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非常任性的人。
“喂,我说和尚,你当我徒弟吧。”
穿着一身桃色舞裳的姑娘倒坐在小毛驴上,手里拿着根钓竿,上头绑着
被啃了一半的萝卜,一抽一晃的在他的面前晃着。
“答应我嘛,你要是答应了当我徒弟,我就天天给你准备萝卜吃啊。”
他并没有跟她解释即使再怎么喜欢,天天吃萝卜也会腻,更何况他并没
有那么喜欢吃萝卜。他只是低着头默默无声复诵经文上的内容,想着只
要不回应,那么女施主早晚也会因无趣而放弃逗弄他。
但他料错了。
女施主是个非常能够自得其乐的人,即使没有人理会她,她一个人也说
的很是开心,什么都讲,什么都能讲,从自己师承楚秀到姓名到自己想
收个徒弟想了多久,再到她爬过几次少林寺的墙,要是他想偷偷出寺她
可以推荐比较低比较好爬并且绝不会被发现的地段给他。
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制止这位女施主,毕竟他也不是很想知道少林寺哪里
的墙比较好爬——寺里的墙建在那里是为了挡风避雨,不是为了让人练
怎么翻爬的。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再严肃不过的说了:“施主,七秀坊不收男弟子。”
“我知道啊。”秀坊的姑娘一头雾水的回:“我又不是要你当秀坊弟子
。”她顿了一下。“就算让你绣花舞剑,你一脸土模土样的,也不成啊。”
一脸土模土样的和尚摸了摸自己圆圆的光头,想了想,片刻后方语气为
难道:“……施主,少林寺不收女弟子。”
秀坊来的姑娘瞪他。睫毛浓翘,眼睛既大又圆的,看起来可凶了。
他摸了摸鼻子,不懂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当我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跟七秀坊和少林寺有什么关系呢?”
呃?和尚茫然了。
“我又不要你叛出少林,七秀坊的武学,除非你加入七秀坊成了七秀弟
子,否则我也是不会教你的。”
和尚更加茫然。“这……这算什么师父呢?”
“自然是江湖师父囉。”仿佛听不懂和尚话中的意思,秀坊姑娘接着他
的问题回答,两手一摊笑的开怀。“门派师父教你化缘唸经,江湖师父
带你闯荡江湖带你吃肉,怎么样,很好很理想对吧?来来来,心动不如
马上行动,这就和我到敬师堂,叫声师父敬三杯茶,你就是我的人……
呸,我的徒弟了!”
“……”不,他是个和尚,他真的没想吃肉啊。
和尚后来还是成为了秀坊姑娘的江湖徒弟。虽然他并不怎么愿意。
以住持大师的说法,这叫舍己为人,牺牲一个小我,拯救整个少林大我
,是功德无量、割肉喂鹰的行为。
秀坊姑娘说,这是缘。
一切有为法,皆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她突然想收个徒弟,一路上掷著铜板来到少室山底下,他是第一个停下
脚步听她说完话的人,此为缘一。
虽然和尚嘛,长的不是特别俊俏,但看起来老实纯朴,还是挺对她的眼
,看的她心里直觉亲近,乃是缘二。
缘三……
“徒弟啊,为师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呢。”
“……贫道法号‘虚实’。醒梦如一,迷悟等观,得失无二,虚实同心
之虚实。”
“是呢!徒弟你看,你的法号是虚实,为师的名字是真真,虚虚实实实
亦虚,假假真真假亦真,这就是连名字都在说咱们合该是师徒啊!”
歪理。
认识那人越久,久越明白那人说的全是歪理。乍听似乎有几分意思,仔
细省思后,才发现端的都是一派胡言。
偏偏每一次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牵着鼻子走了。
住持大师说,这就是缘。相识缘生,相忘缘灭,缘聚缘散,缘如水,不
可强求,来则安之。
反正,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真的那么不情愿的模样。
※
多了一个江湖师父与否究竟差在哪呢?
