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创作] 为此即使意志分歧

楼主: Msapiens (Msapiens)   2021-06-05 21:53:03
灰心丧志的气氛仿佛化作了雾气,垄罩了整片山头,难熬的压抑从路恩抵达第一个哨点时,就清楚地感受到了。尽管同伴在看见他的身影时有露出些许欣喜,但那份欣喜很快就被路恩的狼狈模样给冲淡。
沿着山径缓缓上爬,偶尔碰上有气无力巡逻队员,也只是互相点头致意、没有招呼,声音仿佛随着战争失败而跟着逝去了。
路恩注意到,待在山上的不只有归来民的同胞,还有恐怕是隶属于法立德派的士兵。以往威斯特山是不允许同胞以外的人上山的,使路恩对这座自从开始在首都的事业后便不曾回来的老家,怀念中显得有些陌生。
所有人的身上都缠绕着浓密的灰心丧志,让路恩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好像这样可以让自己摆脱这些令人生厌的气氛。
他很快抵达了半山腰已经荒废的屯垦区,穿越躺满伤兵的破旧房舍,进入到集会所里。
集会所里,长老默默地盼著路恩的到来。
集会所是用来让所有族人一同讨论的建筑,内部空间相当广阔,来自采光窗的光线难以抵达建筑的最深处,如果不点上灯的话,那里就会笼罩在似暗非明的迷濛中。长老很喜欢这样的排场,让自己炯炯的灼眼成为昏暗中洞视著族人的明灯——如今同样的场所、同样的布置,但曾经在长老眼中熊熊燃烧的活力,现在已不复踪迹。路恩看到的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路恩跪在长老的跟前。
“非常抱歉,我没能够将任务完成。”
为了表示自己对于处分绝无异议,他将额头抵到了地板上,暴露出毫无防备的后颈部。
长老没有做出反应,似乎还在咀嚼路恩的陈述,或者只是对战败感到绝望,失去了思考的余裕。后者从来不在路恩的考虑之中,他持续维持着输诚的姿态,等候长老发落,如果长老需要思考到一整个昼夜,他就会这么跪过一整个昼夜。
当然,长老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身为守人——像你这样强大的守人——我很难想像有谁可以在不夺去你的性命的前提下,把你守护的目标给夺走。”
理所当然的指责,路恩早有准备。
“考虑到守人真正应当守护的对象,我并没有弄错该收手的时机。”
“但这并不是道标交给你的任务方向。”
“那是……”就算路恩已经打定主意,还是没办法如此坚决地把想法说出,“我认为——在这件事情的判断上,是道标判断错了。”
长老抬起了半边眉毛。
“你说……‘你认为’?”
反应比路恩原先预想地要小上许多,他原以为长老会勃然大怒,就像过去每次路恩试图踰越任何传统规定时那样。他第一次感受到,长老、真的已经老了。
长老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不晓得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想站在道标的角度考虑事情,就等你真的坐到了那个位置之后再去做。这不是谁比较正确的问题,而是一个族群——一个像我们这个、不团结起来就无法存活下去的族群——没有将意志切割开来的余裕。”
也没有踏错一步的余裕。路恩将反驳的想法表达在心中。
“我只希望能保证族人的安全。”
“确实,你的部队几乎所有个人都安全回来了。不过、妮娜不在其中。”
“她终究只是个外人。”
“尽管如此,但她可能会比你想像中还要有用。”
路恩完全不认为这个空有头衔的孤儿能有什么作用。他的态度写在脸上,即使一言不发,长老也看得一清二楚。
“这不能怪你,毕竟你只经手过固定价格的商品。稍微记得也没有坏处,路恩啊,如果你手上有件独一无二的商品,务必确定你交易的对象是能出最高价的买家,而且有能够支付费用的信用作为担保。”
路恩一脸困惑,他完全不清楚长老想要表达的意思。
“妮娜女公爵早逝的母亲,是海洋对岸那强大国王的妹妹,尽管不清楚他们兄妹的感情是否融洽,但有很大的机会,他会很乐意安排场联姻亲上加亲,好替自己的姪女争取应有的王冠。”
“我不认为道标会赞同这种做法。”
“我也不认为。我只是替你指出其他买家的位置。”
路恩哑然无言,他不晓得长老说的是确有其事、亦或者只是在诓骗自己,但不可否认,长老确实提供了一条路恩从未想过的思路。
“您的意思是……牺牲伙伴把那家伙带回来会更好吗?”
