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是我在一年多前创作的,最开始只是想写个Slender man 的同人文,结果同时期我
又入坑克苏鲁神话,所以就出现了这个诡异的东西。
老实说,以现在的角度去看以前的文章真的很羞耻,我本来也打算修掉一些剧情漏洞和文
字叙述,但因为实在修不完,所以就放弃了。
玩笑话先放在一旁,这部作品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在那之前我投稿一个文学奖的作品在
评审会被刷掉,而且是三位评审一致差评,在我面前把文章批得一文不值的那种,这让我
完全玻璃心max,有好长一段时间提不起劲写作。
但借由写出这部作品,我又重新燃起对写作的希望,现在也是在进行一部预计十万字的长
篇(目前写了五万字),打算投稿明年的尖端原创大赏。
希望板上的朋友能多提出一些心得意见,让我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
===================================================================
亲爱的厄尔瓦村村民们,午安──虽然这份报纸来到您手上时可能是傍晚了,但还请容
我在此问候。鄙人是史尔格・尤金森,一如既往为您带来《厄尔瓦午报》最新一期的内容
。
相信各位一定对我们这次的版面安排感到讶异吧?是的,这一期的午报占据了头版以及其
后大半篇幅的,是我们新增的特别单元:旧谈。针对厄尔瓦村数十年前的事件进行翻案和
重述。
在此声明,由于这起事件的特殊性和提供初稿的人的意愿,鄙人将会以近似故事的方式书
写本篇报导。某些场面可能涉及血腥和暴力,各位家长拿来当作孩子的故事书前还请三思
。
那么,相信您已经做好阅览的准备。最后就让本报最具代表性的标语来引领你──
‘走入那耐人寻味的真相。’
※※※
当那名男人意识到周遭时,才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那种不同并非“啊啊,我是一个独立
个体”的自我陶醉,而是在确认自己的形貌和周遭生物的不同后,产生的疑惑。
当然,会说是“男人”,也就是男人对自己应该从属于人类,而且是其中一种性别这件事
十分确信。虽然不知道他是哪来的自信,敢在连其他人都还没见过的情况下断言自己是人
类,但现在那种自信似乎也在逐渐瓦解。
男人从枝叶的缝隙中望了出去,看向他观察一整个下午的对象。那是一群孩子,带着水壶
和餐盒,穿着脏兮兮沾染泥尘的粗布。他们摆动短小的四肢奔跑、打闹,旁若无人地在森
林中享乐。
在男人打从有意识开始便一直待着的森林中。
……为什么会这么矮?
男人心中浮现疑惑,“幼体会比较矮小”这种常识他当然知道,森林中的动物甚至植物也
是这么一回事。但对于已经能行动自如的个体而言,自己的身高几乎是对方的两倍以上真
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吗?
认真思考后,男人决定将自己更名为“修长的男人”,并为自己的特殊之处感到骄傲。但
接着他又不明白了,一双苍白的大手紧抓大树枝干。
自己的五官去哪了?
曾经看过湖面倒影的修长的男人,将长相和底下那些小萝卜头们结合后,总算理解到自己
的异样。眼、耳、鼻、口还有毛发,这些都是修长的男人所缺乏的。一边懊恼自己为什么
没有早一点察觉,他在大树上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继续他漫长的观察。
视觉无碍,自己正观看着的景象就是最好的证明。把手放在平滑苍白的脸部,摸索不存在
的部位,修长的男人继续思索。
鸟叫声、花香──听觉、嗅觉──细数自己正常运作的感官,修长的男人点了点头。
大致上都可以,剩下的就是……
看看自己能不能说话吧?
细长的手指从应该存在嘴唇的地方划过,修长的男人看向在树下嬉闹的孩童,试着将话语
传达过去。
──听得到吗?
“开口”的概念并不存在,他也从未试过与任何生物交谈。自认为说出了话后,修长的男
人有些紧张地等待孩子们的反应。
“喂,虫子往你那里飞过去了!”
“呜哇,恶心!快抓住牠啊。”
“不行啦,艾萨尔妈妈说过不能用手抓虫。”
行不通。看着孩子们丝毫不受影响地打闹,修长的男人暗自叹了口长气。正当他打算退回
大树枝叶茂密的地方时,就被映入视野中的身影吓了一跳。
对于修长的男人这样一个修长的人,被吓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以物理层面而言。他
重心一个不稳差点从离地二十米的高空摔下来,只能以他纤长的手臂环住大树树干,像只
巨型树獭一样贴伏上去。而这一连串行动的结果,就是枝叶、虫蝇、鸟窝全都如骤雨一般
从树上掉落。
“哇啊啊啊!什么东西?”
“呀啊!?”
“快点离开这里!”
差点被砸中的孩子们大呼小叫地从下方跑开,大概是要回去他们居住的村落吧?但修长的
男人完全没有关注他们动向的余裕,只是紧紧盯着那吓到他的家伙。
“……您没事吧?”
而那吓到他的家伙,在犹豫了几秒后便朝他开口。
那是名十岁左右的女孩。
事实上,修长的男人在很早,大概是那群孩子刚进森林时就已经注意到她的存在。踏着小
碎步跟在伙伴后头、几乎没说过半句话、也不怎么和他人互动,是个很文静的孩子。
然而刚刚,修长的男人还是因为发现这样的孩子正直直地往他这边看来,而差点摔下树。
毕竟,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五官又异常高大的形貌,在孩子的眼中有多么可怕……应该是这
样的。
他愣愣望向那名似乎在和他搭话的女孩。
女孩有着一头褐色长发,末端被一条亮黄色的缎带束在胸前。纤细的身躯包裹在和其他孩
童如出一辙的粗布服饰中,曝露在外的手脚肤色则是和修长的男人相似的乳白色。
为什么不会害怕?注意到女孩目光中的平稳和淡然,修长的男人因为困惑而僵住了身子。
“为什么我需要害怕先生您呢?难道先生是什么恐怖的人?”
