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三角洲黑金的诅咒:壳牌与尼日利亚的“石油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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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3/5273915
2021/02/25 转角说
“迟到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荷兰海牙法院在1月29日正式裁定,荷兰皇家壳牌石油公司(Shell)需要就2004年至2007
年间尼日河三角洲的漏油事件,赔偿尼日利亚农民。此判决被认为是“正义”的到来,意
味着更多受油污所害的农民有机会争取权益,同时这也代表身为国际大型企业的壳牌,有
义务也必须承担更多的社会和环境责任。不过,即便判决已定,这并不代表——大怪物壳
牌被惩罚,弱势民众抗争胜利——故事已划下圆满句点,过去依然有太多的争议和诉求需
要被正视。
壳牌是非洲最大的跨国石油公司,自1956年开始在尼日利亚尼日河口的尼日河三角洲探勘
石油。几十年来,壳牌在当地已发生数不清的漏油事件,每年的漏油量估计约为24万桶。
源源不绝的石油几十年间不断入侵尼日利亚的溪流、河流、大海,让依靠农耕和养殖产业
为生的居民饱受石油摧残,生态环境岌岌可危,尼日河三角洲更因此成为全球污染最严重
的地区之一。
针对不断发生的漏油污染事件,尼日利亚当地居民抗议壳牌的不负责态度以及不作为,不
过壳牌却认为漏油事件都是因为有人蓄意破坏油管、油井等设备所致。尽管双方把矛头指
向对方,但这依然无法解决尼日河三角洲多年来的症结:频频发生的漏油事件究竟是事故
抑或人为,谁该为此负责?而尼日利亚又是如何从发现石油,到一步步走向抗争壳牌的地
步?
Ogoni族人生存运动:步步逼近壳牌
根据统计,尼日利亚是非洲第二大的石油蕴藏国家(仅次于北非的利比亚),同时也是非
洲第一大石油生产国(全球第11),在2019年日均生产超过210万桶原油。尼日利亚主要
的收入都来自石油产业,占据该国国内生产总值(GDP)的9%,同时也占该国所有出口额
的90%以上。
由此可见,石油是尼日利亚的经济命脉,而拥有丰富油藏的尼日河三角洲自然成为兵家必
争之地(尼日利亚有九个州位于该三角洲里)。拥有3,100万人口的尼日河三角洲,原是
世上最重要的湿地之一,拥有富饶的生态系统,一切的改变就从发现石油而起。
在英国殖民尼日利亚的后期,各石油公司开始进驻,榨取尼日河三角洲的石油宝藏。壳牌
在1937年进入尼日利亚探勘石油,一直到1956年在尼日河三角洲东部发现丰富油藏,并且
在1958年开始出口石油,尼日利亚壳牌石油公司(SPDC)也在1979年成立。
几十年来,壳牌透过当地油藏汲取了数千亿的丰厚利润。该公司原本承诺自己的进驻会为
居民带来就业机会,进而改造当地社群,可承诺最终全数落空。面对油污问题,当地居民
也有愤而抗议过,但最终都被镇压,而其中又以在奥戈尼的“Ogoni族人生存运动”(Mo-
