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枯荣轮回(佛秀)

楼主: mohlue (莫旅)   2014-12-21 01:22:18
瘦西湖旁有着一间小小的,不起眼的小庙。
她会注意到,是因为一连好几天,她的师姐老往那跑,沾染了一身的
烟火香檀回来,脸上的笑灿烂一如夏花。
师姐说那小庙里挂单著一个有趣的和尚,因为太有趣了,她总忍不住
想去悠晃悠晃,看看大师是不是又有什么脱俗的见解。她问师姐,和
尚不都是一个样吗,哪有趣了?
不一样的。师姐这么说。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明明是再普遍寻常不过的话语与事
情,到了他那,就全然不同了。不论再怎么无趣,只要是那个人,那
就让人打从心底感到欢喜期待。
师姐说,当她看见那个和尚站在花盆前,以虔诚的姿态垂眼看着盆里
被细心种著的杂草时,她就觉得,这和尚和他的同门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头顶光光袖里空空,一开口就
是一句让人头疼的“阿米豆腐”么?她话还没出口,师姐先一步问了

“阿宝,妳猜那个和尚盯着花盆看什么呢?”
“总不能是在看杂草开花吧。”她随口回答。
“是呢。”师姐叹气。“阿宝,妳说是不是与佛有缘的都能想到一块
去,若是我和妳一样有佛缘,是不是就能和他多说上两句?”
她不知道。她只想说,假如可以的话,她其实并不怎么想要那什劳子
的佛缘,谁想要的话那就给谁吧。
自小到大,因为她手腕上那个看似佛印的胎记,总是被人说她是佛前
受宠的童子转世,说她是个有佛缘的,说她的无病无痛都是佛祖保佑。
就连她的名字,也是因此定下的。
她看着自己的左手手腕。在连结手掌与手臂的地方,有着一枚看似梵
文、拇指大小的胎记。
为了这个胎记,她这辈子至今的所有努力、一切付出都如同白费,每
个人看到她的成就,都只会感慨的说被神佛护佑就是不一样。好像她
的伤好的快,即使受了重伤,从受伤到能走也不过就是几天的事,她
就不会疼一样。
但这些抱怨,以及在听到旁人似笑非笑的身怀佛缘真好时不自觉兴起
的烦躁,她从来也没表现出来过。
比如眼下,她也只是笑瞇了眼,回应一句是吗就算答复。
反正,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认定与相信,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人正视著
她这个人而非其他。
她不想,但已经习惯了。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唉,阿宝啊,妳知道吗?那个和尚啊……”

在那之后,她曾经远远的,远远的看过那个和尚几次。
听师姐们讲授著云裳心法与冰心诀的功法,听的犯困了,就一手伫著
不断往下点的头,将眼神落在露台外的瘦西湖上,看看那一片潋灩水
光,移转一下注意力。
那个和尚偶尔会在天气好时游湖。撑著长篙,看起来只是那么轻轻的
一撑,小小的扁舟便划出了老远,带着他一身宽大的灰袍随风摆荡,
成了多情的水色湖光上那一点跳脱世外的浓墨重彩。
那只是个远远的,就连样貌也看不清楚的身影。
然而她却不晓得从何时起,竟将它收进了心底。直到很久很久,她逐
渐想不起许多人的名字,直到她阖眼时,她都不曾忘记。
师姐说,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即使他并不出彩,即使他身处人
群之中,妳也能一眼将他认出来。在双眼认出对方以前,心已经认出
对方了。
假如真的遇见了那么一个人,那么,就不要再欺骗自己,承认喜欢,
然后勇敢追求吧。
秀坊的女儿,从不后悔。
但她也清楚,跟个和尚呢,能有什么结果?即使不后悔,也不过只是
圆了一晌贪欢的梦。
梦再美,终究要醒的。
她总隐约觉得,若是见到了那个和尚,有些事情或许就真的回不去了
。因此她远远的,就只是远远的看着。
并不是世间所有的事,都必须要有个结果。
她想,这样也挺好的。