“不知道,我已经老到没办法看见未来了。”
“但是‘您觉得’道标的做法比较妥善,是吗?”
“也并非如此。”长老缓缓地摇头,“只是既然当初我已经选择将道标的位置交给了她,至少我也得支持她到最后一刻。”
“即使道标无法把族人带到最好的未来吗?”
“我说过了,路恩,观察未来是道标的职责,而我们都不是道标。”长老重重地叹气,他挪动身躯、背对着路恩,展现出失去对话兴趣的态度,“如果你真的很在乎的话,就去找道标吧,她在祭坛的连祷室等着你。”
连祷室是用于大型祭祀时使用,空间相当宽敞——换言之,很难说是适合用于对话的场所。
路恩隐隐约约地察觉到道标的打算。
“我明白了。”
话说回来,路恩并没有真正进入到连祷室过。作为归来民的守人,他当然对于各个据点的结构有所掌握,但这仅止是知识上的知晓而已,在进行仪式的时候,守人的职责是守在祭坛外侧的第一线,跟随着当时的守人修行的路恩也不例外,等到年纪更长、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归来民的生意已经上轨道、运作重心也移转到王都去了。
比起会将祭坛当作圣地的老一辈族人,祭坛在路恩心中并没有多大的份量。他更觉得只是个阴森的、过时的洞窟罢了。
多数王都出生的年轻世代,多半也都抱持着和路恩差不多的想法。
在归来民的社群里,传统世代与年轻世代在许多观念上都抱持着不同的立场,路恩的想法更贴近年轻世代,事实上他也是归来民的决策圈里最年轻的一员,说他是年轻世代的意见领袖也不为过。
尽管他并没有蓄意去操弄。
他甚至没有主观的认知到他的立场,却仍在无意中感受到自己收到支持,不时地利用这股力量试图影响长老们的决策。
而现在,他同样抱着说服的打算来会见道标。
“你回来了,路恩。”
道标的表情一如以往的平静而温柔,但不知怎地、路恩突然觉得他的平静比起冷静,反而更像是冷漠,像是在彼此的心灵之间划出了一道隔阂。
那肯定——是由于心虚吧。路恩心想。由于违背了道标的指示,所以心虚。
所以在彼此的心灵之间划出了一道隔阂,借由自己的手、而不是道标的冷漠。
“没能达成您的交代,我深感自责。”
路恩的第一句话,和与长老会面时相同。
“不、没能指引族人真正希望的道路,那是道标的——是我的责任。”
“那样的话,没能守护道标的想法,就是守人的责任了。”
道标面露苦笑。
“我没想到路恩你会变得这么死脑筋,你小的时候明明……”她的目光略为飘动、接着摇了摇头,“也是呢,你从小就很固执了。都那么久了啊,都让我给忘了。”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陷进了回忆里,但很快地、道标变回过神来,同时收回那淡淡的笑意。
“那么、不惜让固执的你放弃任务,换到了什么值得一提的保证吗?”
“安罗给我的保证是‘一切依旧’。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吧。”
“我的意思是、‘该如何保证’呢?”
“得到了这么大的筹码,想必安罗在容格公的派系里能得到很大的发言权。”
道标轻轻叹息。
“……是我的错呢,我应该多让你接触交涉的业务才对。”
为了避免在护卫要人时、因为价值判断而使行动变得迟缓,守人应该专注在内部事务上就好——道标是这样解释的、而路恩不并认为道标的决定有何错误。
道标没有打算在这一点上纠结太久。
“换个问题吧。”像是要改变气氛,她略为放松了脸颊,表情没有刚才那么紧绷——但也缺乏平实的那种和蔼,处在一种似笑非笑的诡谲平衡上,“他们只需要妮娜,就已经满足了吗?”
