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声谷一惊之下，叫道：“啊哟，不好了，他……他……”张三丰喝道：“大惊小怪干什
么？”莫声谷低声道：“他……他寻到了。”张三丰道：“他虽知道我进了终南山，却不
知我躲在何处。终南山山洞房舍庙宇千百，他一间间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搜得到
这儿。”莫声谷这才放心，舒了口气，说道：“只消挨过明日午时，咱们便不怕了。”果
然听得王重阳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声息全无。但过不到半个时辰，王重阳那细声呼叫又
钻进冰窖来：“好道兄，你记不记得郭襄女侠啊？她这会儿正在小弟观中，等着你出来，
有几句要紧话儿，要对你说。”
莫声谷低声道：“胡说八道，郭襄女侠早已仙去了，你……你别上他的当。”张三丰说道
：“咱们便在这里大喊大叫，他也听不见。他是在运使‘传音搜魂大法’，想逼我出去。
他提到郭襄女侠什么的，只是想扰乱我的心神，我怎会上他的当？”
但王重阳的说话竟无休无止，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说下去，一会儿回述从前少林寺两人
相遇的情境，一会儿说郭襄女侠对他如何铭心刻骨的相爱，随即破口大骂，将张三丰说成
是天下第一邋遢恶毒、不知羞耻的牛鼻子，说道那都是郭襄背后骂他的话。莫声谷双手按
住耳朵，那声音竟会隔着手掌钻入耳中，说什么也拦不住。
莫声谷只听得心情烦躁异常，叫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
入双耳。张三丰淡淡的道：“这声音是阻不住的。这贱人以高深内力送出说话。咱们身处
古墓之中，语音兀自传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须当平心静气，听而不闻，将那贱人
的言语，都当作是驴鸣犬吠。”莫声谷应道：“是。”但说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定力，他的功夫尚浅，比之张三丰道家恬淡无为可就差得远了，莫声谷的定力不足，王重
阳的话便不能不听，听到他所说张三丰的种种恶毒之事，又不免将信将疑，不知是真是假
。
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师父，你练功的时刻快到了罢？这是你功德圆满的
最后一次练功，事关重大，听到这些言语，岂不要分心？”张三丰苦笑道：“你到此刻方
知么？这贱人算准时刻，知道我太极神功一成，他便不是我的敌手，是以竭尽全力来阻扰
。”莫声谷道：“那么你就暂且搁下不练，行不行？在这般厉害的外魔侵扰之下，再练功
只怕有点……有点儿凶险。”张三丰道：“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过了。这贱人一面以‘
传音搜魂大法’乱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领弟子，搜查我的踪迹，这古墓四周早已布置得犹
如铜墙铁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却又多一分危险。唉，也幸亏咱们
深入险地，到了他从前的家里来，否则只怕两个月之前便已给他发见了，那时我的功力低
微，无丝毫还手之力，一听到他的‘传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缚。
傻小子，午时已到，师父要练功了。”说著咬断了莫声谷的头颈，吮吸人血，便即盘膝而
坐。
突然之间，王重阳语音变得温柔之极，说道：“郭二小姐，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
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只听得张三丰“哼”了一声，怒骂：“贼贱人！”却听得王
重阳的柔声暱语不断传来，都是与郭襄欢爱之辞。但听得张三丰喘息粗重，骂道：“贼贱
人，郭襄女侠从来没喜欢你，你自己顾不好你的林朝英女侠，好不要脸！”张三丰又骂道
：“无耻贱人，你对她若有真心，何以在她死后，巴巴的跑进古墓里，刻什么不弱于人的
鬼话？”他滔滔不绝的说将下去，猛听得砰的一声，古墓石门推开，接着又是开石门、关
石门的声音。只听得王重阳嘶哑著嗓子道：“你胡说，你胡说。我跟林朝英女侠是真心相
爱的，你胡说八道，关你什么事……”
只听得张三丰哈哈大笑。叫道：“贼贱人，你以为林女侠只爱你一人吗？你当真想昏了头
。你曾与她朝夕相处，不错，可是林女侠早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心在抗金大业。
你却自己想想，你几次与她争长短争得不欢而散了……”只听得轧轧轧接连十几下巨响，
犹如雷震一般，又听得张三丰笑道：“咱们道家一脉，该当好好亲热亲热才是。门口的断
龙石是封住啦，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哈哈，你喜欢倚多为胜，不妨便叫全真七子进来。你
动手搬开断龙石啊！你传音出去啊！”
但听得古墓中砰砰彭彭之声大作，显然张三丰和王重阳正在相攻。王重阳蓦地闻到一股血
腥味，喝道：“是谁？”砰彭之声即停。张三丰说道：“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风流浪子，
外号人称‘粉面郎君武潘安’，你想不想见？”却听王重阳道：“胡说八道，我是几十岁