清脆动人的话音在寂静的树林中响起,女孩双唇微弯。
“虽然没有五官,但您是有心的,也是能够思考的,还尽是在想些好笑的事。我觉得对这
样的人是没必要害怕的。”
想法、思考被完全看穿,听着理应相当静默的女孩以愉悦的语调开口,修长的男人已经不
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了。
“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的话,就请您先从那高得离谱的怪树上下来吧,修长的先生。”
这就是修长的男人,与艾莉卡・厄尔瓦的初次相遇。
※※※
“我能够知道别人在想些什么,所以即便是先生这样无法开口的人,也能轻松自如地与之
对谈。”
这么说著的艾莉卡・厄尔瓦,据她所述是附近厄尔瓦村孤儿院的一员,这也是她姓氏的来
由。而对于从她口中说出的,只能以荒诞无稽形容的话语──
“就我个人而言,还是认为先生的形貌更加荒诞无稽呢。”
──也因为各式各样的实证而不得不信服。
读心能力,是这么说吗?艾莉卡所谓的“知道别人想法”。但即便是修长的男人这样一个
粗枝大叶的人,也知道这种能力比起恩赐更像是诅咒。
“哎呀,也还好。毕竟周遭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小鬼,都是在想些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东
西,不像大人那么恶心。啊,修长的先生您是例外呢。明明外表如此高大,内心却跟个小
孩一样。”
自顾自回答了修长的男人心中的担忧,艾莉卡以既讽刺又温柔,这种十足诡异的表情露出
笑靥。
究竟经历过了什么才会用这种方式微笑?丝毫没有被艾莉卡触犯的感受,修长的男人只是
静静地望着那令他出神的笑容。即便理解思绪会被对方读取,他也无法停止思考。
自己正与另一位人类交流。以叙述文提起是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事,与修长的男人心中的
情感完全无法比拟。
想去探究。想去理解。想去连接。想从其中寻求自我。想从其中定义自我。想与其完成自
我。
那是赤裸裸的“渴望”,从修长的男人不存在的五官溢出的渴望。在冲动驱使下他朝艾莉
卡伸出苍白蛛网似的大手。
女孩没有闪躲的意思,一步也没动,只是以将修长的男人看透的深邃目光注视着他。
手掌落在艾莉卡头上。感受着掌中毛发的搔动,以及从她的头颅传来的生命热度,修长的
男人既困惑又敬畏、既渴望又戒惧地将手掌缓缓下移,抚过艾莉卡的脸颊。那是让人眷恋
的温热肌肤。
修长的男人停下动作,并将手掌移开,摸起自己的脸颊。光滑而无机质,如镜面一般的冰
冷感触浇熄掌心的余温。正当他有些沮丧时,就因为脸上伴随着疼痛的灼热感而吓得倒退
。
举起在刚刚那一瞬间拍了下他脸颊的双手,艾莉卡什么也没说,就只是那样静静笑着。
……妳明天,也会过来吗?
“会喔。”
※※※
以那天为界线,修长的男人那漫无目的的人生出现了值得期待的事。每天的午餐到晚餐是
厄尔瓦孤儿院的自由时间,一但日轮升至了最高点,修长的男人便会感受到一股于体内流
窜的热流。
今天那女孩要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偷偷出现在自己身后?还是在哪颗大树上躲藏着等自
己来找?又带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趣事?修长的男人喜欢艾莉卡说故事时的模样,只有在
那个时候她才会露出符合年龄的纯粹笑颜,而不是说著难懂的话擅自回应他的心声、搅乱
他的思绪。
在航线上遭遇巨大海怪的渔船、前往诡异城镇的民俗学者、灵魂附身到外星人身上的魔法
师、敲打无形之鼓的愚昧邪神……叙述著、讲述著、高谈阔论著。如果修长的男人对故事
的哪里浮现了疑问,艾莉卡便会在瞬间解答出来并嘻嘻笑着。
那是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
只属于读心者和无貌者的时光。
“啊,对了。我明天不会来喔。”
将今天的故事收尾后,瞇眼望着夕阳的艾莉卡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轻轻梳着胸前束成一
束的褐发,女孩的瞳眸中满是修长的男人无法读懂的情绪。
应该问她为什么吗?修长的男人忧虑著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合不合适,并试着将自己的心思
包装得体面一点──
“没必要啦。明天是每个月固定的领养时间,他们应该会一如往常地想办法把我这个麻烦
推给别人吧?”