和尚认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有各自的门派,扬州与洛阳两地相
隔亦不便每日往返,虽言为师徒,实际上不过就是书信往来的关系罢了。
她喜欢大江南北的四处游闯,总不时随信附上一些不顾收件人心情的东
西,一封一封,从金水到龙门,从长安到成都,逐渐收成了习惯与期待
的信上,总会带着当地特产的各式伴手礼。
信里将每一处的景色都描述的活灵活现,使得看着信的人,仿佛也一起
到过那里,看过那些景色一般。
他的回信从来只有简单的几句问候寒喧,视情况,或许还会对她信里的
一些内容做出评断与劝戒……至于手抄的佛经一本,那是固定的。她是
江湖人,手上难免有血,既然他无法阻止,便只能替她多抄几部经书,
但愿能将功德回向与她了。
明字辈的小师侄说,每次只要一到领信的时候,虚实师叔看起来总是特
别开心,一定是因为每次寄给师叔的信总带着好玩好吃的玩意儿的关系。
于是小师侄被罚著去扫寺里的落叶,反省自己身为出家人竟对外物有着
贪念而后悔了。
她不像师父,他也不像徒弟,她究竟图些什么呢?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
久。
后来某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
随信附上的,是一只美丽的花鼓。或者,该说是曾经美丽的花鼓。
粉色的鼓身上充满了摔砸的痕迹,装饰点缀着花鼓的纹饰也多有损毁,
就连绷紧的鼓皮上也惨遭划破……曾经美丽,受尽许多女施主喜爱的花
鼓,如今也不过是破烂之流。
她这一次寄来的信很简单,没有太多的话语,也没有零杂的问候与道述
平安,任凭他怎么里外翻看,也只有短短的一句“替我烧了”。
这一次他没有回信。
他捧著那个花鼓在佛前参坐了许多天,因疑惑而感到困顿,迟迟没有办
法按她说的烧了花鼓。
他一直反复忆起,她曾经在许多封信里提到这个花鼓。
她说那是她一直很喜欢,很想要,却求而不得的;说好不容易求得了,
她欣喜若狂;说她会好好珍惜;说总有一天,他也会懂得。
她说那个花鼓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悦。
可是现在,她说她不要了。
头顶上的佛像垂眼做慈悲相,怜悯的俯瞰著众生。而他垂眼,看着手中
损毁的花鼓。
打湿了信纸,将一笔一画的墨痕晕成点点的,究竟是什么呢。
佛说执迷是苦,执著是苦。
求而不得的,也是苦。
他叹了口气,就著微弱的烛光修起了损坏的花鼓。
※
在那之后,她仍旧会寄信给他。一封又一封,不曾间断过。
只是信里不再充斥着那些快马江湖,也不再述说山川河流。她开始只用
最少的字数简单的述说著自己的近况生活,并在偶尔他回信提到、询问
了某些他并不清楚的事情时给予详细的回复。
反而是他寄去的书信逐渐变厚,上至最近寺里新译了什么经文、与哪些
僧人有过怎么样的交流,下至小师侄昨晚夜里又没忍住偷打了牙祭,被
师叔们抓住罚扫地挑水……少林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就照实写了进
去。
她一贯给予四字评语:阅,待改进。
他认为这是嫌他枯燥乏味的意思。但少林寺的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
的暮鼓晨钟。
或许十分无趣,半点也比不上山下烟花璀璨的世间,可是有朝一日,当
历尽千帆、看破虚华以后,再回过头,看着那从离开到回来,年复一年
不曾有变,始终沉静相守的青烟古钟……
方知道,一辈子汲汲营营,为的不过就是这一方寂静。
然而不论青灯古佛怎么不变,日子仍旧一天一天过去了。
后山的银杏谢了又开,随着各大门派的掌门受邀前往巴蜀参与屠龙大会
,她寄来的书信也渐渐减少。最后一次寄来的信,写着的是融天岭的地
名,信里说著再过几日就是屠龙大会,她却觉得有些不安的事情。
不安是当然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行事不按牌理也不求助于人的剑圣,
竟然特地邀请中原的各大掌门到巴蜀商讨屠龙一事,这事情本身就充满
了诡谲。
更遑论这本来就是阴谋。
他静静的跪在殿外,手里拿着曾经损毁、而后又被他修复好的花鼓,无
视于往来师兄弟好奇的侧目,执著的长跪不起。
“徒儿,你所求的是什么?”第一天,代理住持之位的玄钟师叔祖这么
问他。
掌门受困,自有慧、道两辈弟子前往巴蜀营救,你求什么呢?
