洛维德先生揉乱梅凡的金发
,叹了口气。“历史老师就要来了。”
  之后半年,梅凡只要有空就来医院。
  有时候莎乌娜在睡觉,抱着那个越看越像人头的怪玩意睡得很沉,然而无一例外,她
往往睡不到十分钟,就会瞪开眼睛,撕心裂肺地怪叫起来。即使那个窗户似乎是完全隔音
的,梅凡却仍能从她不断用头撞墙、吼到脸都胀红了的模样,看出她尖叫得很厉害。有时
候莎乌娜整个人缩得很小,坐在墙角,快半小时都没动过一次。
  遇到医生,梅凡总会有礼地向对方探询朋友的恢复状况,时间一长,院里的医生大多
记住了他。治疗出现什么进展,他们从来不吝于告知,给梅凡的访视时间也比其他人要长
得多。
  莎乌娜住院后,他依然天天上课读书,课余时间也在庭院里练箭。每当父亲问他“莎
乌娜好吗?”,他会详细地告诉父亲,她开始愿意吃东西、慢慢地愿意让人把那个头颅形
状的东西拿走,也终于能睡超过两个小时了。而由于探望好友的行程一天也没少过,他也
注意到,上城区的居民慢慢地忘记了莎乌娜。她房外的礼物跟卡片变少了,院内的病患也
不再谈论“那个可怜的小姑娘”。
  见状,年幼的梅凡开始担心,父亲迟早也会失去对莎乌娜的关注。
  “父亲,警备队抓到凶手了吗?”一天,梅凡吃过饭,在父亲喝着餐后酒时出声询问

  “恐怕是凶多吉少,儿子。”洛维德先生用餐巾擦擦嘴角,皱眉说:“最近实施宵禁
,上城区的警备队都被调去巡逻了。我派人去问过,他们还有在进行搜索,不过……哎。

  “父亲,为什么他们不认真找呢?”梅凡有些恼怒。
  怎么会这样呢?现在可是有一个杀了贵族的疯女人逃之夭夭了,或许她还潜藏在上城
区的某处,等著再次犯案啊!那时的梅凡并不明白,女巫作乱的情况仅是蒂玛西亚治安问
题的一小部份,对警备局长跟法议会成员而言,捉拿一个谋杀贵族的女巫的重要性,或许
还不如一片指甲那么大。
  “因为并没有出现第二个受害者,儿子。”洛维德先生用不会伤到梅凡的口气回答。
“如果那个女巫又袭击了哪家贵族,警备队才会把她当作一回事的。”
  洛维德先生并不特别担心成为下一个目标的原因,是由于大部分贵族跟汎家不同,拿
他们自家来说,宅邸外头有安全度极高的魔法侦测结界,是雇用具有一定水准的魔法师前
来造的。汎先生的观念比较老派,认为请魔法师来营造保护圈是种不必要的花费,尽管洛
维德先生常常说他该防患未然,他也没听进去。惨案发生后,洛维德先生偶尔不免会想,
如果汎那老家伙愿意听他一次,莎乌娜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苦伶仃、孑然无依。
  “这太过分了!”梅凡用手撑著桌面猛然起身。“父亲,难道汎先生他们不过是刚好
遇到了个疯子吗?警备队的人应该更重视这件事才对啊!”
  “儿子,我也那样认为。”洛维德先生吁出一口有胡椒味的长气。“但如果不是发生
在他们自己身上,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情给记着太久的。”
  经过这件事,梅凡明白了,能够记得并帮助莎乌娜的,只剩下他与他的父亲。
  本着跟汎先生多年的深厚交情,洛维德先生毫不私藏地公正处理莎乌娜继承的所有财
产,让她出院后依然能够使用父母身后留下的钱。他也派人去收拾汎家大宅,只可惜许多
人忌惮那里的闹鬼传闻跟灭宅血案的阴影,往往几天就喊著不干了。久而久之,那个大房
子荒废下来,蔓生的枯草欢快地在墙面上伸展,让整个宅邸的幢幢鬼影更添几分生动。
  春天到了,梅凡跟园丁要来一些雏菊,用缎带拙笨地打了个歪歪的结,一如往常地去
探望莎乌娜。护士昨天说,莎乌娜今天会换到开放性稍微高上一些的特殊病房,也开始能
够接见访客。几个月后重见好友,梅凡有些退却地踏入病房,不知道莎乌娜是否能和人对
话了。幸好,她除了缺乏笑容以外,并没有什么太奇怪的症状,让他安心许多。
  梅凡不敢告诉莎乌娜,她的家已经没有人愿意进去了。他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对一
个十岁的男孩而言,独自进到老宅取东西确实称得上冒险犯难──去莎乌娜的房间帮忙拿
她总要抱着睡的娃娃,是她的母亲缝制的。经过一楼时,他听见厨房隐约有哭号的声音,
以及血花喷溅的唰声。不过,他只是简短地告诉她,他去替她拿了东西,不想她听了伤心

  “谢谢你,梅凡。”莎乌娜抱着娃娃,没有微笑地说:“爸爸妈妈都埋在哪里?他们
还好吗?”
