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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的回应,给了我一道艰钜的功课,让我突然感到有点语塞,哑口无言,因为我和唐玉
在这方面的想法不但不同,而且恰恰相反。我这大半生写过千万言,所思所慕无非就是唐
玉所指为愚昧、迷信的那样一种世界。这道功课之所以无比艰难是因为,我总不可能把已
经讲过千百次的千万言从头再讲一遍千万言。
更为艰难的是,有些东西似乎很难让人理解。对此,我基本上是已经没什么信心了,只求
或许潜藏在某个时空中能有个知音知我心。之所以没有信心,一部份当然是因为我拙劣的
表达能力,一部份则是因为我所要说的东西本身之微妙抽象而难以言喻。
二十年前,曾经有位剑桥某科系的学生,有一天打电话问我有关Willard Van Orman
Quine以及一些有关 Realism (实在论) 的问题。他的疑问很简单,只是一些很初级的概
念问题。我讲解了老半天有关 realism 及 anti-realism,看对方唯唯诺诺频频说是是
是,我还以为讲解得很成功。没想到就在挂断电话时,他突然插播一句:"我想再确认一
下,realism 是不是已经被证明是错的了?" 我听了,整个人瞬间无言了,我这才发现,
他其实完全听不懂我讲的。而且,这样一种 "不懂",并不是某一部份知识上的误解,
而是更为根本的,无药可救的,是在根本层面上、本质上误解了我所说的一切。
简单说,他显然没法理解什么是哲学,他把哲学当成一种社会学理论或甚至科学理论了。
谢谢牧宜的回答。你说的,我倒是很能认同。你说得很对,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倘若
没有一点点宗教精神或浪漫情怀,没有一点点超越世俗的渴望与向往,他怎么可能做出
一些对一己不利的事情来?
回到唐玉的说法上。台湾人的问题恐怕不是你说的那样一种愚昧,而是恰恰相反,
台湾人太精明了,个个都是打算盘的高手,盘算的全是一己利益。除了实质利益,
更可怕的是虚荣。所谓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台湾这个浅碟子,造就了一种井底之
蛙的奇特现象,种种毫无意义的一点点连成就都根本谈不上的东西,在这小岛上,却往往
能自我膨涨成宇宙那般巨大,而且众人仰慕得不得了,当事人更是得意非凡到仿佛像个宇
宙国王似的。
比方说台大,特别是台大医科,天啊,那种自我膨涨,恐怕一百个宇宙也装不下。几年
前有一天,聆听这种自我催眠与自我膨涨,让我聆听到实在受不了,我就在院内一个
全院群组上公开发言说,台大排名世界一两百名,竟然也能得意成这副德性,这不会太
好笑吗?俺倒是从没听过考前三名的那些大学如此自我得意,哪有人考两百名却膨涨得像
个什么宇宙智慧之王似的;眼光不但短浅可笑,而且极度单元;台湾人是根本不会相信
什么多元价值的。台湾人不会相信有人会有着跟他不一样的心思和梦想,总是以为大家
都跟他一样追逐著同样的那些又夯又炫的无聊事。
台湾人很着迷两个字,一个叫 "夯",另一个叫 "炫",夯了就有得炫,简单说就是追逐流
行;谁主流,谁就神气;谁权位高,谁就跩,几乎人人攀而附之,趋之若骛。用台湾话来
讲叫做 "西瓜偎大边",哪边权高势大,大家就争先恐后地靠拢,并且努力追逐之。你
看,就连所谓社运或各种笑死人的所谓学运也一样,当主流媒体大加歌颂称赞时,
哇!天啊,整个校园都要沸腾了,大半夜连夜抢着要赶紧去救国。当镁光灯一撤,
当夺权斗争的目的已经达成,大家立即做鸟兽散,日后即便对同样一个议题也丝毫提
不起任何兴趣。为什么?因为已经不夯不炫了。
台湾人的问题当然说不完,但是跟唐玉说的什么宗教与迷信不但扯不上关系,而且
恰恰相反,台湾社会可以说完全没有半点宗教性,尤其所谓民间宗教,大概就是一些
保佑我赚大钱,保佑我升官发财,保佑我考上宇宙最高学府台大之类。至于势力庞大的
长老教会,差不多就像民进党的宗教支部,膜拜的神明名叫 "反中"。
又来了!我又被迫得做无聊声明了,我当然不是说 "每一个" 台湾人 "都" 这样,而只
是说,台湾社会 "普遍而言",并没有什么宗教性格;台湾有很多庙,很多教堂教会,
但我看不出宗教在哪。
我去过不少国家,常有人问我对哪个国家最有感觉,我的答案是印度。它的文化深厚,
它的宗教性之强烈,让我很感动,很震撼,甚至在路边都能看到很多非常虔诚的苦修
信徒。那种虔诚是我完全可望不可及的,只能心向往。
我知道一定会有人说,那你难道赞成活人祭神?赞成膜拜太阳、膜拜到故意盯着太阳
看以便让自己的眼睛瞎掉,因为唯有让自己全盲,才有可能真正 "看见" 那神圣的世
界?你难道赞成这些事?对此质疑,我很无言,因为我若要把这些说清楚,无异等于
必须把我讲过千百遍的千万言从头再讲一遍千万言。其中有个症结就是:我并不是在
讲一种行为主义式的想法,我并不是在指陈任何表面行为的良莠,因为行为 "本身"
是不含价值的。
大家知道 "The Golden Bough" (金枝) 这本书吧?作者James George Frazer。
很有趣的一本人类学圣经,全讲一些怪力乱神。虽然有趣,但作者 "科学兮兮" 的眼光
却是十分荒唐我觉得。维根斯坦曾经很罕见地大肆批评这本书。维根斯坦向来很少批评别
