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旁有着一间小小的,不起眼的小庙。
她会注意到,是因为一连好几天,她的师姐老往那跑,沾染了一身的
烟火香檀回来,脸上的笑灿烂一如夏花。
师姐说那小庙里挂单著一个有趣的和尚,因为太有趣了,她总忍不住
想去悠晃悠晃,看看大师是不是又有什么脱俗的见解。她问师姐,和
尚不都是一个样吗,哪有趣了?
不一样的。师姐这么说。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明明是再普遍寻常不过的话语与事
情,到了他那,就全然不同了。不论再怎么无趣,只要是那个人,那
就让人打从心底感到欢喜期待。
师姐说,当她看见那个和尚站在花盆前,以虔诚的姿态垂眼看着盆里
被细心种著的杂草时,她就觉得,这和尚和他的同门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头顶光光袖里空空,一开口就
是一句让人头疼的“阿米豆腐”么?她话还没出口,师姐先一步问了
:
“阿宝,妳猜那个和尚盯着花盆看什么呢?”
“总不能是在看杂草开花吧。”她随口回答。
“是呢。”师姐叹气。“阿宝,妳说是不是与佛有缘的都能想到一块
去,若是我和妳一样有佛缘,是不是就能和他多说上两句?”
她不知道。她只想说,假如可以的话,她其实并不怎么想要那什劳子
的佛缘,谁想要的话那就给谁吧。
自小到大,因为她手腕上那个看似佛印的胎记,总是被人说她是佛前
受宠的童子转世,说她是个有佛缘的,说她的无病无痛都是佛祖保佑。
就连她的名字,也是因此定下的。
她看着自己的左手手腕。在连结手掌与手臂的地方,有着一枚看似梵
文、拇指大小的胎记。
为了这个胎记,她这辈子至今的所有努力、一切付出都如同白费,每
个人看到她的成就,都只会感慨的说被神佛护佑就是不一样。好像她
的伤好的快,即使受了重伤,从受伤到能走也不过就是几天的事,她
就不会疼一样。
但这些抱怨,以及在听到旁人似笑非笑的身怀佛缘真好时不自觉兴起
的烦躁,她从来也没表现出来过。
比如眼下,她也只是笑瞇了眼,回应一句是吗就算答复。
反正,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认定与相信,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人正视著
她这个人而非其他。
她不想,但已经习惯了。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唉,阿宝啊,妳知道吗?那个和尚啊……”
※
在那之后,她曾经远远的,远远的看过那个和尚几次。
听师姐们讲授著云裳心法与冰心诀的功法,听的犯困了,就一手伫著
不断往下点的头,将眼神落在露台外的瘦西湖上,看看那一片潋灩水
光,移转一下注意力。
那个和尚偶尔会在天气好时游湖。撑著长篙,看起来只是那么轻轻的
一撑,小小的扁舟便划出了老远,带着他一身宽大的灰袍随风摆荡,
成了多情的水色湖光上那一点跳脱世外的浓墨重彩。
那只是个远远的,就连样貌也看不清楚的身影。
然而她却不晓得从何时起,竟将它收进了心底。直到很久很久,她逐
渐想不起许多人的名字,直到她阖眼时,她都不曾忘记。
师姐说,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即使他并不出彩,即使他身处人
群之中,妳也能一眼将他认出来。在双眼认出对方以前,心已经认出
对方了。
假如真的遇见了那么一个人,那么,就不要再欺骗自己,承认喜欢,
然后勇敢追求吧。
秀坊的女儿,从不后悔。
但她也清楚,跟个和尚呢,能有什么结果?即使不后悔,也不过只是
圆了一晌贪欢的梦。
梦再美,终究要醒的。
她总隐约觉得,若是见到了那个和尚,有些事情或许就真的回不去了
。因此她远远的,就只是远远的看着。
并不是世间所有的事,都必须要有个结果。
她想,这样也挺好的。
※
后来她听人说了那个和尚的事。
听说那个和尚,有个称号,叫做不死青灯。总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
时候亲眼看见他突然死去、气息全无,然而埋人埋到一半,原先死透
了的人便又悠悠的睁开了眼,叹息说著有劳施主。
那个和尚是不会死的。他也不会老。听说他从太宗那时便活着啦。谁
也不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谁也不知道,那个和尚究竟是人耶?非人
耶?
听说那个和尚在找一个人。为了找到那个人,他在佛前求了百年,求
得了一眼因缘。
不论转世与否,茫茫人海中,迟与早,他终究会找到那个人。
反证轮回,心亦枯荣。
这片江湖上有着太多的听与说,真真假假,早就难以分辨。她听着那
些,却没有真的往心里放去过。
毕竟这个江湖就是这样,许多时候,许多事情的真伪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件事情是怎么被述说,而愿不愿意相信罢了。
看着一身大红嫁裳的师姐,她下意识地以右手轻轻抚着手腕上的胎记。
直到婚宴开始了,她仍旧难以相信,那个笑的一脸甜美,对她说著有
一天看到时就会懂得的师姐,在那之后过没两年就嫁作了他人妇,嫁
去了西湖湖畔的藏剑山庄。
“阿宝,世事不能尽如人愿的。”师姐说。
她懂,她明白,可她是个无法屈就的人。假如得到的不是想要的,她
情愿什么也没有。
那一天,师姐的婚宴结束后,她突然很想问问那个和尚,在他心中,
师姐和其他施主有没有不同,他知不知道,即使只能是曾经了,师姐
喜欢过他?