  “还好。我前天下午去换过花。”
  “梅凡,我离开医院的话,会不会被抓?”她轻声问,在床上抱膝坐着。“或许那个
人在等我回去。我一回去,就会被抓起来杀掉。”
  “不可能的,莎乌娜。”梅凡不安地说。
  他不晓得该向莎乌娜说,她已经不可能再回去自家宅邸,或是警备队会保护她,不让
她再次被女巫盯上──前者太残忍,而后者太虚假。最后,梅凡只是把手放在膝盖上,看
见护士进来打开病房内的灯。这里的灯似乎以特殊的方式设置,全部打开后,房内看不见
多少阴影。
  看见他眼神好奇,莎乌娜淡淡解释:“我讨厌影子,在影子里我睡不着。”
  原先宛如临春野草般充满生机的绿眼睛,在明亮的室内,看来死气沉沉。梅凡太过年
幼,无法理解那种复杂的情绪,只觉得莎乌娜似乎离他很远。
  “梅凡,那个闯进我们家的女巫现在在哪?”
  预定出院的前两周,莎乌娜忽然这样问。
  梅凡还记得,那个春天的午后很暖和,他送的花插在床边的花瓶里,没怎么经过修剪
,看来不大美观。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伸手去整理那些花,把它们照茎干高低排列
好,排得不满意,又重新排。
  “梅凡,你有听见我的话吗?”莎乌娜皱眉。为了方便打理而剪短的黑发披散著,衬
得她的眼神相当锐利。“梅凡?”
  “莎乌娜,妳听了不要难过。”梅凡游移着眼神,不敢看她。“爸爸说,他们可能抓
不到那个女巫了。”
  “……为什么?”
  他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理由,像是不想吐出来的橡胶糖一样嚼了很久,直到再也找不
到说出那些话让莎乌娜徒增沮丧的必要,便摇摇头沉默下来。她沉着脸,神色竟意外有着
独属于大人的冷峻,同时掐紧手上的娃娃。
  “为什么,梅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近警备队员已经没有在关心这个案子了。”
  “为什么一个女巫杀了我爸妈以后可以逍遥法外,梅凡?”莎乌娜的声音颤抖著。“
我们国家不是说再小的罪也不放过吗?不是偷东西就要坐牢、贩售违禁药物跟逃兵就要处
死吗?”
  他以为莎乌娜的声音带有一丝呜咽,猛一抬头,却只看见她燃烧着冰冷恨意的瞳孔,
直勾勾瞪着他。那双眼睛已不复生机蓬勃的可爱鲜绿,而是宛如墓园的鬼魅周身燃烧的点
点磷火,像要纠缠仇人永不放手。
  
  “我不知道,莎乌娜。”梅凡的手在腿上紧握住。“我问过父亲,他也问过警备局,
可是──”
  莎乌娜的母亲缝给她的娃娃飞过梅凡耳畔,沿墙壁滑落在地。她的脸颊原就几无血色
,现在更像血液全都停止流动了似地,比墙壁的颜色还死白。他的目光瞟过她光洁的床单
,看见上头染了星点艳红,而且那抹红色还在扩大。
  “莎乌娜!”
  “可耻!”
  莎乌娜用被指甲刺出血来的手掌拍了一下床舖,发出有气无力的闷响。她小小的尖叫
声响彻整个病房,模样活像发狂的鬼魂。
  “这就是我们相信这国家的后果吗!他们抛弃了我!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都在等,等著
护士隔天告诉我,那个女巫已经被抓到而且处死,但是她们从来没有让我如愿──每次我
问医生那个人是不是会下地狱,他总是不回答我,他甚至不知道地狱是不是存在!”
  
  梅凡伸出因为练箭而结实非常的手臂,紧抱住嘶喊不止的好友。她在他的胸前伸手胡
乱抓伤所有摸得到的皮肤,也不管那是他的、或她自己的。他闭着眼睛不敢看她,只是抱
着她,将她的怒吼闷在自己的怀中,直到他的衣襟被喷溅的口水沾湿。
  “不能让她就这样得到自由,梅凡,不能!不可以因为无能为力就放那种人自由,梅
凡!那我要怎么办?难道我就活该这样子继续下去吗!”