真无聊。这么说著的艾莉卡露出百无聊赖的笑容,用手指戳了戳修长的男人平滑的脸部。
“修长的先生您的脸皮意外地薄呢。不用那么担心会不会触犯到我,在乎这在乎那的多累
啊。凡事开心就好。”
勾起嘴角阐述自己的人生观,艾莉卡的双眼投向遥远的某处。
她离开后,修长的男人默默来到一棵因为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而倒塌的大树旁,蜷曲身子坐
在树墩上。自称为男人的他就像世间所定义那般,对女性的事一窍不通,对于女孩、对于
艾莉卡・厄尔瓦的幸福更是毫无概念。
但像这样每天和他,一个没有五官的怪人对话,是绝对不可能幸福的──至少以修长的男
人的角度来看是这么回事。
一个正常的孩子应该拥有什么?家、食物、爱、关怀。对于生活在孤儿院的艾莉卡,后两
个是绝对无法取得的。她必须拥有只属于她的家,这样才会有爱与关怀、这样才能得到幸
福。
以只属于他的逻辑得出这样的结论,修长的男人满意地点点头。擅自为艾莉卡描绘出幸福
的蓝图后,就这样坐着一动也不动。
事实上,对于不必吃饭、不必排泄的他而言,休息这件事也是毫无必要的。但像这样在精
神上阖起双眼,也能让时间的流动加快那么一些些,让他等待艾莉卡前来的时间能稍稍缩
短──不对。
艾莉卡如果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就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光是想像那样的情景,修长的男人就不禁为孤独而颤抖了起来。他挣扎着起身,几乎要冲
到艾莉卡所在的孤儿院阻止领养的发生。但一想到这关乎女孩的幸福,他又颓然坐倒。
不想再思考任何让他心累的事情,修长的男人封闭自身所有感官,陷入拟似的黑暗中。
然后,在仿佛无穷无尽不断延续,过了一秒又或许过了一个世纪的某个瞬间──
冰冷。
那样的感受在暧昧的空间中唤醒了听觉。
雨声。
那样的音色在不定的时间中唤醒了嗅觉。
血腥味。
那样的现实让修长的男人不得不睁开不存在的双眼。
压倒性地撞击著理解的雨景在周遭铺叠开来,随着不断碎裂、不断落下的雨点笼罩整片森
林,雾气一般的天空也像要浸入空气般不断聚拢。浓郁得仿佛能以团块形容的新鲜土味混
杂着侵入骨髓的血腥味,让一切的一切都令人作呕。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雨?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比起去思考这些微不足道的事,修长的男
人将陷入泥泞中的双足拔起,手脚并用地循着血味前进。虽然是如此杂乱蛮横的大雨,风
向却十分稳定,连着野兽的腥臭一并传来。
狼群。说到附近可能造成威胁的生物,修长的男人只能想到这一种。但除非是真的深入到
林中侵犯了牠们的地盘,狼群一般不可能会……
“啊哈哈。”
干涩而满是自暴自弃意味的笑声,让修长的男人停止了思考。在他前方的空地中,娇小的
女孩摀著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肩,笑得身体一颤一颤的。而在她周遭回旋著不断靠近的狼群
,在低鸣一声后──
──就被撞了开来。
双脚在思考前就迈出了步伐,如横冲直撞的马车一般突入现场,修长的男人光是挥舞手臂
便击飞好几匹狼。
“先生……。”
在艾莉卡莫名平稳的呼唤声中守在她前方,修长的男人与狼群对峙著。事实上,他很害怕
。害怕那样嗜血的原始兽性。但比起这个,他更害怕身后的女孩成为那兽性的目标。
连一步也不退让,修长的男人张开双臂随时准备阻拦飞咬而来的恶兽。然而出乎他的意料
之外,狼群在象征性地朝两人低吼几声后,便遁入四周林木。就连刚刚被他攻击的个体也
丝毫没有报复的打算。
为什么?
“无貌之神。”
身后传来艾莉卡若有所思的呢喃。转过头望向肩头仍在淌血的她,修长的男人毫无保留地
释放心中的疑问。
“没什么,只是听到狼群这么叫您有些惊讶罢了。”
并未直接回应他的疑问,艾莉卡只是露出灿烂的微笑。在因为大量失血而显得苍白的面色
映照下,她的笑颜透著说不出的病态。
带着那样灿烂异常的笑容迎上前去,艾莉卡用力抱住了修长的男人。将血色浸染过去,并
踮起脚尖呢喃:
“修长的先生,我知道您会过来呢。”
疲惫、安稳、愉悦、癫狂,将自相矛盾的情感投入吐息著说出的话语中,艾莉卡纤细的手
指陷入修长的男人平滑的肌肤中。肩头的撕咬伤带给她极重的负担,即便对于医术只是个
外行人的修长的男人也知道这点。他想阻止艾莉卡继续说话,但女孩的话语却带给他前所
未有的压迫感。
“您知道吗?我啊,连动物的心声也能倾听。”
“但是,能够倾听却不代表能够对话。”
“啊哈哈,这次也失败了。”
“好可惜。”
“不觉得可惜?这样很危险?修长的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有趣啊。”
“比起人类,野兽可爱多了。想表达什么就用肢体去回应……受伤?啊啊,是啊我受伤了
。”
“真令人愉快。”
像在肯定也像在否定,像在诅咒也像在自嘲,像在回答也像在提问。说著可能有意义也可
能毫无意义的话,艾莉卡・厄尔瓦不断不断组织著言语。
“真搞笑啊。”
“明明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还想再去领养一个。”
“却连自己小孩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哎呀,小艾莉卡不爱说话吗?’”
“为什么我却没忘呢。”
“妈妈。”
艾莉卡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甚至带了点哭腔。拼凑著话语背后隐藏的故事,修长的男
人小心翼翼地以他瘦长的手臂抱起昏厥的女孩。
她肩上的伤口需要立即处理,但修长的男人不具备任何医疗知识。即便具备了,他手边也
没有可供使用的药品。
他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急速迈开的步伐撞击积水的坑洞,修长的男人抱着艾莉卡冲向他从未走过的道路──通往
厄尔瓦村,象征人类文明的石板道。崭新的景色从两旁掠过,陌生的氛围刺痛他的皮肤。
但修长的男人没有停下的打算,只是一心一意地赶着路。
拜滂沱大雨所赐,路上没有任何行人、马车。从现在的天色实在无法断定时辰,但根据艾
莉卡的话语,应该是在孤儿院的领养时间结束之后。
借由勉强能读懂的路牌,穿越了好几家门户深锁的商店旅馆,修长的男人在标示著“厄尔
瓦孤儿院”的宅邸前停下。他先将艾莉卡轻柔地放置在不会被门扫到、也不会淋到雨的位
置后,以门上拉环撞击那扇铁制的大门,发出响彻整条大街的巨响。
直到听见里头的骚动,以及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修长的男人这才放下心来转过身,隐入雨
色之中。
※※※
“都快认不出我了,是吗?”