人写的东西,顶多三言两语带过,比方说他提到叔本华就说思想较浅薄,提到康德就说
思想比较深刻,但他却罕见地 "大骂" The Golden Bough 这本书。为什么呢?因为它
触犯了维根斯坦最在乎的一个东西。那个东西简单说,就是跟所谓 "科学主义精神"
完全背道而驰。他说,他这一生的思想,无非就是要跟这样一种科学潮流对抗。他认为,
世界上跟他一样呼吸著这样一种 "反科学精神" 的空气者,寥寥无几,但他恰恰就是想
为这样一些人写作。
维根斯坦对于 "金枝" 的批评,在他死后很多年,他生前极少数最要好最亲近的朋友
之一Rush Rhees (一个共产主义者,也是一位著名哲学家) 把它集结成一本小书。
那么,究竟维根斯坦是如何批评 Frazer 的 "金枝" 呢?这就说来话长了。我
的 "仓库" 里光是这部份的笔记就有好几万字,一言难尽。简单这么说吧,Frazer
认为那些什么活人祭啊、跳祈雨舞啊,或是什么唯有找到一个可以杀死自己的人、才能继
承祭司王位的各种 "野蛮" 巫术风俗啦....等等等,似乎都出于一种 "错误" 的因果关系
信念,因为实在太可笑太蠢了,所以Frazer说这些人不但是一种 "烂科学家",而且十分
落后而野蛮。
维根斯坦 "骂" 说,Frazer显然比这些他书中所谓的野蛮人还野蛮,比这些他书中所谓
的蠢蛋还蠢,比这些他书中所谓的迷信还迷信,
迷信于一种 "科学解释" (scientific explanation)。他说,那些
原始部落或原始民族之各种风俗仪式并非出于一种所谓愚蠢的因果关系信念。
维根斯坦举例说,例如你的爱人死了,你拿起爱人的照片亲吻,你之所以这么做,
并非因为你想要对死者造成什么因果效应,你只不过就是想这么做,如此而已。
维根斯坦还举了个例,比方说你搭出租车赶路,你坐在后座,身体却一直往前倾,
手不断对着前座椅背施力,仿佛这样做可以让车子开得更快似的。但是,我们实际上
都知道一点基本物理学,知道这样做并无助于增加车速,但我们还是这样做,这里头其
实并没有任何愚蠢或错误的科学因果关系的信念存在。
古罗马诗人Virgil的长篇史诗 "Aeneis",描写主角 Aeneis因为特洛伊战败陷落,一路揹
著父亲逃亡。逃亡途中父亲不堪颠沛流离而身亡,Aeneis 很痛苦,想进冥府寻找父亲
亡灵,地狱守门人不让进,在一位女预言家或女神的协助下,折了一节树枝献给冥府守卫
,终于见到父亲亡灵,并且预知自己的命运,一个罗马帝国的诞生。我历史从小考不及格
,属印象派,若有说错,就当做我在讲故事吧。至于这节树枝,就是 "金枝"。
同样也是在古罗马,有着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风俗,话说在意大利美丽的 Nemi
湖畔森林中,有一座戴安娜神庙,神庙祭司俨然君王,掌管整座森林,森林中有一棵圣树
,任何人只要能够从圣树上折下一节树枝,便可与祭司决斗;若能杀死祭司,便能取而代
之。祭司的任务之一就是守候着这样一个继任者的到来。
总之,我个人是完全站在维根斯坦这一边。当祭司找到他的接棒人,然后牺牲自己的生
命在对方手下时,维根斯坦说,也许有些人从中感受到的并不是愚蠢可笑,
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动。
总之,台湾完全不是这样一种 "迷信的" 社会,台湾人精明到爆,怎么会 "迷信"?
台湾社会的疯狂与浅薄,跟你说的那样一种 "宗教迷信" 恰好南辕北辙。而且,台湾
其实恰恰就是你所期待的、就像毛泽东时期文革式的那样一种蠢血沸腾,高举政治教条,
追逐政治时尚,颠覆一切既有的传统与良善事物;只要和中国或中华有关,一概都是毒,
只要是绿的,不管怎么贪赃枉法胡作非为都是伟大的,时尚的,爱台湾的。你看,我说得
没错吧,对付完蒋公铜像,最近几天开始整肃 "中国来的" 孔子,接下来关公、妈祖、
嫦娥、屈原和孙悟空等等等中国人、中国神都得给我小心点。
p.s.:
这是 Virgil的史诗 "Aeneis" 场景,由十八、十九世纪英国画家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所画之圣树金枝。
https://goo.gl/G2nY3a
这就是 Nemi 湖:
https://goo.gl/mqKMWG
森林依旧,湖面依旧,但祭司与戴安娜女神可还健在?
4.附注︰
陈真
曾经的台独先驱,前民进党员,
目前台湾仅存的少数真左派(相对当前政治时尚的多数假左)
就读台大医学院时,批判旧国民党,参加党外运动
饱受旧国民党的迫害,跟郑南榕是战友
现在在云林县的一家医院当精神科医生,已远离政治圈许久
但仍常在纪念若雪巴勒斯坦资讯网的留言板批判时事
他认为台湾风气崇尚跟风,肤浅虚荣,哪边权高势大,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努力追逐之。
政治时尚在哪,就追去哪,高举政治教条,颠覆一切传统和良善。且过度自我膨胀。
对于这几年来流行社运和所谓学运更是认为极其可笑,当主流媒体大加歌颂称赞时,
整个校园都要热血沸腾,大半夜连夜抢着要赶紧去救国。当镁光灯一撤,
当夺权斗争的目的已经达成,不再夯炫,大家立即做鸟兽散,日后即便对同样
一个议题也丝毫提不起任何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