vement for the Survival of the Ogoni People, 以下简称MOSOP)最受世界关注,这
也是极具争议的一场抗争运动。
自尼日利亚于1960年独立以来,位于尼日河三角洲东南部的奥戈尼(Ogoniland)一直是
被忽略的边缘地区;而在壳牌发现油藏进驻奥戈尼后,环境资源也跟着被剥夺,导致当地
的农民和渔夫生计受到严重影响,而政府也对此无所作为。这促使MOSOP组织在1990年成
立,在沙洛维瓦(Ken Saro-Wiwa)的领导下,诉求奥戈尼人在文化、宗教和经济议题上
的自治,包括拥有控制可用资源,并且可以按其意志来分配资源的权利。
此外,沙洛维瓦也要求壳牌必须为在奥戈尼几十年来的油污问题负责,并且赔偿当地居民
。随后的几年间,一系列的和平大型示威也越来越频繁,而原为作家出身的沙洛维瓦在这
之中扮演关键角色,他说:
“奥戈尼人卷入两场残酷(grim)的战争。首先是跨国石油公司——壳牌和雪佛龙发动的
35年生态战争。在这场复杂且非常规的战争中,男人、女人和小孩死了;植物、动物和鱼
群灭绝;空气和水被污染,最后土地也死亡了。第二场战争是一场专制、压迫和贪婪的政
治战争,其目的是为了剥夺奥戈尼人的权利和财富,使他们遭受贫穷、奴隶、非人类以及
灭绝。”
沙洛维瓦的话里道出关键,MOSOP运动确实因“环境污染”而起,且在后来深深受到“政
治斗争”影响。
1993年1月4日,奥戈尼超过一半的人口——约30万名奥戈尼人上街抗议(奥戈尼人口在当
时约有50万),展现极其强大的意志,施压壳牌以及政府,最后迫使壳牌暂停当地的业务
(据壳牌公司官网的说法是:当地人一直锁定攻击该公司的员工和设备)。为此,这让不
管是营业受影响的壳牌,还是依赖石油赚钱的政府都非常不满。
而在同年11月,军事独裁者阿巴查(Sani Abacha)政变上台,上任后不久就收到了壳牌
的“问候”——希望政府可以介入奥戈尼社群的抗议,并且“最小化这些骚乱”。于是不
久之后,尼日利亚政府便占领奥戈尼,宣布奥戈尼为“军事区”(military zone)——
随意逮捕奥戈尼人,甚至对他们实施酷刑。
紧接着,壳牌尼日利亚分公司董事长安德森(Brian Anderson)也在1994年4月与总理阿
巴查会面。根据国际特赦组织调查,安德森在会面上向阿巴查提到“奥戈尼”和首号头痛
人物“沙洛维瓦”,更强调“只要情势变得稳定,壳牌就会继续投资。”安德森在其会议
笔记里提到,他感觉“阿巴查接下来应该会透过警方或军事干预奥戈尼的活动。”
安德森的感觉是准确的。会面结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沙洛维瓦和其他MOSOP运动的领导
者最终都被逮捕,被控罪名是:杀害四位反对MOSOP运动的领袖。讽刺的是,在证据不足
且国际声浪的强烈谴责和反对下,沙洛维瓦和其中八位领袖还是在1995年11月10日被处以
死刑。行刑前,沙洛维瓦仍坚决表示:
“我倾尽我的智力和物质资源、我的一生,在一个我坚信且不会被勒索、恐吓的事业(
cause)上...我呼吁奥戈尼人、尼日河三角洲的人民以及所有在尼日利亚受到压迫的少数
族群站起来,以无惧与和平的方式为自己的权利进行斗争。历史会站在他们这一边,上苍
也会站在他们这一边...”