一个星期后,第八天的下午。艾莉卡如过往一样出现在修长的男人面前,顺带将他心中的
念头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并瞇起眼微笑。
她那头柔顺的褐发被剪裁至肩膀处,亮黄色的缎带则在后头绑起了一条小马尾。肩膀上还
包裹着绷带的她哼起小调,打量了下修长的男人。
“先生您倒是完全没变呢。”
注视著艾莉卡,修长的男人试图从她脸上寻找任何情绪上的转变。但令他失望的是,即使
外貌做了改变,艾莉卡仍旧是一副悲喜交杂、阴晴不定的模样。
仍旧是那个怀抱着沉重过往,从未获得解脱,纤细的女孩。
“别擅自揣测我的过往啊,先生。虽然雨天那次我承认自己有些失态。”
把在暴雨中跑到深林挑衅狼群的事当作“有些失态”,艾莉卡就地坐下,并拍了拍一旁铺
满落叶的泥土地。
在她示意的位置盘腿坐下,修长的男人思索著……又或许该说是向艾莉卡传达着,有关雨
天的事、有关狼群的事、有关他所构思的事、有关艾莉卡・厄尔瓦她那从未有过的幸福的
事。
一般而言,这个时候艾莉卡应该已经以轻快的语气利索地解答他的疑惑。但一反常态的,
仅仅只是侧着头倾听心绪的女孩一句话也没说。
“啊哈哈。”
并以似曾相识的笑声打破了静谧。
“拥有只属于我的家,就能获得幸福?幸福吗?您还真是……令我失望呢。”
以温柔无比的语气说着令修长的男人背脊发寒的话,艾莉卡转开视线,轻轻拍了下手。
“好了,那么,我要开始今天的故事了──”
像要抹消什么、像要涂改什么,艾莉卡在修长的男人面前以相同的表情、相同的语调,说
起了那些可笑又可悲,曾让他雀跃期待的故事。修长的男人试图为此感到开心,可以的话
他也想重温那段如梦似幻的时光。然而不行,那是不被允许的,是他身上每一吋肌肤所拒
绝的。
只有难受。
他所感受到的。
他们之间有什么改变了,那是隐隐约约的,貌似有关单方面理解和单方面拒绝的交错。那
样纤细的隔阂是修长的男人无论怎么拼命都无法弥补的。他想让艾莉卡明白,所以将己身
感情倾注于思绪中,即便如此,女孩却只是笑着笑着笑着,自顾自地说著不断不断不断延
续的故事──
够了。修长的男人重重捶打地面,中断她的话语。
“不喜欢吗?故事。”
平静地开了口,艾莉卡闭上眼。
“那么,就这样吧。”
起身拍落裙角的尘土,她缓缓起身,那是让人感觉不到迟滞和拖沓,轻盈俐落的动作。依
稀从她那样的姿态感觉到了什么,修长的男人试着朝她的背影伸出手。而艾莉卡也在那瞬
间回过头,褐色的发缕勾勒出细致的圆弧。她扬起嘴角,像要留下什么纪念一样以一种无
霾而深邃的目光注视著修长的男人。
“呐,先生。我曾经很幸福喔。”
那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错了吗?
如果错了的话,那究竟是从哪个环节开始?又该以什么方式修正?
修长的男人无法明白。
那之后的一天、两天;一周、数周,艾莉卡再也没来过这里。就像是做了一个太过漫长的
梦境,以致于醒来后对现实产生怀疑。面对身躯残留的空虚,理应熟悉这样感受的修长的
男人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理解到与人相伴的美好,自然会去排斥孤独。就像得到了幸福后会挣扎着不愿放手。
她曾经很幸福,那个女孩是这么说的。那么自己呢?自己幸福吗?
得出了答案后,修长的男人从季节更迭的林木间起身。某个计画在他脑中成形,而为了
将之实现,他必须跨出那一步。离开丛林,彻底进入人类构筑而成的世界。
修长的男人研究起商队的路过时间。由于厄尔瓦村邻近的城镇另外有修筑行商的通道,所
以除非有想要赶路的商旅,要不然没人愿意经过这种阴森的树林。然而修长的男人有的是
耐心,并在他等候起的第三天成功拦截到了商队。
事先在道路上设置的机关发挥了作用,让运货的马车暂时停了下来。趁著商人聚过去查看
的空档,修长的男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掀开后头一辆马车的帘幕,钻入放著米袋的木箱中
。
毕竟像那天一样的大雨短时间不可能会出现,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修长的怪物”的存
在,需要存在的只有“修长的男人”。而如果要满足那样的条件,就需要取得能作为伪装
的物品。
伴随着路途的摇晃,修长的男人感觉在不断思考的最后,一些以前无法明白的事也明晰了
起来。加重他实现计画的决心。
被送进村落囤货的仓库后,一等运货的商人离开修长的男人就从米箱钻了出来。抖掉沾在
身上的米粒后,他观望了下四周。一如他之前料想的,大多数货品在没经过分类的情况下
就堆叠在这里。
花费不少功夫从一个个集货箱中翻出他需要的物资,这其中包括了衣物……望向尺寸与自
己完全不合的衣服、裤子,修长的男人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还是太过天真,连这么基本
的事都没有计算进去。
计画被一下子打乱,修长的男人苦恼地在仓库中绕着圆圈。过了许久,他姑且把几件颜色
朴素的衣物缠在一起形成类似袍服的东西,顺带罩住了他没有五官的脸孔。
只有这样是不够的,既然无法用语言和他人沟通,那至少得理解文字。修长的男人能读懂
一些基础的字汇,但以交流为目的就必须进行一定程度的学习。拿着从集货箱翻出的珠宝
,他沿着村中低矮、用作分界的土墙前行,来到开设给有钱人家小孩的识字所。
在和接待人员会面的同时,修长的男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设定上他是来自偏远国度
的哑巴,特地来这里学习异国的文字,也只要求在开课的教室中旁听。接待人员虽然在刚
开始被修长的男人那诡异的装扮、修长的体型和不三不四的手语弄得有些狐疑。但在看到
他手中的珠宝后便满脸堆笑地把他请进了教室。
同时村中也因为要修建教会而需求大量人力。修长的男人便也在没课的时候前去帮忙,靠
着他那一如其高大外表的力气挣来不少血汗钱。
基本上没什么开销的修长的男人在存了足够的金钱后,订制了一套符合他尺寸的大衣和高
帽,再从一间小作坊取得能遮盖面部的木雕面具。他一般会在大衣口袋放入一本空白的小
册子和一管炭笔,作为沟通的手段。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修筑教会的过程学到一些基本的建筑技巧,修长的男人在林中一处空
地打了地基,并开始四处寻找适当的木材。文字的学习上,随着渐渐和村里人熟络了起来
,使用的频率和熟练度也在稳步上升著。
自己正逐渐成为能被厄尔瓦村、被社会认可的“人”。
离计画的完成,只剩最后一步。剩下的,就是去等待那天的到来。
厄尔瓦孤儿院的领养日。
黎明,在初晨的第一道阳光照射下,埋首于木屋建造的修长的男人抬起头。他先将手中从
工地借来的工具组放下,再对着已经具备基本结构的木屋中摆放的铜镜整理了下自己的仪
容。
步行至厄尔瓦村,修长的男人并没有直接前往孤儿院,而是先到附近的花店买了束捧花,
为自己营造出较为柔和的形象。做好生理及心理上的准备后,他来到了那扇第二次见到的
铁制大门前。
但不同于上次的焦躁,修长的男人以和缓的动作拉动门环,轻扣门板。
聆听里头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不慌不忙地掏出小册子撕下其中一页,以炭笔在上头书写
。内容是这样的──
‘唐突拜访真是不好意思。听说今天是贵院的领养日,不知道我能不能参与呢?’
