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骄阳炽热、暑气逼人，所幸，午后的一场大雷雨让气温降了不少，入夜后更是
清爽宜人。东部的某一偏乡小镇，我们的男主角正漫步在田间小路，心情愉快而舒畅，嘴
里哼著不知名的小调，听似搭配四周的虫叫蛙鸣，实则毫无章法，心向所至、率性哼唱。
细看此人，不、此妖怪？虎头人形、身材魁武、肌肉发达，虽是人形，手脚仍作虎爪姿态
，全身覆蓋橘黄色皮毛，数道深棕色条纹大剌剌横过背肌及臂膀，脸上也有数条斑纹，原
来是老虎成精幻作人形，却保留了部分特征。
此时已属末法时代，正道之法衰退，修道之人急剧减少，妖怪要修成人形是非常困难的事
，甚至路上要能撞到一只未成精的妖怪，便能吹嘘上好大半天，何况是已成人型的大妖。
此人便是众称虎爷的苏家式神。
他奉主子之命，留在东部处理一件建地闹鬼的案子。事件本身很单纯，他一到现场没两三
下便查明原因，找到闹事的怨魂，见其无法沟通，懒得囉嗦，捉过怨灵对折再对折，撕作
五份，灵体魂飞魄散，便算是搞定了。
当然不免俗的要做给雇主看。大老板刘董见拿着协会推荐信函来的竟是外国人，还很不客
气，直到虎爷换上道袍，有模有样的做起法事，他才半信半疑。
在开始打地基的工程现场，除了刘董外，工地主任、数十位工人一同围观，只见虎爷开设
祭坛、嘴唸咒语、手捏符诀、脚踏禹步，装模作样折腾大半天，最后一声如雷大喝，手上
的符纸无故烧起，顿时风云变色，强风夹杂闪电雷击，豆粒般雨点轰炸而下，吓得围观的
工人抱头闪避。
刘董一手挡雨，一手抹过脸上的汗珠“苏大师，这只，很凶喔。”
嗯......。
这一套SOP真是屡试不爽啊。虎爷心想。总之最后在他焚香烧钱后，整个法事结束，他不
忘叮嘱刘董和建地小主官怨灵的由来，日后该注意的事项，初一和十五需准备牲礼祭拜，
唬得众人一愣一愣，频频点头称是。
刘董更加码问了好些风水、财运的问题。虎爷知他心态不正、便宜行事，几年后必有灾祸
，却未说破，顺其心意，指点刘董如何改善家中格局摆设，添购紫水晶、玛瑙等物、如何
摆放，以达到招财进宝、广纳财源之效。一连串鞭辟入里的专业剖析，听得刘董眉开眼笑
，用力拍了他的肩头好几下。这些钱财拿去请律师打官司仍是绰绰有余呢。虎爷心中微微
笑道。
※※※
处理完建地闹鬼案后，天色已转黑，只剩山头残留的部分红霞；他没招出租车，决定用走
的去离此最近的火车站搭车，原先估计还得停留一夜，现在看起来是没必要了。
该建案地处偏远，外头是一大片林野，不过虎爷并不在意，他直接穿越树林草丛而行，随
著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行至密林中央，知道周围再无人看着，原先金发蓝眼的外国人形
象发生变化，大量毛发从身体四处冒出，头骨剧烈变形，长出兽耳兽嘴，身材如同吹气球
般鼓胀起来，原先人形已近一米九，现在更是直接贯破两米三，浑身肌肉虬结，当真是虎
背熊腰的好汉子，这才是虎爷的真实型态。
虎爷在H县待了四年，今日应是最后一晚，虽然在漫长的人生中只占微小微小的一部分，
却极富特别意义，这里的空气清新不受污染，吹拂的微风带着山海以及土地的气味，就好
像是他来到南方岛国的第二个家一样。即便知道不可能，他还是贪婪地吸取荒野的精气，
试图让身体能熟记这里的味道。
随着他一路吸取天地精华，慢慢来到有人烟的市镇边缘，当然就得收敛一点，虎爷恋恋不
舍地吸了一口气，施展变化术，变回那个金发蓝眼的外国人，他是可以顺应民情变成当地
人面孔不错，但是改变毛发颜色和瞳色需要更高等级的变化术，也更累人，所以他决定人
型以此便好。