MOSOP运动的九位领导者之死震惊全球,他们被世人纪念为“奥戈尼九人”(Ogoni Nine
)。尼日利亚也受到国际谴责,成为第一个被大英国协(Commonwealth)暂停会员资格的
成员国(尼日利亚在阿巴查过世后恢复文人统治,并在1999年恢复其会员国资格)。然而
,壳牌也在当年的11月——沙洛维瓦和其他八位领袖行刑后不久——宣布,将会在奥戈尼
持续运作。
但事件没有就此落幕。从镇压MOSOP运动开始至奥戈尼九人的死,壳牌一直都被指控牵涉
其中。根据释出的备忘录显示,壳牌与尼日利亚政府合作,镇压抗议石油运作的活动份子
,而这些人士通常来自奥戈尼。此外,壳牌也定期金援军方镇压抗议油污问题的和平示威
,甚至有计划地突袭疑似反壳牌的村庄。奥戈尼活动份子指出,壳牌与相关单位的合谋导
致几千人被杀害。
唯壳牌全盘否认这一些指控。
武装组织崛起:竭尽破坏尼日利亚的“石油产量”
自尼日利亚探勘石油储藏以来,如上所述,人民没有因此获益,国内几十年来的失业率和
贫穷问题也没有得到有效解决。积累了几十年的不满与愤恨,虽然在后来转换成MOSOP运
动的能量,但同时,另一场复仇行动也酝酿成形。
2006年,尼日河三角洲解放运动(Movement to Emancipate the Niger Delta, 以下简称
MEND)爆发,诉求政府将更多资源投入到尼日河三角洲,包括建设道路、学校、医院和电
力供应等设施。但同时,MEND也将矛头指向跨国石油公司,“专门”攻击石油公司在尼日
河三角洲上的油管和油井等设备,甚至以绑架勒索、游击战等方式,让这些石油公司、奈
及利亚政府蒙受损失。
MEND的领导人在2006年接受《BBC》访问,表示三角洲在过去被跨国石油公司剥削,迫使
扎根此地的居民迁居其他地方,而他们要为人民争取权利, 并且争取“完全控制”尼日
河三角洲的石油。虽然MEND运动得到部分民众的支持,但也有民众不屑,认为MEND就是纯
粹的“石油小偷”——把盗来的石油拿到黑市贩售,借此获利购买武器。
MEND的崛起以及持续攻击跨国石油公司让尼日利亚政府头疼不已,时任总理拉杜瓦(Uma-
ru Yar'Adua)于是提出和平协议:透过大赦MEND成员,并且他们提供训练和生活补贴,
以换取和平。虽然总理被讥讽“以金钱贿赂”MEND,但确实成功终止动荡。
不过,以金钱换来的和平并不稳定。现任总理布哈里(Muhammadu Buhari)上任后,在
2016年宣布大幅削减提供给MEND的补贴,并且在2018年完全终止。此举再度引发动乱,新
兴武装组织“尼日河三角洲复仇者”(Niger Delta Avengers,以下简称NDA)——被怀
疑是MEND前成员所组成——在同年崛起,声言要瘫痪尼日利亚的经济:
“我们是一群受过良好教育、游历甚广的人,我们已准备好将尼日河三角洲的斗争推向该
国前所未有的高度!”
和MEND的做法一样,NDA频频破坏油田设备,最严重之际导致壳牌在当年每日减少出口25
万桶原油。就连尼日利亚财政部长都坦承攻击已严重影响该国的产油量:据估计,奈及利
亚当时每日的原油产量从原本的220万桶下降至164万桶。
但时至2021年,尼日河三角洲上类似的攻击事件依然持续,相关的武装组织也依然存在。
然而,尼日利亚政府目前仍没提出任何治本的解决方式。
谁要为油污问题负责?
根据《半岛电视台》报导,荷兰一部纪录片在去年12月揭发壳牌的子公司——尼日利亚壳
牌石油公司(SPDC)的尼日利亚籍员工下令,蓄意破坏当地的石油管道,并透过清理泄漏
的石油获利。“当地的年轻人被聘雇来做清理工作,赚到的钱会被员工和年轻人瓜分。”
当地一名居民受访时表示。SPDC对此出来灭火,强调指控毫无根据,“所有的石油外泄问
题都将由政府领导的小组调查。过去只要是人为蓄意破坏油管,清理的相关问题将不会交
给当地社群处理,以确保不会有同谋从中受益。”
基本上,漏油不外乎几种原因:第三方蓄意破坏或偷窃、意外事故、执行疏漏,以及管线
老旧等问题。对此,壳牌过去一直将95%的漏油事件归咎于人为破坏、偷窃以及其他非法