  “妳还有我们啊,莎乌娜,”他低头说,嘴唇难受地扭曲著。“妳可以住在我们家。
我们家有很多空房间,我爸爸会把妳当成自己的女儿,然后──”
  “我不要!梅凡,我不要!”
  医生护士推开门跑进病房内时,她喊累了,连注射镇静剂都不必就昏了过去。梅凡颓
然地倒回座位上,衣釦被扯掉好几颗,衬衫底下的皮肤也像被猫抓伤一样渗出血丝。护士
替他抹药,同时请他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只是把头撇向一边去,装作累得不想再
说话。
  莎乌娜出院那天,梅凡带着她去汎夫妇的坟上献花。她穿着洛维德先生送的黑色长裙
,跪在墓碑前的身影瘦小得不出他意料。为了陪伴她,他也跟着蹲下来,用手整理他亲自
从花园里剪来、茎干长短不一的花朵。
  他转头,看见莎乌娜的头发已经长了点,在脑后绑成一个长辫子,平添几分拘谨的气
质。顺了顺自己总是有点凌乱的金发,他明白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
  莎乌娜抱着膝盖,和他一起在仲夏午后意外凉爽的风中,沉默地坐在墓碑前面。她盯
著父母亲的墓志铭直瞧,仿佛想从那当中得到他们的答案。但要是问梅凡自己,他并不会
觉得那短短几行字能起到什么解惑的效果。
  席琳.汎与伯纳德.汎于此长眠。愿他俩的灵魂如同德邦荣光,永不消逝。
  “梅凡,你觉得他们去了哪里?”她问。
  “我不知道,或许上天堂去了。”他想起行事古板严肃,但对他格外亲切的汎先生,
以及总是请他吃焦脆苹果饼的汎太太。“好人死后都会上天堂。”
  “为什么好人只值得死后上天堂呢,梅凡?”莎乌娜吞了口口水,艰难地说:“为什
么我爸爸妈妈明明都是好人,却还是遇到这种事呢?”
  “对不起,我不晓得。”
  梅凡的文科不大行,讲话也不像莎乌娜一样机敏。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像这样坐
在她旁边,拍拍她的肩膀。
  “……梅凡?”过了很久,莎乌娜忽然说。
  “怎么了?”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他淡淡地笑了。这个要求甚至不比她常要他做的代数作业难上多少。“妳想要什么吗
?”
  “我要我们家那些钱,”她转过头,眼中的坚决宛如汎家老宅的外墙上,那些永远清
不完的坚韧藤蔓。“全部。”
  “妳要那些钱做什么?”他吓了一跳。汎先生的理财手腕不差,因此她继承的遗产为
数可观。“莎乌娜,那不是小钱。”
  “我需要上课。”
  “喔,”他松了口气。“妳可以和我一起向同一个老师学习,那没有关系的。况且我
们还能帮对方看作业,或是──”
  “我需要的是训练。”莎乌娜的声音很纯净,却宛如打磨光滑的金属一般冷酷。“我
需要装备、训练。我要自己抓到那个女巫。不管花多少时间,我都要抓到她。”
  梅凡楞楞地看着她还没有脱去稚气的侧脸。“莎乌娜,妳是认真的吗?”
  “你不用跟我一起也没关系,梅凡。你只要跟你父亲说,我需要我所有的钱,那样就
够了。”
  他跟莎乌娜几乎是挨肩坐着的,然而此刻,他却有种如临深渊的感觉。他俩中间仿佛
隔着一道没有底的幽深峡谷,让他当即浑身冰凉。那一晚,她究竟看见了什么?而在那个
铺设软垫的纯白病房里,抱着模仿母亲头颅制作的娃娃时,她又瞪大眼睛看着什么?难道
不经历那样的恐怖,他就永远无法理解她吗?