他在以H县为名的火车站以南三个小站上车，在荒野中漫游一不小心耗费太多时间，回过
神来才发现，从该站发车直达西部Y县的列车只剩一辆，那是莒光655车次的红眼列车(注1)
，深夜10点半从岛之东部发车，途经漫长的东部干线，弯过岛屿北端并在那儿迎接朝阳，
最后行过西部平原，总共历时13小时，几乎环遍岛屿一圈。虎爷见其行驶时间太长，不禁
皱眉吐舌，但深夜时段已无其他选择，最后还是买了该班车次车票。就当买个教训吧。
车上乘客零零散散倒是一个优点，他上车时该节车厢内含他只有四人，因此虎爷不客气地
霸占隔壁座位，尾巴也不老实地露了出来，反正没人会注意到，等到大城市天亮后再收起
来便是。车上冷气很强，虎爷迷迷糊糊间就进入梦乡了。
火车在H县名车站停靠稍久，虎爷半梦半醒间感知到有人站在身旁的走道，过了几秒仍然
停在原地，心想道，不会这么巧吧，明明车上还有很多空位，偏偏是坐在我隔壁的位子？
还是他看到尾巴了？看到了？一想到此，微觉不妥，虎爷稍微撑起身子，斜眼向那人瞄去
，恰好那人也正在打量他。两人对看数秒，然后同时惊呼。
“虎爷？”
“东华？”
※※※
东华姓程，是程家二小姐，“程”是东部第一大道士家族之姓，程家发源于H县，实力强
大，几乎总揽东部所有道士业务，更是协会五常之一，当初虎爷来到H县时也先拜过树头
、打过关照；四年前东华芳龄21岁，年纪轻轻便担任东部青年道士团会长，后来发生的丑
事不便再提，虎爷仅知协会强制介入调查，她也被拔除东青团会长一职，后续如何并没有
关注；一隔数年没想到会在这班红眼列车上相遇。
东华相貌变化不大，明眸皓齿、皮肤白皙，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扎了个垂放的低马尾，身
著轻松简便，白色宽松的上衣，领口做出折皱设计，下半身穿墨绿色约略过膝的A字裙，
上面有黄黄绿绿大小不一的圆点，脚踩露趾镶水晶假钻的凉鞋。整体看起来气色良好，虎
爷默默在心中作出评价，露齿微笑，“好巧啊，妳也搭这班车？”
东华报以一个浅浅笑靥，“是的，我要去Y县参加婚宴，您也是要回Y县吗？”
虎爷坐正，让东华能挤进旁边的座位，原来她的车票是另一节车厢的位子，但经过走道时
看到熟悉的身影便停了下来。
“果然是尾巴被看到了。”虎爷一把揪过自己的尾巴，塞进屁股底下，两人随口聊了起来
，这数年来彼此的经历，东华也不讳言，自己因为共青团一事遭到协会冷冻处理，事过境
迁，她凭借自身实力加上家族奥援，逐渐扭转道士界多数人对其的评价，现在工作事业也
重新上轨道。
火车继续行驶，经过H县名车站后，停留的车站少了，旅途漫长，两人一时无语，“睡一
会儿吧，等天亮差不多到大城市时，搭车的人肯定变多，不好睡的。”
东华听从建议，将随身携带的托特包放在头顶上方的置物架，双手交叠放于大腿，闭上眼
休息。虎爷则是一手支著下巴，假装观赏窗外夜景，实际上窗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忍不住偷瞄东华，见她神情放松，身体不若一开始拘谨，渐渐滑落至一边，知道她确
实是睡着了。
凌晨四点，破晓前的一刻，夜最深的时候，几乎整台列车上的人都睡着了，就连应保持高
度精神戒备的列车司机也陷入一种奇妙的精神状态，似梦似醒；万籁俱寂，徒剩列车稳定
行进轰隆轰隆的声音。
“哼。”虎爷鼻头轻喷一口气，心道：当真找死。
那是俗称“夜喷仔”的漂浮型妖物，智能低落，基本无害，常见于老旧或是废弃的场所，
尤爱密闭空间，和大部分低等灵体一样惧怕日光，只在夜晚出现，会吸食人类精气，但是
其本身体质脆弱，若吸食过多阳气反而会承受不住，所以人多的地方并不常见。现在就有