※※※
“快起床!今天是领养日。一大早就会有外面的人来啊。”
(啊啊,什么时候才会有富豪把我领养走啊,我都要十四岁了……)
“棉被叠好、衣服穿好,刷牙洗脸什么的快点完成。跟往常一样按年龄分批,八岁到十二
岁的到我这里来。”
(快点离开这里啊一群小鬼,别以为我每天照顾你们很轻松。)
睁开双眼、意识清醒的瞬间话音和心音同时传入耳中。艾莉卡・厄尔瓦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朦胧的视野中,周遭都是忙碌打理、绞尽脑汁地想把自己推销出去的年长孩子,和压根
没睡醒的幼童们。
对这样两极的画面早已习以为常,更不去在意掠过耳边的杂音。艾莉卡褪下睡衣,换上孩
子们统称“染布”的粗布装。
(妳不会害怕我吗?)
来自过往、属于某人的思绪涌上心头,艾莉卡不禁停下了动作。
(和他人交流,还是第一次。)
(……妳明天,也会过来吗?)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受伤了?)
(妳有着,沉痛的过往吧。)
(艾莉卡,如果想要幸福的话,妳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家。)
(……为什么,不明白?我只是希望妳能幸福,继续和我这样的异类为伍,是不被允许的
。)
(够了。)
艾莉卡想弯起嘴角,嗤笑那些全部出自同一个人的心绪。但即便那些思念都已经是一个月
、甚至更久以前的产物,她还是办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泪滴。
多么傻的一个人啊,那位修长的先生。为什么不去思考自己的事?您的幸福就不必在意了
吗?
“……我也希望,您能幸福啊。”
仅仅是和修长的男人交谈,艾莉卡便能从中得到慰藉。对她而言,那就是她的幸福。不需
要什么只属于她的家庭,那种东西到最后也只会崩坏,人们永远只会佯装愤怒的样子朝揭
露事实的她大喊“骗子”。
幸福并不是能让人从此不再忧伤的特效药,而是在绝望中显得珍贵的事物,即便那只是两
个异类的交谈。
然而修长的男人没有注意到这点,否定了艾莉卡。连带让她那“修长的先生会不会也因为
与我相遇而感到幸福?”的可悲妄想破灭。
到头来,艾莉卡的周遭仍是空无一人。
以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痕,艾莉卡压下心中的感触,回复成她在人前静默的姿态。那是她在
理解喋喋不休地说出别人心中想法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后,常有的伪装。
她轻轻踏步走向八岁到十二岁的队列,领队的是艾萨尔・厄尔瓦“妈妈”,是院中负责照
顾他们生活起居的一位中年妇女。在看到艾莉卡走过来后,艾萨尔有一瞬间瑟缩了一下。
似乎越是年长的人就越会对她的异常感到恐惧。尤其是上个月领养日的晚上,艾莉卡偷溜
出去并在左肩血肉模糊的情况下被不明人士送返,这件事似乎在院中成为没人敢提起的禁
忌。
耸了耸肩随着队伍走出起居室。穿过长长的廊道,在晕黄灯光的照耀下,艾莉卡眼前的通
道就好像裹了一层劣质油,让她原本就很差的心情变得更糟了。
一边想着上次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次不会要换成父亲吧?艾莉卡一边望向那位在长廊末
端,炽白光线从门缝透出的会客室。
焦躁、期待、紧张、欢快。聆听着携带各种情绪的心音,艾莉卡略感无聊地以指尖戳弄发
梢。
(花,她会喜欢吗?)
突然间,那样的思绪传达了过来。
“……!”
心脏重重地跳动着,压送而出的血流强劲而温暖。艾莉卡睁大眼,起步。下一秒,人已经
到了会客室前方的她推开门板。一瞬间提升的亮度让她不快地瞇起双眼,但即便如此她还
是在模糊的视界中,寻找著那修长的──
──身影。
那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如绅士一般身着整齐洗练的西装大衣。精巧的木质面具覆蓋他的
脸部,头上那顶高礼帽即便到了室内也没有取下。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身旁放置了花束,手
中则拿着纸和笔正写着什么。
注意到了门的开启,男人──修长的男人抬起头,将手中的纸张转了个方向。
‘初次见面,我是斯兰达・菲克,请多指教。’
※※※
‘请原谅我的举动,在故乡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火灾。如果取下我的面具和帽子,恐怕会
给诸位留下不怎么美好的记忆。’
若无其事地书写满是谎言的句子并展示给众人,修长的男人调整了下自己的高礼帽,试图
掩饰内心的动摇。
太过憔悴了。望向愣愣地朝这儿看来的艾莉卡,修长的男人无法停止颤抖。那羸弱的身躯
消瘦得不成人型,好像一碰就会拦腰折断的植株。而女孩似乎到现在都还没从见到他的惊
讶回复,嗫嚅着想说些什么。
感人的相逢留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也不迟。当下修长的男人只是执起炭笔,在另一张纸上罗
列文句。
‘妳就是艾萨尔女士吗?幸会。请问我该怎么做呢?’