后来她听人说了那个和尚的事。
听说那个和尚,有个称号,叫做不死青灯。总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
时候亲眼看见他突然死去、气息全无,然而埋人埋到一半,原先死透
了的人便又悠悠的睁开了眼,叹息说著有劳施主。
那个和尚是不会死的。他也不会老。听说他从太宗那时便活着啦。谁
也不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谁也不知道,那个和尚究竟是人耶?非人
耶?
听说那个和尚在找一个人。为了找到那个人,他在佛前求了百年,求
得了一眼因缘。
不论转世与否,茫茫人海中,迟与早,他终究会找到那个人。
反证轮回,心亦枯荣。
这片江湖上有着太多的听与说,真真假假,早就难以分辨。她听着那
些,却没有真的往心里放去过。
毕竟这个江湖就是这样,许多时候,许多事情的真伪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件事情是怎么被述说,而愿不愿意相信罢了。
看着一身大红嫁裳的师姐,她下意识地以右手轻轻抚着手腕上的胎记。
直到婚宴开始了,她仍旧难以相信,那个笑的一脸甜美,对她说著有
一天看到时就会懂得的师姐,在那之后过没两年就嫁作了他人妇,嫁
去了西湖湖畔的藏剑山庄。
“阿宝,世事不能尽如人愿的。”师姐说。
她懂,她明白,可她是个无法屈就的人。假如得到的不是想要的,她
情愿什么也没有。
那一天,师姐的婚宴结束后,她突然很想问问那个和尚,在他心中,
师姐和其他施主有没有不同,他知不知道,即使只能是曾经了,师姐
喜欢过他?
揣著冲动,她在和尚挂单的小庙前徘徊了很久。
可直到月上梢头,万籁无声,她仍旧没有进去。
她不敢。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年。时间悄悄的走,从天宝来到了宝应,远远的
看了十年后,她终于第一次,真正的看见了那个和尚。
不再只是远方湖光水影间的一片虚影,而是真实能被触摸的在她的面
前。
和尚的样子和她想像的模样有些相似,却又不大一样。她不敢碰触他
,只是以指在他的脸上虚虚的描画着他的轮廓。
那是一张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脸。脸颊有些削瘦,眉毛看起来又粗
又浓、在尾角处微微下垂,唇形饱满微厚,闭起时却会自然地抿直成
一直线。
一脸苦众生愁苦的模样。说不上俊挺,却很适合他。
她的视线从和尚苍白中透著死灰的脸往下慢慢移到了他的胸口。
那里并没有任何伤口,然而暗红色的鲜血却不断大把大把的争先涌出
,将他身下粗略舖就的草蓆与土壤给浸成了刺眼的红。
她再接着看向了自己的手腕。
浅红色的胎记正在一点一点变的更浅,颜色渐渐消失。她想了想,确
定在很久以前——在她小的时候,这个胎记的颜色并没有那么淡。它
是从什么时候,从浓烈醒目的朱红色,一点一点褪成了如今淡如被水
晕开的胭脂色呢?
而原先在她胸口,被偷袭的敌军一剑贯穿的胸口,又为什么不疼了呢

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对她说:阿宝是个有佛缘的孩子。神佛会护妳
一生无病无痛,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可她突然发现,护她一生无病无痛的,或许其实并不是神佛,而是……
她忍着双眼的酸涩不敢眨,与和尚慢慢睁开的眼对上。
传闻都说,他是不会死的。不死不老,长伴青灯。
那其实不是不会死,而是死了一回,又活过来吧。
和尚回看着她,表情从讶异茫然,到看见她腕间胎记后化为了然,撑
起身子双手合十朝她唸了句佛号。
和尚似乎很开心,虽是微微笑着,却连眉眼都笑弯了。
一直以来,她心里老是有些想法:想问问和尚那些传言究竟有哪些是
真的,哪些又是假的;想问问和尚不老不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想问
问和尚是不是真的在找一个人,又为什么要找那个人。
真的见到以后,她又想问,她手上的胎记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从小到
大,不论她受了多重的伤都能好的飞快,是因为她的伤全都转移去了
他的身上吗?
可真的到了能够问他的时候,那些零零碎碎的问题,最后只变成了一
句:“假如我手上的胎记完全消失了,你会死吗?”
和尚思索了一会,慢慢的点了头。
“你后悔吗?”
和尚愣了愣,而后大笑,在点头之后又接着摇头。
和尚对她打了一串手势,她看不懂,和尚也只是以一种安慰孩子的方
式拍了拍她的头,无声的笑着。
她的眼角隐约有些湿意,但她没有哭。
军医到来后,为了替她检查伤口,和尚被赶了出去。当她受完检查,
伤口重新包扎过后,即使翻遍整个靖世军营地,她也找不到和尚了。
值勤巡逻的军官说,和尚不久前才和他们招呼过,说是要先回去了。
至于回哪,和尚没讲,即使讲了他们也看不懂。
横竖那也不重要。找和尚嘛,往庙里找去就对了,俗谚不也都说跑得
了和尚跑不了庙么?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可是想着和尚离去前那开心的笑,她想,她想。
即使回到瘦西湖畔那间小庙,她也见不到那个和尚了吧。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尽如人意。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会有个结局。
她想,但没有哭。
她没有哭。

其实并没有什么太过缠绵悱恻的故事。
她从来就不认识他。一直以来,不过只是他一个人远远探看的单相思
。他看着她生,看着她死,看着她为了一段随着她死而不复存在的感
情而立下毒誓,愿以七世早夭换一世本不属于她的姻缘。
他想问问她,值得吗?为了强求不属于自己的,将自己的未来都赔了
下去,值得吗?
为此,他在佛前参坐,求了很久,求神佛让他能再见她一眼。于是神
佛许了他一眼的因缘,将他的生命与她绑在一起,让他承担她的誓言
,却又不让他死去。
他在第一个百年过后,终于明白,所谓的神佛虽然会回应虔诚的心愿
,却也会在愿望之外,附带上近乎恶意的代价。
神佛让他一定能再见她一眼,却任他在茫茫人海中无尽找寻。许了他
一眼因缘,就真的只有一眼。让他承担她的誓言,她身上所有的伤痛
与死亡,全部由他承担,却又让他不断地轮回复活。
他后悔过,也坚定过。数个百年过去,有时就连他自己也记不起,自
己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义无反顾?
他思索了许久。直到最后,看着已经全然陌生,半点也找不到记忆里
模样的面孔与眼睛时,他才恍然顿悟。
其实他只是想为她求一世平安罢了。
愿免她忧,愿免她扰,愿她一世无病无痛、愿她一生无惊无险。
愿她能永保良善,能保有干净与纯粹,能被人珍宠疼惜,视她如珠如
宝。
愿她一世平安。
惟愿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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