一只夜喷仔沿着车厢，吸食入睡乘客的精气和负面情绪，看来固定以此为据点，每日发车
后从第一节车厢吸到最后一节车厢，以其习性考量，这班列车倒是不错的地点，天亮后估
计会躲到厕所或是阴暗处，等待入夜后的下一次发车吧。
一般情况，虎爷是懒得搭理这种低等妖怪，不过今日稍有不同。他轻动身子，倚靠在肩旁
的东华立刻有感觉，睡眼惺忪地问道：“怎么了？”
“上厕所。”
东华半瞇着眼侧身让虎爷通过，然后她也察觉到不对劲了，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问道：
“有妖怪？”
虎爷知道无法再隐瞒，点点头：“我去处理就好，妳继续睡吧。”
然而东华岂肯乖乖肯照办，她起身拿托特包，从里面掏出小木剑、符纸和尺绳，“怎么可
以让您一人独自处理妖怪，我也是领证道士，不能袖手旁观。”
虎爷知道说不过她，摆摆手，东华在前他在后，一起走向前面车厢。第九节到第八节车厢
，他们一进去便发现夜喷仔的踪迹，只见一团如保龄球般大小的黑色物体漂浮在空中，表
面长出十多根管状喷气管，正忙着吸取熟睡乘客的精气。夜喷仔没有眼睛，透过身体上的
刚毛以及气管感知外界变化，所以即便东华和虎爷来到这节车厢牠仍没有察觉。
东华攥紧尺绳，妖怪缓缓飘过来，距离约剩五尺，这已经濒临极限，再靠近的话，容易被
其查觉到；东华屏住气息，将手中尺绳抛出，同时另一手洒出符咒封锁夜喷仔的逃跑路线
，或许是吸食精气多年，这只夜喷仔相当灵敏，凭著感知气流的微弱变化，便知大祸临头
，原本遍布身体周遭的气管束起来，朝着同一方向喷射风流，打乱了尺绳和符纸，随着那
股气流牠本身也从走道正中央飘向窗边，眼看身为灵体的妖怪若是穿透过车厢玻璃，飞出
车外，人类肉身的他们自然是不可能追上去。
东华抽回尺绳，大步向前，再也顾不得车厢安宁，另一手剩余的两道符纸激射而出，左右
封锁那块车窗玻璃，然而这却是夜喷仔的假动作，牠并不打算逃跑，身后的两道气孔突喷
出气流，高速朝着东华撞来。
“小心！”虎爷一声喝道，人比声快，不知如何办到，闪过狭窄的走道缝隙，挺身挡在东
华面前，他伸出一手，大拇指扣上中指，两指轻弹，一点纯正的天罡正气射出，正中夜喷
仔核心，瞬间将其灼烧殆尽，说时迟那时快，夜喷仔死前大爆炸喷出大量浓稠汁液，虎爷
是再也闪不过，被淋了一身臭胆汁。
※※※
“您是瞧不起我吗？”好不容易东华向列车长表明身分，出示道士证件，解释已经将车上
的妖怪灭净，没有乘客人员受伤。火车已驶过东北角，迎来第一道曙光。“我可以解决那
只妖怪的，当时那个角度您看不到，我确实捏好剑诀了，即便妖怪迎头撞来也有把握收拾
掉。”
“不是。”虎爷摇摇头，一手支起下巴瞥向窗外，朝阳洒在乡村田野上，一个活力又充满
朝气的早晨将要开始。“好好一个女孩儿，全身淋满臭胆汁可不好看啊。”
东华一愣，臭汁液已经干涸，在虎爷身上凝固成一片片类似柏油沥青的东西，沐浴在阳光
下，发出闪闪金光，就好像是──
“岂止不好看，还很臭！”东华故作嫌恶，捏起鼻子一屁股坐在虎爷旁边。“待会肯定没
人想坐你旁边，以防万一，你身边的位子我就先预订了。”
“嗳，我也不愿意好吗，这味道闻起来比一百年没清洗的臭水沟还臭.....”
于是接下来的旅程就在两人的嘻笑打闹中渡过，如果能这样，一直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就
好了......。
※※※
注1：台铁已于15年取消莒光号655车次路线，现从台东发车，终点站台北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