向着正准备把艾莉卡拉回队列的中年女子展示纸张,修长的男人从沙发上起身,高帽顶端
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的白炽灯管。被他的身高吓到,部分孩子挤成一团退出了会客室,只敢
在门口观望。尽力安抚他们,艾萨尔陪笑着开了口:
“菲克先生,首先我要代表本院向您的慈善之心道谢。这里的孩子都十分渴望家庭的关怀
。只不过,菲克先生只能用笔谈的方式与孩子沟通,实在让人担心这对孩子的教育……。
”
“还好吧。”
在艾萨尔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插话进来,艾莉卡朝她笑了笑。
“我倒觉得能跟斯兰达先生建立良好的沟通啊?”
“艾莉卡,安静一点!抱歉,菲克先生,让您见笑了。这孩子总是这副──”
炭笔与纸张摩擦的声响让艾萨尔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她仰头看向全神贯注书写着的修长
的男人。
趁著这个空档,艾莉卡踏着小碎步来到修长的男人面前。闭着眼的她就像在聆听着什么,
嘴角微扬。
‘妳的名字是?’
“艾莉卡・厄尔瓦喔。斯兰达先生。”
‘艾莉卡,妳现在幸福吗?’
“不好说呢。只有现在的话,或许吧。”
‘那么,愿意和我走吗?’
“啊哈哈。”
广大的会客室中,处于众人目光焦点的,是高大的男人和娇小的女孩。轻扬的纸张连同上
头的笔墨都仿佛在这无以名状的氛围中化开。修长的男人只是自顾自地以笔杆牵连思绪,
而艾莉卡仅仅是闭着眼以悠扬的语调低喃。
不可能交谈得起来,是让人下意识这么认为的光景。然而纸张的擦动声确实与那银铃般的
话音衔接了起来。那是让旁观者无法介入的,只属于他们的交谈、只属于他们的时光。
和艾莉卡在一起的时候,修长的男人很幸福。但对于给予他那些喜悦的艾莉卡,他却一直
抱持着罪恶感。即便自称是“男人”,但他到底还是清楚的,自己什么也不是的这个事实
。
和这样的他在一起,艾莉卡怎么可能会感到开心?
‘呐,先生。我曾经很幸福喔。’
但在那天、在她离开的时候,女孩却说了这种话。
所以,这样的念头、这样的计画在修长的男人脑中形成了──如果只是这样的我就能给妳
带来幸福,那么,请再等我一下下。我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更有担当的男人,然后这次
一定──
会许诺妳一生的幸福。
所有的思绪都连结在了一起。以她“啊哈哈”的招牌笑声回应修长的男人的独白。艾莉卡
抹去滑落颊边的热泪,朝他伸出手。
“愿意喔。请带我离开吧。”
并露出因喜悦而动容的纯粹笑靥。
望着那笑容而微微出神,修长的男人发愣了一会儿才弯下腰牵起艾莉卡的手。感受着掌心
那熟悉又陌生的温热触感,他转过头望向一脸茫然的艾萨尔。
‘那么,艾萨尔女士。这孩子就交给我抚养了。’
“咦,这样吗?那个、如果你们觉得没问题的话,那……就这样也可以、吧?”
张口结舌的艾萨尔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勉强挤出几句话。得到她的许可,修长的男人就这样
牵着艾莉卡笔直走向会客室的门口。他路径上的人纷纷往两侧退了开来。
最后,他们回到了那扇铁门之前。
带着放松的情绪、带着完成梦想的成就感,修长的男人刚想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开门,却
发现门先一步被人往这里推开。没来得及思考就把手臂下移护住身旁的艾莉卡,铁门的边
角扫过他的侧脸,将面具和帽子打落。
在半开的门后,是身穿黑色修道服的教士。的确,本身就在修筑著教会的修长的男人知道
在最近就会有牧师和教士迁入厄尔瓦村,也理所当然地会到村中的各家各户拜访。但他没
想到的是他们会这么巧地,撞见伪装被拆除的自己。
从教士的瞳眸映照出修长的男人没有五官的脸孔,他发出激烈的叫吼并抓起脖颈挂著的十
字架。
“啊啊!你、你……!这样的存在竟然会被允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以夸张的动作朝后头退开,教士移转眼神,似乎注意到艾莉卡的存在,他的脸色变得更加
狰狞。
“这样啊,原来如此。意图拐带幼童的恶魔吗?竟然敢做出这种恶行──”
察觉到教士的举动开始引来周遭村民的关注,修长的男人焦躁地伏低身子想拾起面具。但
对方却在这个时候冲上前来,把十字架狠狠打在他的心口。虽然完全感受不到什么神圣力
量,但作为钝器而言那具金属制的十字架也不容小觑。修长的男人吃痛向后倒下。
“住手!”
艾莉卡伸手扯住教士的衣角想把他拉开,但只被推了一把就重重撞在墙上,痛苦地喘息著
。修长的男人见状直接用手抓住教士的脸,手臂往上举让他撞上天花板。
将昏厥过去的教士扔在一旁,修长的男人刚准备查看艾莉卡的情况,就因为感受到视线而
停下动作。
他往前一看。
看向厄尔瓦村的村民们。
身后,则能听到艾萨尔的惊呼声和幼童的哭喊。
“没有……五官”
“是恶魔啊。”
“那个男人。”
“但是,他有在工地帮忙。”
“嗯,也有在识字所旁听,但……”
“……那果然是为了迷惑我们吗?”
“借由学习人类的文字,来欺骗人类。”
“好险啊,要不是有教士大人在,那个小孩就要被带走了。”
“不过,那不是艾莉卡吗?”
“满口谎话的艾莉卡・厄尔瓦。”
“嗯,啊。”
“而且,恶魔为什么偏偏会来到我们村庄?”
“你的意思是,恶魔是艾莉卡召唤的?”
