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报第八版 1982.3.8
本事 ‧夏宇‧
祂干涸了
他们是两支狼狈的桨
──上邪
他有极好的眼力、听力，任何时候对两脚
站立的地点都有清楚的方向概念，她很爱他
。她很爱他并不是由于她之相反于他的极不
好的眼力、听力、方向感等等的，但也可能
是。
刚开始的时候，基于一种对人性的不甚了
了的喜悦他们同意了彼此之间远胜于事实的
、坚固和久远的地位，他们的关系于是在时
代轰轰的风沙里沉淀了下来，有了重量。
他说过，她却并不甚了然的：“信任，那
是唯一能够和这个世界相抗衡的。”
是春天，一共有四只手，有两只紧握著，
里面是汗，有些话他没有说清楚，有些话她
没有听清楚。她抬头看了看天灰灰的，下雨
了，这一下就是整个五月，已经没有足够的
明朗去说清楚，她变得驯服了。
于是似乎可以开始一个家了，一个更宽大
的屋顶和一个更牢固的誓约。他们租了一个
房子，到旧家具店去选购了床和一些木头的
桌椅，在家具店的走廊上，抚摸著桌面上粗
糙的纹路，坐在椅子上试探了各种姿势：看
报的、抽烟的、与朋友聊天的等等，设想不
妨也养养猫狗之类的宠物。
她发现他比想像中陌生，在同一个门户里
，而冬天，他的老毛病犯了，一种皮肤搔痒
症，同时迅速的传给了她。他抓，她跟着抓
，他痒，她也痒，他快痊愈的时候，又从她
传染了回来。
她买了浓缩的硫磺精倒浴缸里，加水冲了
一大盆，两个人泡著，处方上说起码要四十
分钟，一天一回，他抱了武侠小说进去，看
完一集就给她，她在另外一头。
痒好的时候都结了疤。她对他不陌生了。
她每天打扫屋子，地板清洁发亮，窗帘浆
过又烫直，垂得低低的，灯扭开，他准时回
来。她愈来愈爱，紧腻的跟随同意他，沿用
他的口头语，他说话的方式。
他说同样的笑话到第五遍，她也还笑，他
就不甚满意了。但她仍然有把握，她弹钢琴
、做健美操、皮肤保养，又生了两个孩子，
还学插花。
她美丽、甜蜜，努力读懂了他偶尔写的一
些奇怪的诗，他实在不能不满意了，他因此
躲到他怪诞诡异的梦境里去，每个晚上，他
愈来愈容易入睡了，而她窥伺著，那是她的
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