“我不觉得还有比妮娜更具价值的筹码。”
“确实如此。但我的问题是、‘单单妮娜一人就可以满足容格公的报价’了吗?”道标轻轻扶著脸颊、脖子歪向一边,“作为担负起责任的象征,难道他们不需要叛乱首领——不需要我的脑袋吗?”
搭配起她缺乏情绪的表情,仿佛将头颅扭下、捧在掌中似的。
“——!”
道标话中的可能性,安罗没有提到、路恩也没有想过,但这样的要求——确实很合理。
“……法立德公。”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不敬,但是、“有法立德公难道还不够吗?我是说、毕竟他才是最重要的象征——”
“很遗憾的是,他留下的部分、并没有清晰到足够辨识。”
骑兵队冲锋后留下的往往只有狼藉,尽管清理战场后有找到目标,但判断身分的方式、靠的是挂在身上的配件,不是那么容易让民众一目了然了玩意。
而更重要的是。
“况且,你可能不知道,但在战场上,我们是相当显眼的,容格军前往英灵殿的人们,绝大多数都是由我们所经手。就算容格公愿意放过,沾在我们身上的鲜血也不会同意吧。”
所以我一开始就反对介入内战啊——路恩花了好大功夫,才把怒斥的冲动压抑在心中。
但显然他没有连发散的气息都控制住。
“逃避挑战并不足以让归来民维持自我,我们并非立于公平的竞争位开始,我们出发自均衡点以下的位置。容格公追求更加集中的王权,在他掌权之后势必不会容忍我们归来民的独立。所以我们必须发起挑战。”
“但是妳的挑战失败了。”
“是呢,我终究没能改变历史的进程。所以作为道标最后的责任——把我的头颅献出去吧,在由我的鲜血流成的地毯上、卑躬屈膝的前进吧,让王国明白我们的臣服。那必须是彻底的臣服,才是保存我们的唯一手段。”
道标……不、是这个失去了支柱的女人,这个薇洛妮卡——她的想法,路恩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在法立德公死去的同时。
多么让人不可置信的背叛。
路恩沉住气,向薇洛妮卡确认自己的假设。
“妳描述的、不是与容格公谈判、而是直接投降?”
“省略脉络的话,是的。”
“即使那可能会让我等族群被强行拆散?流离四方?”
“恐怕会吧。”
“我等的文化呢?孩子要如何在成长时接触他们的传统?该如何在祷告时与祖灵交流?”
“放弃吧,放弃归来民的身分,只留下血脉,溶入王国之中。”
路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
她可是道标啊!指引归来民未来方向的道标啊!怎么可以指引出一条自戕的道路!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聪慧如你不可能没有听到。我知道这很困难,所以再说一次:放弃敝扫自珍的态度,接受成为王国国民的现实吧。”
“我等乃是尊贵的归来民!岂能纡尊降贵!”
“归来民只不过是垂死挣扎的妄想而已,早在女王独立宣言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归来民了——我也是花了好多时间,才察觉这个事实。”薇洛妮卡幽幽地吐息,视线穿透路恩的身体,投射到远方的天空上,“我也曾经作著梦啊,梦想和法立德公一起,也许能走出一条更委婉、更和平、更尊重彼此的道路。”
道标的语气是如此的沉重,以至于路恩几乎要被她给骗过去了。
“分明是妳自己斩断了这条道路!”
路恩已经放弃在表面上维持尊重了。于公,她是归来民的道标、是族群意志的表示,于私、她抚育使自己长大、教育使自己成熟,是无父无母的路恩唯一的亲人。
——可她终究是个外来者,无法理解传承的重要性。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是希望未来百年的我们,能够活在一个更加公平的社会,只是我终究失败了,以致于现在、只能把梦想寄予百年后未来了。”
未来?寄予未来什么的不过是自欺欺人吧。
但是薇洛妮卡断然的语气,仿佛自己亲眼见证过那份未来。
“路恩,你愿意为了归来民的未来献出生命吗?”
提出问题的同时,薇洛妮卡从怀中抽出一柄锈迹斑斑的铁锥。
那是、什么意思?