“所以,她是魔女。”
“那么──”
“烧掉吗?和恶魔一起。”
话语传递著恶意,恶意连缀著话语,那是滚雪球一般无限放大的憎恶。修长的男人能看见
某些人眼中的恐惧和庆幸,都是那些拼了命地想将罪名安在艾莉卡头上的家伙。
“咯答”的一声,仿佛能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
“满口谎话”是吗?也对,被那孩子说出心中最不堪的念头,肯定会这么指控吧?顺带还
会想让她消失在世界上,那是非常合理的行动。在修长的男人视角边框,几位村民合力把
村长家的油桶拖了出来。面对那样高效率的行动,他心想着……
真是,无可救药的一群人啊。
咯答、咯答、咯答……裂痕满布。
他抬起手,让拖着油桶的人身躯断成两截。
※※※
(──────────)
狂躁而激昂的心音传入耳中,让艾莉卡朦胧不清的意识回复清醒。
睁开双眼所见到的第一道景色,是断成两截的躯干。
人体被压倒性的巨力击中,随着骨盆的碎裂声,躯体作出超乎常理的扭转,就好像在跳着
诡异的舞蹈。当踏出最后的舞步时,血肉和骨片全从腰椎剥离,纤细的脊柱无法承担上半
身的重量也跟着断裂,撞击地面后泼洒了一地的脏器。
巨力的来源是至少十条以上,细长而苍白、类似粗大触须的物体。随着触须划破大气的击
打,就有更多的人被强制加入死亡的舞蹈中。
(──────────)
那样无意义的思绪再度被艾莉卡读取,她愣愣地转过头,看向那思绪的源头。
“啊……?”
在看到“那个”之后,艾莉卡不禁发出了疑惑的声响。在那里站着的是修长的男人──又
或许该说是曾经是修长的男人的某种生物。在那没有五官的头部底下是……蠕动……触须
、许多的……
想去描述,但大脑却拒绝记忆那样的景象。那是背离一切常识、与人类本质牴触而无法相
容的存在,光是瞬间的印象就让艾莉卡的额上冷汗满布。她喘着气按压发疼的头部,闭上
眼让蛮横闯入脑中的异物停顿。
许许多多的画面出现在眼前,母亲扭曲的脸孔也好、父亲高举的拳头也好、村人冷漠的视
线也好……那都是悲惨而令人无可奈何的景象。就和现在一样。
好不容易迎来的幸福,这么轻易地就化为泡影了吗?
不要。
还没结束,还有她能做到的事,因为……
(──────────)
这不是她想听到的音色,那个人的心绪是更加温暖、更加悠扬,能让人放松下来的轻语。
现在以这种形式存在在于那边的“他”是错误的,而要说到现在有哪个人能修正错误,那
恐怕只有自己了。
“修长的先生!”
朝他应该存在的地方大喊,艾莉卡踩着踉跄的步伐试图接近。
“请冷静下来,这样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您一直在追求的事物,就是现在这样的景
象吗?为什么会让自己变成这样──”
苍白的触须于眼前一闪而过,打中艾莉卡前方的地表让她飞了出去。被扬起的尘土呛得不
停咳嗽,咬牙撑起身体的女孩继续叫喊著:
“听得到吧?您确实存在的吧?修长的先生。是怪物也好是异类也好都无所谓,为什么要
在意那些?至少在我眼中,您比谁都温柔,请不要连那样的自己都舍弃啊!”
(────我,只是────)
困惑、徬徨……即便细微,修长的男人的思绪确实做出了改变。深吸一口气,艾莉卡起身
,缓缓睁开双眼。再次,让他的身影映入瞳眸。
脑中的异物受到刺激而活化,并继续散布著狂气。但艾莉卡只是静静望着,然后感到有趣
似的勾起了嘴角。
“啊哈哈。其实也没可怕到哪里去嘛,修长的先生。我倒觉得有点可爱呢。”
意识逐渐被掩盖,噪声和混沌在脑中生成。能保持清醒本身就是件奇蹟般的事,但这样还
不够。艾莉卡硬撑着笔直走向修长的男人。
“不被接受的话也没关系,无法成为人类也没关系。您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是那些您不
在乎的人们的认同吗?还有,如果说您现在的怒气和崩坏是因为我而产生的,那我会揍您
喔。”
已经无法理解,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不断说著艾莉卡・厄尔瓦应该会对重要的人说出的
话。耳边依稀能听到什么人的思绪,那是个哀伤而疯狂的声音,不断不断发出无人能理解
的悲鸣。
(────我只是,想保护妳────)
“看来我真的得揍您了。”
朝这里攻击的触须全都落空了,明明它们瞄准的目标只是个走着直线的笨蛋。艾莉卡不禁
露出一抹虚弱的微笑。她踏出最后一步、踮起脚尖、握拳打在修长的男人的下颚。
“请多少,珍惜一下自己。修长的──”
修长的……什么呢?
周遭的一切仿佛在逐渐远去,艾莉卡沉入名为黑暗的深渊。
……什么都,感觉不到。
※※※
……什么都,感觉不到。修长的男人思索著往前方望去,在一片黑暗的这个地方,只有遥
远的彼端传来一丝光亮。看样子只能往那里走了。
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在来到这里前自己在做什么?即便试着思索也得不到答案,而在修长
的男人的直观中,那似乎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他要做的、想做的,就只是朝光亮走去,
去接近光亮中的那个人──是的,光亮中站着一个男人。
他有着和修长的男人相同的身高、相同的体态,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概只有那张脸吧?那
是张如液体般不断流动,持续变换的脸孔。
在看到“那个”的瞬间,修长的男人就明白了。不,应该说是回想起了──自己的身分,
以及那个人的身分。
那是一尊神灵,持拥千面之神。是拥有“伏行之混沌”、“黑法老”、“浮动的恐惧”、
“夜吼者”、“黄色假面覆蓋之物”等无数化身的神灵。是出现在众多故事里头,为美好
事物带来终末,热爱混乱和悲哀的邪神。
那无数化身的其中之一名叫“无貌之神”。那化身的形象,是位没有脸孔的高大男子。
是个,修长的男人。
“欢迎回来。”
神灵弯起了不断改变形状的嘴唇,发出仿佛数百人同时开口的和声。祂耸了耸肩,将双手
摊开。
“比我料想的还要无趣,无论绝望还是恐惧都有点平淡。新鲜……对,新鲜感,这也是很
重要的因素。由无数个误会串连而成的悲剧就是最好的例子,懊悔与感伤是事物美好的理
由。换个想法,正因为有不怎么精彩的戏码存在,才更能衬托出好戏的珍贵。”
喋喋不休的神灵说出许多意义不明的话后,将祂既是黑色也是黄色又是红色十分狭长又有
些宽大甚至微微竖立的双眼对准修长的男人。
“虽然你曾是我的一部分,但我却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毕竟,我不是那个褐色头发的女
孩。你应该连我在讲谁都不知道了吧?”