  由于不想再和莎乌娜离得越来越远,梅凡不只帮她把钱都要了回来,更亲自参与她的
训练。
  听说女巫都在黑暗中活动,那么,克制对于黑暗的恐惧肯定是必要的。为此,莎乌娜
主动要求梅凡将她关在狭小、近乎密闭的地方,直到一定的时间过去。当中,不管她如何
用头撞门,或苦苦哀求他放她出去,他都得要狠下心把门锁好。不过,梅凡的父亲并不谅
解他帮莎乌娜做这种“有害身心”的训练,他们只能趁父亲不在时进行,还得严正叮嘱仆
人不能漏了口风。
  “五分钟。”
  莎乌娜几乎是用爬的从门后出来时,梅凡学着父亲的模样,用指节敲敲表面。
  “感觉好像五年。”
  她撑起身子,用手腕抹去脸上如浆的冷汗,透过那个动作,梅凡瞥见她的掌侧有深深
的齿痕,似乎透出了几点血珠。几乎就在同一刻,他撇开头不再盯着那里看。忍受黑暗的
训练结束后,那个齿痕泛著血液不流通的紫色,宛如胎记。莎乌娜跟他要来练箭用的皮手
套戴着,遮住那个痕迹。
  梅凡不再练箭了,为了加入警备局,他改练格斗跟跑步。莎乌娜无法接受正规的格斗
训练,所以他总会在下课后和她练习。她逐年抽高、变得精瘦,尽管模样愈发像个女人,
却还是有着悍然的英气。偶尔接触时不小心碰到哪里,她也只是摆摆手当作没事,留他站
在原地揉乱自己的金发,假装也没事。
  洛维德先生知道了莎乌娜的打算,倒也没阻止,作为一个标准的蒂玛西亚人,这点着
实让身为他儿子的梅凡感佩不已。
  梅凡问过父亲,而他是这样回答的。
  “赏善罚恶是德邦铁律。我看不出来莎乌娜的思想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尽管很高兴听见父亲如此回答,梅凡依然暗忖。开始研读法律书籍之后
,他知道在蒂玛西亚境内,除了警备局人员跟约雇佣兵外的人,包含追捕甚至追杀犯人这
种看似正当的行为,其实都是违法的。如果不是政府认证的执法人员,甚至很可能会因为
独自处理掉犯罪者而受法律制裁。
  那是他选择加入警备局的理由。
  倘若有那么一天,她只是因为想报仇,想实实在在地睡上一个没有恶梦的觉,而必须
遭到追捕。那么,他会不择手段地帮助她。
  离开洛维德大宅的那天,是一个很冷的日子。
  莎乌娜.汎调整了一下十字弓的角度,嘲弄似地将它对着梅凡.洛维德的脸。他把垂
落的一绺金发往后拨,露出一贯的困扰神情。
  “别闹了,莎乌娜。虽然我不是什么帅哥,也没必要特地毁我面相吧?”
  她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声。只有在这个总是显得困扰、却从没拒绝过帮助她的人面前,
她才会想到要笑一下。
  “谢谢你的弓,梅凡。”
  想了半天,她该谢的其实不只有梅凡从特殊管道买来全套装备这件事,还有很多其他
的,但若要一一谢过,不免客套到显得可笑了。仿佛要从指尖啪啦啪啦结起霜的寒气,自
她的四肢末端往上蔓延,令她不禁拉拉剪裁独特的斗篷。从背后看上去,那就像一朵花,
是她唯一顺应梅凡的建议选择的物品。
  “莎乌娜,小心点。”
  梅凡心照不宣地省去“外面很危险”或是“妳可别拿命开玩笑”之类的叮嘱──他们
两人都明白,从她突丧双亲的那个年纪开始,她的命早就已经不再是为了她深爱的人而延
续。人死了以后,对任何事情都是无痛无感的,只有活着的人会感到痛苦。如此而已。
  梅凡没说,她也没说,但他们都明白这点。
  并不是要替父母复仇,而是为了自己的安宁,才踏上猎魔之路。尽管许久以后,她会
发现,无论是在选择踏上这条路之前,或踏上这条路之后,她都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
  因为那份安宁,早在她躲进碗橱的那瞬间,就被毁灭了。
  不消一年,“暗夜猎人”的名号,宛如入夜瞬间那片席卷而来的幽黑,传遍了整个蒂
玛西亚。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当年那桩震惊全国的灭宅血案,以及抱着母亲被拔光了牙齿的
头颅,凄凉地微笑的少女。
  这个名为汎的神秘杀手,搅乱了原该深沈无援的夜色──如同伸手搅动双色液体的一
根金属──单刀直入、俐落、冷酷。她深入蒂玛西亚的大街小巷,毫不犹豫地用手上的十
字弓与背后的巨大弩箭,将孩童拐来作为材料的女巫、以及诱骗年轻女性交合的巫师,统
统钉在墙上,手法之残宛如处刑。她对她救下的受害者没有一句安慰,让人不禁怀疑,她