揣著冲动,她在和尚挂单的小庙前徘徊了很久。
可直到月上梢头,万籁无声,她仍旧没有进去。
她不敢。
※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年。时间悄悄的走,从天宝来到了宝应,远远的
看了十年后,她终于第一次,真正的看见了那个和尚。
不再只是远方湖光水影间的一片虚影,而是真实能被触摸的在她的面
前。
和尚的样子和她想像的模样有些相似,却又不大一样。她不敢碰触他
,只是以指在他的脸上虚虚的描画着他的轮廓。
那是一张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脸。脸颊有些削瘦,眉毛看起来又粗
又浓、在尾角处微微下垂,唇形饱满微厚,闭起时却会自然地抿直成
一直线。
一脸苦众生愁苦的模样。说不上俊挺,却很适合他。
她的视线从和尚苍白中透著死灰的脸往下慢慢移到了他的胸口。
那里并没有任何伤口,然而暗红色的鲜血却不断大把大把的争先涌出
,将他身下粗略舖就的草蓆与土壤给浸成了刺眼的红。
她再接着看向了自己的手腕。
浅红色的胎记正在一点一点变的更浅,颜色渐渐消失。她想了想,确
定在很久以前——在她小的时候,这个胎记的颜色并没有那么淡。它
是从什么时候,从浓烈醒目的朱红色,一点一点褪成了如今淡如被水
晕开的胭脂色呢?
而原先在她胸口,被偷袭的敌军一剑贯穿的胸口,又为什么不疼了呢
?
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对她说:阿宝是个有佛缘的孩子。神佛会护妳
一生无病无痛,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可她突然发现,护她一生无病无痛的,或许其实并不是神佛,而是……
她忍着双眼的酸涩不敢眨,与和尚慢慢睁开的眼对上。
传闻都说,他是不会死的。不死不老,长伴青灯。
那其实不是不会死,而是死了一回,又活过来吧。
和尚回看着她,表情从讶异茫然,到看见她腕间胎记后化为了然,撑
起身子双手合十朝她唸了句佛号。
和尚似乎很开心,虽是微微笑着,却连眉眼都笑弯了。
一直以来,她心里老是有些想法:想问问和尚那些传言究竟有哪些是
真的,哪些又是假的;想问问和尚不老不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想问
问和尚是不是真的在找一个人,又为什么要找那个人。
真的见到以后,她又想问,她手上的胎记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从小到
大,不论她受了多重的伤都能好的飞快,是因为她的伤全都转移去了
他的身上吗?
可真的到了能够问他的时候,那些零零碎碎的问题,最后只变成了一
句:“假如我手上的胎记完全消失了,你会死吗?”
和尚思索了一会,慢慢的点了头。
“你后悔吗?”
和尚愣了愣,而后大笑,在点头之后又接着摇头。
和尚对她打了一串手势,她看不懂,和尚也只是以一种安慰孩子的方
式拍了拍她的头,无声的笑着。
她的眼角隐约有些湿意,但她没有哭。
军医到来后,为了替她检查伤口,和尚被赶了出去。当她受完检查,
伤口重新包扎过后,即使翻遍整个靖世军营地,她也找不到和尚了。
值勤巡逻的军官说,和尚不久前才和他们招呼过,说是要先回去了。
至于回哪,和尚没讲,即使讲了他们也看不懂。
横竖那也不重要。找和尚嘛,往庙里找去就对了,俗谚不也都说跑得
了和尚跑不了庙么?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可是想着和尚离去前那开心的笑,她想,她想。
即使回到瘦西湖畔那间小庙,她也见不到那个和尚了吧。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尽如人意。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会有个结局。
她想,但没有哭。
她没有哭。
※
其实并没有什么太过缠绵悱恻的故事。
她从来就不认识他。一直以来,不过只是他一个人远远探看的单相思
。他看着她生,看着她死,看着她为了一段随着她死而不复存在的感
情而立下毒誓,愿以七世早夭换一世本不属于她的姻缘。
他想问问她,值得吗?为了强求不属于自己的,将自己的未来都赔了
下去,值得吗?
为此,他在佛前参坐,求了很久,求神佛让他能再见她一眼。于是神
佛许了他一眼的因缘,将他的生命与她绑在一起,让他承担她的誓言
,却又不让他死去。
他在第一个百年过后,终于明白,所谓的神佛虽然会回应虔诚的心愿
,却也会在愿望之外,附带上近乎恶意的代价。
神佛让他一定能再见她一眼,却任他在茫茫人海中无尽找寻。许了他
一眼因缘,就真的只有一眼。让他承担她的誓言,她身上所有的伤痛
与死亡,全部由他承担,却又让他不断地轮回复活。
他后悔过,也坚定过。数个百年过去,有时就连他自己也记不起,自
己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义无反顾?
他思索了许久。直到最后,看着已经全然陌生,半点也找不到记忆里
模样的面孔与眼睛时,他才恍然顿悟。
其实他只是想为她求一世平安罢了。
愿免她忧,愿免她扰,愿她一世无病无痛、愿她一生无惊无险。
愿她能永保良善,能保有干净与纯粹,能被人珍宠疼惜,视她如珠如
宝。
愿她一世平安。
惟愿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