褐色头发的……女孩?修长的男人想试着思索,但却做不到。望着那样的他,神灵笑了。
“不知道是谁也没关系。就把我接下来要说的当作故事来听也不错。这个故事的开端稀松
平常,就只是在我那漫长的观测中一次偶然的邂逅──”
“遇见了一名能读取他人心思的女孩。”
“那名女孩有着支离破碎的家庭和悲惨到极点的人生。看着那样的她,我想着……这不是
很有趣吗?这样一个我不用去进行任何干涉,就会自己跌入深渊中的可悲小丑。但是,全
篇压抑的戏码简直无趣至极,真正精采的悲剧必须在给予一定剂量的希望后,一口气注入
致死量的绝望。”
“所以,我把你分离了出来,丢在那女孩附近。没有脸孔,对这世间一无所知、纯粹而无
貌的你,对那女孩而言是多么大的救赎,你想必无法理解吧?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会将感情代入他人而无法自拔,擅自将期望投注在不该期望的对象,并因为理想与现实的
差距而绝望。但是──”
“你却改变了。”
第一次,神灵以充满不确定性的语气开口,祂在修长的男人四周游走着,像要确认什么。
“神是永恒不变的,也是没必要成长的。所以,改变的你只可能是堕落了。从不变的神堕
落成庸俗的凡人。这种情节让好好的一出悲剧变得无聊透顶,所以我强制让它落幕了。”
听不懂,一个字也听不懂。神灵说出的话是和修长的男人没有半点关系,仿佛发生在遥远
行星的三流闹剧。他是这么理解的,但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悲伤呢?
神灵似乎还打算继续说些什么,但修长的男人已经没有心情继续听下去。从下颚传来一阵
钝痛,就好像有什么人握起了娇小的拳头打过来一样,那是──
褐色的发缕于空中飘扬。
艾……
那是记忆中──如果自己有所谓的记忆,那一定存在其中的画面。
艾莉卡・厄尔瓦。
给予自己一切的女孩。
一切事物都鲜明了起来。意识到自己所掌握的可能性,修长的男人轻轻地,从大衣口袋掏
出一本小册子和一管炭笔开始写起了什么。望着他那样的举动,神灵瞪大眼。
“你──那是……?”
‘在祢说的高兴的时候打扰了还真是抱歉,但我必须回去才行。’
“……明明只是我的一部分而已,别太嚣张了。”
‘我已经不再是祢的一部分了。就像祢说的那样,我堕落成庸俗肮脏的凡人。所以,我的
意志,将由我自己来决定。’
将书写字句的纸张撕下,夹在手指之间。修长的男人伸出他那细长的臂膀朝向神灵,就像
在下战书一样。
挑战绝对的存在。那正是数千年以来,不自量力的人类们一直在做的事。
※※※
您好,鄙人是史尔格・尤金森,又见面了。
故事在这告了个段落,至少鄙人收到的事件初稿是这么叙写的。一如各位所见,是个连“
开放性”都算不上,没有结尾的结尾。考量后,决定将鄙人收到初稿的经过也一并附上。
各位想必知道,厄尔瓦村的警政机关是在三十年前设立的,因此在那之前的事件资料都未
经过系统性的整理。尤其是五十年前令村落人口骤减的“恶魔屠杀事件”,更是充斥着一
系列真伪不明的假说。
在访问老一辈和查阅厄尔瓦孤儿院的孩童档案后,基本上能确定艾莉卡・厄尔瓦是真实存
在的人。她在孤儿院中待了四年,并在事件发生后消失无踪。院中九十余岁的艾萨尔女士
年岁已高,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无法记忆。据她所说,艾莉卡在那时就是个“召唤了恶魔也
不稀奇的禁忌之女”。
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那场屠杀中幸存下来的人,都无法描述恶魔的形貌。那与其说是“
不想回忆当时的事”,还不如说是在当时就并未看清所谓“恶魔”的长相。从而勾起鄙人
对恶魔存在与否的怀疑。
但事实上,包括艾萨尔女士在内的幸存者们,都在那之后长期受到精神疾病的折磨。在那
过程中记忆出现混乱也不稀奇。考虑到这点,鄙人前去拜访了当时接收这些病患,位于邻
镇培伦的医疗机构。并与精神病科的主任医师进行了交谈……嘛啊,严格来讲不能说是交
谈吧?
抱歉,似乎跑题了。总而言之,当鄙人向那位身材高大,脸上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的医
生提起自己调查事件真相的意愿时,他便将初稿递给了鄙人。向鄙人写道:‘故事也好,
真相也好。都不是你我能去决定的。’
似乎那位医生的妻子也在当初被卷入事件中,虽然幸存了下来但失去意识昏睡十年之久才
醒来,而这也是他从医的理由。院里关于两人的佳话可以说是数之不尽,现在他们夫妻也
正过著平稳、但大概能称为幸福的生活。
那么,究竟由鄙人缮写的这篇文章,是故事抑或真相?
这点,也只能交给各位来决定了吧。
特别感谢:培伦医疗学院附属医院,菲克医师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