是不是假惩奸除恶之名,来满足杀戮欲望的精神病患。
  警备队对这个爱好私下处决邪恶事物的人留上了心──尽管比起这点,他们其实更该
针对汎出现过的地区重新配置人力,保护德邦居民──但不管领头的小队长洛维德行动多
快,汎往往能在警备队抵达前便消失无踪。只留下她的猎物奔逃时落下的血迹,以及被钉
在墙上、已经断气多时的死尸。
  有的人拍胸脯说,汎出现后,夜晚变得更安全了;也有人嗤之以鼻地说,汎锁定的目
标并不全面,行刑的时间也不固定。与其等待她的救援,倒不如仰赖行动规律的执法者们
。况且,为了追逐目标,她经常毁坏建筑或造成小小的骚动,解决猎物后,也任由那些死
状吓人的女巫跟巫师曝尸街头,孩童要是见着那般凄惨的景象,肯定会作好几天恶梦。
  尽管那些孩童若是没有汎出手相救,恐怕早就没有脑袋可以做梦了。
  不可否认的是,蒂玛西亚原本活跃非常的地下世界中,有一派热衷并精熟黑魔法的人
们,确实因为“暗夜猎人”的出现,而感到芒刺在背。原本行动稳定的他们开始蠢动,并
且开始试着拔除原先应该钉在蒂玛西亚的身家,逃往国外。
  每年的圣诞节都是那么冷。
  汎轻轻叹口气,活动僵硬的手指,点起一根蜡烛。燃动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原
先该显得柔美的脸部轮廓,镶上锐利的线条。她抿著嘴,头一次放松下来,把头往后靠上
墙壁。说来讽刺,在梦中宛如炼狱一般的这间厨房,实际身处其中,她唯一能感受到的,
只有灰尘气味所代表的破败。
  说这里会闹鬼的人,都是舌头该被烙铁生生刺穿的骗子。
  汎扯著一边嘴角,讥诮地冷笑出声。
  她在这里什么也听不见。虽然梦中的这个地方充满声音,嗡鸣得教人难以思考,而实
际上,这里却静寂如死。或许是因为这里的房价早就跌停板,连改建都办不到;也或许是
出于早年的闹鬼传闻,没有人敢只身进入这里,遑论在闹鬼闹得最凶的厨房跟餐厅,点起
传说中能招来幽灵的蜡烛。
  “如果真的有什么幽灵,那就来啊。”她抬高了点音量。“缠着我啊──如果这里真
的有任何一个鬼,就缠上我啊!”
  她的声音只激起了最上层的灰尘,破败的味道再次沁入鼻腔。
  什么都没有。
  人死了以后,什么都没有。
  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进入天堂──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那么好笑
的二分法,将死后的世界分为天堂地狱的话,那她肯定进不了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说来
也是,如果天堂真的是那么好的地方,她的父母是不可能任由恨意将他们化为怨灵,永远
被束缚在这个地方的。
  这就是她不信闹鬼之说的原因:在世为善的人没有自天堂归回成为鬼魂,死前作恶的
人不可能逃脱地狱的枷锁──所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恶灵鬼怪,全都该被她手上的涂银箭矢
消灭。为了仅仅数秒的短暂安宁,即使死后无法进入天堂,她也不会放弃继续狩猎黑暗生
物。
  成为“暗夜猎人”一年后,她证实了自己的老家没有闹鬼。
  以后,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汎走出废弃老宅,习惯了无声行走的轻盈脚步,居然没有在深深的雪地中印下明显的
痕迹。她拉紧那件鲜红色、宛如花瓣的披风,本能地因为寒意而无法控制住轻微的颤抖。
金属制的十字弓结起一层薄霜,想来会在下次发射时多出一点破碎的声音吧。
  
  “莎乌娜!”
  她没有回头。现在就要追上她的事物,比所谓的鬼怪更麻烦。她维持原本的步伐,像
片没人要吃的药锭,即将孤独地溶入黑夜。
  “‘暗夜猎人’汎!我要以上城区警备局第三分区小队长的身份,在这里逮捕妳!罪
名包含私刑、破坏住宅、防卫过当,以及妨碍公务!”
  汎轻轻啧了一声,转过头。
  梅凡.洛维德喘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化作白烟。他用手撑住膝盖,似乎是因为头侧的痛
楚而闭着一边眼睛,但仍旧努力想用视线留住面前的黑发女人。
  “我、听说了……妳、妳、妳就是,暗夜猎人,对吧……?”