活动,拒绝为漏油事件负上责任。但让壳牌难辞其咎的也是该公司老旧的石油管线已受腐
蚀,而且在防止偷窃以及管线保养上采取消极态度,让石油管线长期曝露在风险当中。尤
其,国际特赦组织过去也揭发壳牌在认定石油泄量、成因和影响的评估程序上存在瑕疵,
检验过程中也缺乏独立监督机制,因此壳牌提供的数据并不完全可信。
不过,关键也在于壳牌的双重标准。如果相同的漏油事件发生在西方先进国家如欧洲、美
国等,壳牌就不会在油污清理问题像对待尼日利亚一样“敷衍了事”。
据联合国环境卫生署认定的油污区域中,这十年来清理工作的进度仅有11%,大部分区域
仍受严重污染,且没有实施适当的健康与环境检测。此外,壳牌合作的大部分油污清理承
包商并没有污染修复或相关领域的专业知识和训练,导致油污工作清理不确实。其中,壳
牌合作的一间承包商就指出壳牌清洁工作“很敷衍”——通常就是将土壤覆蓋在油污上,
所以如果再继续往下挖,就可以清楚看到一大片的油。
这也是为什么壳牌过去宣称已经清理过的区域,往往仍残留显而易见的油污。
国际特赦组织调查发现,位于尼日河三角洲东部的博穆(Bomu)油田在1970年发生漏油后
,尽管壳牌在1975年和2012年声称已经清理过两次,但研究人员在2020年——足足过了45
年后——发现水面上依然漂浮着油污,且土壤已经黑化,对当地环境造成难以修复的伤害。
“一切都死了。不管是溪流中的生物,还是农田...”当地一位农民指控。长期以来油污
问题的处理不当,导致居民们赖以为生的农田、渔场毁于一旦,不仅生计出现问题,健康
也受损。油污渗入到土壤、地下水,由其所释放的有害物质如苯和甲苯被人体吸入或喝下
以后,会损害肾脏和肝脏。也因为长期暴露在有害的环境里,居住在尼日河三角洲的居民
,其人均寿命比全国还少10年。
研究发现文字,若女性居住在石油外泄地区的半径十公里以内,新生儿在第一个月死亡的
机率是原来的两倍;此外,如果女性在石油外泄后的5年内怀孕,新生儿的死亡率也会倍
增,诞下的婴儿也会相较起同龄儿童来得瘦弱。据估计,光在2012年就有1万6千名婴儿因
为油污问题,在出生后的第一个月内死亡。
“这令人震惊,过去50年来有多少儿童可能因此死亡。”一名在非洲反虐儿联合会的员工
阿莉优(Debbie Ariyo)接受《卫报》访问时表示。
不再平静的“尼日河三角洲”
回到荷兰海牙法院判决壳牌一事,这并非先例,壳牌从过去至今已先后被多次起诉。例如
2012年,1万1千名尼日利亚渔民就2008年的大规模漏油事件上诉英国高等法院,最终渔民
在2014年获得7,600万美金的赔偿。而目前壳牌也有诉讼案在身,约4万3千名尼日利亚人
士要求壳牌有责任照顾因为漏油事件而被影响的人,但现在仍未确定判决时间。
奥戈尼九人的家人也在1996年控告壳牌,壳牌在2009年以1,550万美元和解。尽管如此,
壳牌依然坚称这笔和解金是基于“人道主义”,而非承认奥戈尼九人的死与壳牌有关。奥
戈尼九人的家属并没有放弃,其中一位被处决的领导人巴瑞南(Barinem Kiobel),其妻
子埃斯特(Esther Kiobel)联合四名相同遭遇的妻子,于2002年在美国控告壳牌涉及参
与非法逮捕、拘留和处决她们的丈夫。但基于美国最高法院裁定对该案并无管辖权,这些
妻子接着于2017年在荷兰起诉壳牌。最后,荷兰法院裁定有效,并且在2019年10月举行了
第一场听证会,诉讼至今仍在进行。
“我要壳牌负责。”埃斯特表示。
这一些已经完结、正在进行的所有诉讼只是开始。尼日利亚与石油巨头的战争依然是“进
行式”:石油持续外泄、漏油清理不当、生态持续恶化、武装组织仍持续攻击跨国石油公
司、人民依然贫困、受影响的农民和渔夫上诉抗争、壳牌仍旧敷衍了事...。
关键也在于,只要深嵌在尼日利亚最核心的问题——人民的贫困与环境污染——仍未被解
决,尼日河三角洲就难以摆脱石油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