他想为自己求一个机会。
第二天,玄钟又问,你怎么判断自己所求值得?
世间万物皆有百态,你怎么判断、确定自己的一切皆属值得?这世上那
么多人那么多事,求得了悔、求不得悔,多少人能够俯仰无愧的说一句
无悔?
他没有回答。
他不晓得自己所求的值不值得,更无法保证自己将来不会后悔,他只是
想,假如他不去的话,只怕终此一生,他都不可能放下了。
执著是苦,是障,是附骨随形的毒。
不论生死,若不能亲眼所见,这一生他都无法心安。
他将头叩垂在地,只为求一个成全。
大殿上只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回他。
※
当烛笼殿被攻破,各门派的弟子纷纷闯入营救自家掌门时,在欣喜的围
著掌门的人群之后,她看见他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一身土模土样的僧袍,手里拿着根齐眉棍,站的远远的不敢走近,却又
不肯离开,就只是站在那里,一脸傻样的直盯着瞅。
她想过很多次,不晓得下一次看见那个路边捡来的,只会抄写佛经给她
的徒弟时,她的徒弟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会不会像许多大师一样,穿着法袍袈裟,手拈佛印,看起来就是一派道
貌岸然的佛门高僧样。又或者还像很久以前那样,傻不溜丢的,特别好
拐,谁给他萝卜就跟谁走?
她想过很多,也想过,其实等到真的见了面,他们也认不出彼此吧。毕
竟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后,扣除初次见面,他们之间只存在书信往来。
可是真的看见了,才发现原来她一直记得那个她心里一直觉得矬矬的徒
弟。
明明是看起来相当陌生的眉眼,却一眼就认了出来,啊,这是我的傻徒
弟呢。
才刚出师,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就这么穿着一身老旧僧袍,拿着
棍子跟在各门派精英后头跑来了。
应该要笑才对,这么笨,一定不是她教出来的徒弟,都是少林带傻了她
徒弟,就不该放徒弟一个人窝在少林的,抄经文抄的人都变傻了。
可是等到真的开了口,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泣不成声。
那些委屈的、悲伤的、痛苦而想要遗忘的,这些年一个人磕磕跌跌强忍
下来的,统统在看见那个长久不变的身影时爆发了出来。
他为什么来呢?
他将饱受摧残的僧袍贡献给她擦眼泪,在她不断的追问下,思索了半天
后“啊”了一声。
“把手伸出来。”
她依言将手伸了出来,两只手掌并在一起,朝上微微弯合,在接过他大
掌盖下的东西时沉了一沉。
她看着手心里明显损坏了又被修补起来的花鼓。
破损的珠花被替代成了散发著淡淡檀香的佛珠,刮伤的鼓身被磨平了一
些,就连被她刻意划破的鼓面,也被重新找了鼓皮绑上。
看起来不像,却又确实是她的花鼓。
她试着拍了两下。
咚。咚咚。
他说他只是来送还她的花鼓,然后,带她回去而已。
从扬州到巴蜀,那个会用被驴子啃了一半的萝卜在路上收买徒弟,任性
张扬却也如同烟花璀璨的秀坊姑娘,已经走太远,忘记该怎么回去,也
忘记自己本来模样忘记的太久了。
所以他来带她回去。
看遍千山万水,踏过繁华三千,每一个出身在外的人,最后总是要回去
的。
……至于她完全不领情的又哭又骂指着他怒斥“笨徒弟”、“也不想想
自己才几斤重”的行为……他摸了摸头,一脸无辜。
嗯,能有活力指着人骂也是好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心悦君兮,君不知。
归去来兮,一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