  “谢谢你的披风,梅凡。”
  她状似大方地一展花瓣状的披风,深沈的夜色,让底下曲线窈窕的身体没能映入任何
活物的视线。为了行动方便,她穿着几乎没有防护效果的紧身衣,全身上下称得上防护的
,只有为了翻滚方便而穿戴的护膝。对这样弃绝防御换取机动性的她而言,唯二避免伤害
的方法就是躲开,以及把会伤害她的东西毁掉。
  “妳不是只要对那个女巫复仇而已吗?为什么要去猎杀其他使用黑魔法的人?”冷彻
地伫立著的汎面前,俊秀的金发男人放慢呼吸的速度,应该是为了避免肺部被冰冷的空气
刺伤,卷起灼烫的痛楚。“这已经超乎我们的法律所能容忍的范围了,莎乌娜。”
  “我需要练习。”她偏头回答,毫无笑容地抬起一边眉毛。“如果我要对付的东西也
讲法律,那它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敌人──真正的邪恶,跟没有理由的恶意,是不会照
着法律条文作为的。”
  “根本没有人感谢妳,妳知道吗,莎乌娜?”梅凡咬牙说,似乎是想表现得残忍。“
妳根本就不需要──”
  “受人感谢并不是我的目的。”她坦然回答:“我想要的,只是知道那个女人的消息
。我要把她逼出来。你支持我也好、反对我也罢,我是不会停手的。”
  她转过身,明白自己已经不会再见到梅凡.洛维德。走到建筑的边缘,她踏着板条箱
往上翻,一下就攀上冰冷的大理石屋顶,轻盈滑溜的脚步很快便悄悄印上下一幢建筑的边
缘。
  莎乌娜.汎──或者说,就连汎这个人称“暗夜猎人”的冷血杀手,她曾经存在过的
痕迹,此刻已经全都消失不见。留在梅凡面前的,只有她在雪地上曾踏出的,两道似乎太
浅的脚印。而随着花瓣一般的飞雪不断飘落,那两道脚印也很快便消入无形。
  在难以成眠的时刻,汎唯一的消遣就是想像,想像自己究竟会在什么情景下,找到那
个她不共戴天的女人。
  汎已经知道了那女巫的名字,但仍旧宁愿用“她”称呼对方。在夜晚中闯荡多年,汎
辗转得知她精擅将痛苦当作艺术的折磨术法,当年在汎家大宅中那一场虐杀,以及之后的
轻松逃脱,都让黑魔法研习者将她当作了一个值得超越的目标。想来值得庆幸的,是那个
女巫制造出的“暗夜猎人”,手法彻底而决绝地断送了那些精神病患将人命当作玩具的想
法。
  而经过长时间的打听,以及对猎物的逼问,汎终于慢慢掌握了那个女巫的住处。她年
事已高,现在独居在荒野中,以拐骗旅人、将他们当作魔药试验品为乐。这种小家子气的
恶行,显得她曾制造过的灭宅血案,仿佛只是心血来潮。
  这种难以揣测的心思,也是让她厌恶这些黑魔法研究者的原因。
  女巫独居的小屋有着跟荒野同样昏暗的颜色。若非汎习惯戴的眼镜有助于她观测一些
非属常态的事物,恐怕会就此忽略。据说,这片荒野周围的天色总是没来由的昏暗,入夜
的速度更是快得难以掌握,导致许多旅人必须借宿于女巫的住处,然后就此成为她的牺牲
品。
  ──宛如有着近似环境色彩的捕兽陷阱。
  汎啐了口,放下望远镜,随即开始一贯的行动前准备:九根涂银箭矢,放在她即使半
梦半醒都不会摸错的口袋。十字弓的保养是每天睡醒与睡前必做的工作。背后的巨大弩箭
上,只架有一根沈重的弩箭,同时兼作无形中的负重训练。腰包中放了各种驱魔物品,包
含水银、圣水、紧急用的纯银小刀,以及一离开罐子没多久就会开始燃烧的发火粉。
  狩猎开始了。
  等到天色似暗非暗,她才走向那个有些歪斜、越仔细看反而越扭曲的建筑。在如同雨
夜一般深灰的屋瓦底下,暗褐色的墙壁当中夹有些许古怪的色彩,上头镶嵌著一扇黑色的
门,门上镶嵌著一颗禽类的眼珠。
  汎直勾勾瞪着那颗眼睛。
  眼睛回望着她。
  门忽然砰地一声敞开来。一个皱巴巴的老女人用水亮得不自然的蓝色眼珠往上看她,
眼白有些泛黄。见到汎,她的嘴巴一路几乎裂到耳根下,烂褐色的牙齿几乎将她的口臭具
现在门牙的大片齿垢上。
  “门没锁,怎么不进来呢?”
  
  汎偏头,黑暗中忽然射出的一发血箭恰恰擦过耳边。
  晴朗的夜色中忽有一阵响雷,天色猛然暗下。
  汎一个侧翻往十字弓架上制住猎物用的普通箭矢,往她预测的位置射出一箭。极快地
定下心神后,她再次滚了一圈,准备迎接将临的恶战。
  然而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她发现女巫侧腹中了一箭,仅此一箭,就让那个老女人再也
没有爬起身。女巫开合手掌,似乎是在尝试凝聚血箭,却失败了。
  ──这就是她耗费了十五年以后得到的东西吗?