比起问题本身,路恩首先开始思考薇洛妮卡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倒也不是因为他不想面对这个问题,而是问题的答案太过简单,丝毫没有考虑的必要。
守人原本就是以自身成为归来民之盾的存在,但不表示就可以任意的舍去性命,就算是牺牲、也得牺牲在有益于归来民的事情之上。路恩在现在献出生命,可以得到什么结果?撕毁与安罗的密约吗?看不出这对归来民有什么帮助,况且长老、路恩的亲信甚至薇洛妮卡本人都清楚这项约定,尽管对细节可能没那么清楚,但接续下去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除此之外呢?有什么事情是以路恩为核心、少了路恩就会难以进行的?
说到底这种状况本来就不该发生,守人不同于道标,守人是归来民之盾,尽管重要、但终归是消耗品,不是缺少了就会让体制停摆的职位,不会接触到真正重要的决策或谈判——
路恩似乎找不到理由拒绝这项提议。
“我——当然可以。”
“谢谢你。”
薇洛妮卡缓缓地向路恩走进,连导室内的昏暗连带使她的表情变得朦胧,倒是铁锥冷冽的凶光一清二楚的闪烁著。
路恩仍未停止思考。
他想着自己死后的发展。道标会继续领导归来民前进吧,也许不会是薇洛妮卡,如果她如同刚才宣称的、会负起责任献上头颅的话。新的道标会在长老的主持下重新选出,虽然不晓得会是谁,大家依赖薇洛妮卡太久了,以至于其他人都和道标这个称呼显得不大相衬。
或许会相当辛苦,但只要努力总会有改变的……
…………
路恩莫名地感到违和,感觉自己的想像中,在某处关键太过于一厢情愿。
他下意识发动了硬化皮肤的魔法,弹开薇洛妮卡刺出的铁锥。
“路恩?”
“……我可以为了归来民献出生命,但——”才不过几分钟前的话,怎么会忽略了呢?“——但我不认为在妳的偏执下、会有属于归来民的未来!”
如果道标指引的是一条通往消灭自身的道路,这样的路标不要也罢!
无须表情或行为上的确认,光是暴露出来的强烈杀气,便足以展现路恩的意志。那过分凶恶的杀意,不是一名守人该对归来民释放的,恐怕在这一瞬间,他已经不再将薇洛妮卡当成归来民的一份子了。
如此露骨的敌意,薇洛妮卡不可能没有察觉,她急忙吟唱中和术式,企图消除路恩的皮肤硬化魔法——在两人几乎不存在距离的前提下,这无疑是件不智的选择。薇洛妮卡因为她的久疏战阵付出了代价。
路恩抓住薇洛妮卡的手腕、抢走铁锥——不带一丝迟疑地——反手划开了薇洛妮卡的喉咙。
“……我的性命只能为了归来民的未来献出,而不是用来隐瞒妳背叛的秘密。”
血泡从薇洛妮卡喉头的伤口涌出,不晓得是想反驳路恩的指责吗?或只是单纯的忏悔,答案只有她知己才清楚。薇洛妮卡两手紧压着伤口,想阻止生命的不断流出,但显然只是徒劳。她断然放弃挣扎,于是自下而上、整理好自己散乱的衣着——整理好自己的最后一幕,然后站直了身子,空洞的双眸中充满了遗憾。
血液依然在流着,在薇洛妮卡的胸口染红了一大片。
一直到确实断气的那一刻,薇洛妮卡的姿态都没有任何的改变,连眼睛都没眨上一眼,以至于路恩甚至无法确认,她的灵魂离开身体的确切时间究竟为何,或许远比所以为的要更早也说不定。
然后路恩呼出了火焰,投到曾经名为薇洛妮卡的肉块上。
火焰无情而稳定地吞噬掉薇洛妮卡曾经存在的证明,化为一坏无法辨识原貌灰烟。
路恩原以为自己多少会留下一滴泪来。
这一天,归来民失去了他们最后的道标。
尽管如此,时代的巨轮依然会继续地向前滚动,无关任何人的意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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