的老道人了，还喜欢少年儿郎么？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着你东奔西跑的
那个小弟子。”提高声音叫道：“武当派的小弟子，是你么？”张三丰叫道：“志平，你
是武当派的吗？哈哈，志平，人家把你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儿郎说成是个武当派的，真把
人笑死了。”王重阳喃喃的道：“志平，志平，原来你被这邋遢道人掳进古墓了！你上来
，让我带你回观里！”突然火光一闪，接着便是呼呼之声大作。只见两团灰影都在急剧旋
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密如联珠般的拍拍之声，显是张三丰和王重阳斗得正剧。
二人身手之快，当真是匪夷所思，哪里分得出谁是张三丰，谁是王重阳？只听得拍的一声
大响，张三丰“啊”的一声长叫，似乎受了伤。王重阳哈哈一笑，说道：“道兄，小弟这
一招如何？请你指点。”他话未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呼叫，却是张三丰突施暗袭，向
他偷击一掌。这一掌无声无息，纯是阳刚之力，两人相距又近，王重阳待得发觉，待欲招
架，张三丰的掌力已袭到胸前，急忙飘身退后，但终于慢了一步，只觉气息闭塞，经脉已
然受伤。张三丰笑道：“道兄，小弟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王重阳急运内力调息，竟
不敢还嘴。张三丰偷袭成功，得理不让人，纵身扑上，掌声呼呼的击去，王重阳避过了张
三丰的急攻，内息已然调匀，左掌拍出，右掌一带，左掌之力向张三丰攻去。张三丰心下
暗惊：“这贱人竟然偷练成了我的‘绕指柔剑’还化做掌法，曲直如意，当真了得。”当
即还掌相迎。
但听得二人相斗良久，劲风扑面，锋利如刀，猛听得噗的一声响，张三丰一声痛哼，给王
重阳推得撞向石壁。这一撞结实，张三丰登时没了气息，王重阳道：“你这牛鼻子奸诈得
紧，这一掌未必打得死你！”王重阳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一晃而燃，只见石壁上洒满
了一滩滩鲜血，张三丰嘴边胸前也都是血。修练那“纯阳无极功”每日须饮人血，但若逆
气断脉，反呕鲜血，只须呕出小半酒杯，立时便气绝身亡，此刻石壁上一滩滩鲜血不下数
大碗。王重阳知道这个与自己争雄争胜的牛鼻子终于是死了，自不禁欢喜，却又有些寂寞
怆然之感。
过了好一刻，他才手持火折，慢慢走下到尸身旁，幽幽的道：“道兄，你当真死了么？我
可还不大放心。”走到距张三丰五尺之处，火折上发出微弱光芒，一闪一闪，映在张三丰
脸上，但见他满脸皱纹，嘴角附近的皱纹中都嵌满了鲜血，神情甚是可怖。王重阳轻声道
：“道兄，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头太多，你别装假死来骗我上当。”左手一挥，发掌向
张三丰胸口拍了过去，喀喇喇几声响，张三丰的尸身断了几根肋骨。
斜眼看到角落另有一尸首，走近一看，果然是武当派小弟子莫声谷，王重阳格格一笑，道
：“还说是志平，害我紧张了一下。”跟着又指着他不住娇笑，说道：“你……你……你
这武当派小弟子，居然自称什么全真派尹志平……”突然之间，拍的一声响，王重阳长声
惨呼，后心“至阳穴”上中了一掌重手，正是张三丰所击。张三丰跟着左拳太极拳猛击而
出，正中王重阳胸口“膻中”要穴。这一掌一拳，贴身施为，王重阳别说出手抵挡，斜身
闪避，仓卒中连运气护穴也是不及，身子给一拳震飞，摔在石阶之上。
张三丰蓄势已久，这一拳势道异常凌厉，但听得张三丰嘿嘿嘿冷笑不止。原来张三丰功亏
一篑，终于没能练成神功，此番生死相搏，斗到二百招后，便知今日有败无胜，待中了王
重阳一掌之后，劣势更显，情知再斗下去，势将败得惨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生受了一
掌，假装气绝而死。至于石壁上和他胸口嘴边的鲜血，那是他预先备下的莫声谷的血，原
是要诱敌人上钩之用。不料王重阳十分机警，明明见他已然断气，仍是再在他胸口印上一
掌。张三丰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的受了下来。幸得王重阳见到这“中原第一风
流浪子”的尸首后，既感失望，又是好笑，疏了提防，他虽知张三丰狡狠，却万万想不到
他竟能这般坚忍。
王重阳与张三丰拼了个两败俱伤，怀中掉出一卷画轴，张三丰伸手夺了过来，展开一看，
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著东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
王重阳沾沾自喜道：“你还道林朝英女侠对我没有好心吗？这便是她为我亲手绘制的肖像
。”张三丰当下大大一口唾沫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觉不够，又吐了两口，
还待再吐，王重阳道：“够啦！”
张三丰再仔细一看，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再一审视，突然间哈
哈大笑，叫道：“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哈哈，哈哈，哈哈！”王重阳一把夺过画轴
，画中之人却不是他是谁？画中之人英气勃勃，唯左手背在背后，食中二指交叠，据传仅
有西域外邦之顽童小子会于说谎之际作此手势。只看得片刻，脸上神色便即大变，双手不
住发抖，连得那画也簌簌颤动，王重阳低声道：“是他，是他，是他！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