  早已习惯了面无表情后,汎发现自己连震惊时都不太会有面部变化。她把女巫吊在小
屋中间,取下背上的巨弩,按照惯例将她钉上墙壁。老女巫翻了个白眼,好似连惨号都没
什么力气了。汎算了算,知道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妳知道我是谁吗?”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老女巫扭曲地笑了笑,摇头。她显然不想加入汎所主导的这出复仇剧,作为当中的主
要角色,无论是开场或现在的过场,她的演技都差到了极点。
  “妳还记得十五年前,”汎一字一句地说,声音越来越沉。“妳闯进蒂玛西亚的一个
贵族家里,把那家的男女主人跟仆人全杀了,只留下一个小女孩吗?”
 
  女巫怕是太老了,居然过了十分之一条蜡烛的的时间,才慢悠悠地发出恍然大悟的声
音。
  “啊,是。妳好吗,小姑娘?看来妳吃得很饱、睡得很好,不是吗?”她耸拉着随时
都好像会脱臼的双肩,发出干涩的笑声。“长得这么、漂亮,跟我这老太婆有什么……好
计较的?”
  一根弩箭有如汎冷若刀光的视线,狠狠没入女巫头侧的墙壁。
  “这么漂亮、这么、年轻……”女巫沙哑的低语撩拨著汎的听觉与恨意。“年轻……

  “妳为什么要那样做?”
  女巫把枯黄起皱、骨节突出的手摆上腹部的弩箭,难受地拧拧眉。“哪里需要、什么
理由……?因为我想,因为你们、运气不好……可惜、妳花太久,才找到我,这个老巫婆
……”
  汎又往旁边的桌子摆上两三个蜡烛,皮手套发出揪紧到极点的声音。
  “妳当初、没出来,还真可惜……妳看到我了、但妳不敢出来,可怜、的,可怜的─
─莎乌娜……?”
  记忆宛如没有装订成册的书页,被那句话给骤然吹乱,最后闪进汎脑中的画面,是─

  女巫在黑暗中出奇水亮的病态蓝脸骨碌碌转动,仿佛在逡巡。有那么一刻,似乎那对
眼睛对上了小莎乌娜恐惧空洞的绿眼,但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宛如错觉。
  汎结结实实揍了自己一拳,克制住跪下的冲动。
  “想起来、了吗?妳永远都晚了、一点,可怜的、莎乌娜……”
  一个事实在汎的脑中炸开。那是她唯一没有设想到的事情:自己长大了,当年那个疯
狂的老女巫,又更加地衰败下去,几乎已经是风中残烛。对这样的老人而言,不要说被报
复,就算是死亡,对她也是没有半点意义的。
  背负著一切意义的人,从一开始就只有她吗?
  “即使是我、都能得到救赎。”女巫拉开一个带有意外安宁感的病态笑容,尖著嗓子
说:“但是,可怜的、可怜的莎乌娜,所有人都能得到救赎,唯独妳没办法──妳能够、
拯救那些无辜的、蠢蛋,但妳永远都救不了、妳自己。”
  “……救赎并不是我的目的。”她咬牙,吐出那么一句。
  
  妳一辈子都救不了当年那个躲在碗橱柜的小莎乌娜。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废话说得够多了。”
  汎一连装上数根银箭,往女巫的喉咙射出。然而,不知道是否出于最后一丝无法掌控
的情绪,她射歪了──箭矢射穿女巫的左眼,让那个老女人在墙上挣扎扭动,痛到无法叫
出声音,模样活像是被钉死的昆虫。吃痛而产生的大动作让她腹部的伤口被撕裂,嘴角有
道暗红汩汩而出。
  见状,原先应该直接给她一个痛快的汎,选择往她张开的嘴巴里射出第二发箭矢,瞬
间将对方的头也死死地固定在了水泥墙上。第三与第四发箭矢射穿她的手掌、第五与第六
发则贯入她的脚掌。第七发箭矢击中右眼,终于让女巫再也无法凝视她、讽刺她。
  “记住我的、……”
  女巫试图说出最后一个字的瞬间,第八发箭止住了她的话声。有如死亡的全然静默中
,汎拿出最后一根涂银箭矢,看也不看地射穿对方的心脏。
  她瞪视著那个好似泄了气一样干瘪发皱的人类尸身,浑身冰凉地注视著。小莎乌娜的
怒火在她心中某个角落燃烧──太便宜了,只用九箭就杀掉这个贱人太便宜了!汎,妳一
点都不值得同情,就算给了妳复仇的机会,妳也做不到她当初对妳父母做的万一!
  没用的废物!妳应该把她碎尸万段!应该把她的皮剥下来,把她的肉切成一块一块拿
去喂狗,然后把那张皮放在房门口每天践踏!应该把她的骨头跟牙齿磨成粉然后溶进圣水
里,让她连死后都不得安息!
  莎乌娜.汎,妳这个什么都做不到的窝囊废!
  发现自己居然将目光转移到女巫掉落在地的符文书时,汎起身,拿出腰包里调配过的
易燃粉末,将那本书洒了个彻底。她没有翻开书页,甚至没有看书名,而只是点了把火,
随即将起火的书往女巫无法垂下的头颅砸过去。那个女人的头被砸得歪了一边,皮肉发出
轻微的撕裂声。
  然后火烧了起来。
  汎走出孤立在荒野中的小屋,温度极高的黏腻夜风带来亟需净化的气息。背后,熊熊
燃起、吞噬那座小屋的火光在她面前投下一道影子──那是她看过最长、最浓黑、最歪曲
、蠢动得最厉害的影子──她在自己的影子前跪了下来。
  汎曾经想过无数种结局,大多是耗费好一番功夫才捉到那个女人,又几乎用尽所有力
气才打倒她。汎曾经没有恐惧地设想过自己的死亡,也发誓过会拖着那个女人进地狱。
  然而,真正的结局是她的仇人欣然赴死,死前甚至狠狠讪笑了她一番。
  这是她唯一没有设想过的结果。
  
  汎抬起头,像要扯裂嘴角似地对夜空无声地怒吼。喉咙振动着却无法发出声音,嘴角
感觉到铁锈味,剧痛从流血的地方开始沿着每一条神经燃烧,直到她发现,自己正在用保
养良好的十字弓狠砸地面,皮手套发出纠结的声音。
  十五年来第一次,汎半趴在地,说不上出于悲愤或难受地,泣哑地嘶吼著。
  一阵晕眩之后,刹那间,汎又回到了战争学院。资深召唤师蒙特罗努力维持镇静,但
召唤师凯林的脸上却已经毫无血色。蒙特罗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对妳遭遇的不幸感到难
过。”
  汎踏着冷硬的步伐朝他跨了几步,“离我的脑袋远一点,召唤师。”她的语气出乎意
料地稀松平常。“你铁定不会喜欢你在阴影底下看到的玩意儿。”
  汎无言地庆幸著,那些召唤师只看见了她最不在乎的那段记忆。
  但她仍旧不喜欢被窥视的感觉。
  “我们必须如此。”召唤师凯林答道,她娇小的身子蕴藏着强大的力量。“这是审判
进行的方式;正视自己内心世界的感觉如何?”
  然而,召唤师蒙特罗举手制止了她。“莱莎,我想答案很明显了。莎乌娜.汎,让我
问妳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妳想在英雄联盟内奋战?”
  “为了熟识我的敌人。虽然你们有魔法可以让他们起死回生,但当我在狩猎这些怪物
,也就是你们所号称的英雄之时,我学到的会远比在这世界狩猎弱小怪物所学到的还要更
多。”
  她背诵一般回答道。
  然而,没有人比汎自己更明白,她之所以加入联盟,是为了得到片刻安宁。倘若不维
持追猎邪恶的动态,她永远无法在静默中跟自己的过往共处。如果不打着“暗夜猎人”的
名号,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去泄恨一般消灭那些黑暗生物。
  无人知道她之所以要除恶,从来就不是为了得到他人的感谢。
Fin.
这篇拖得非常久,但意外地一开稿就在几天内完成了。
想讨论的东西,我都隐藏在文章中,如果真的提出来不免有些矫情。我希望各位都有各自
的解读,若能得到各位个人化的解读结果,我也会很高兴。
我唯一想问的事情是,复仇真的是必要的吗?
对于我笔下的汎而言,那是绝对必要的,尽管她想像中的仇恨是那么明亮刺眼,实际上剩
下的,却是一个风中残烛,连试着求生都不会想的老人。在重复检视汎的审判日志后,我
发现当年杀害她父母的是个老女巫。那么,汎长大后,欲复仇的对象应该已经又老了很多

当你心心念念恨著的一个人忽然没有了值得你憎恨的价值,那会如何呢?
我个人最喜欢的部份是最后一段,汎对着自己的影子跪下。
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有这样一句: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
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我想,这是我写作这一整段时一直想着的事情。
究竟从何时开始,自身也成为了深渊呢?
当然这篇文章我还放了很多其他的思想要素在里面,这里就不赘述了。由于在写作这篇时
捕捉到了手感君,因此还算写得满愉快的,也希望各位吃这篇文章吃得愉快。我可以大方
说,我有想用这篇练习一些比较黑的描述,不过我果然还是不太适合这类型的东西。
未发先猜有人会END给箭头说“太长END”(误
作者: amberkuosfan (认证残念)   2014-09-28 01:14:00
先推再看
作者: fallengunman (未成眠,霜空已晓)   2014-09-28 03: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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