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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回》哈巴狗的攻击
“我怎么这么胆小?站在博爱路路边,已经站了三天,我到底要不要去拜票啊?”我站
在街边,对着不争气的自己生气,自言自语的训话。
连续三天,从早上九点在街边发呆到了十点多,但就是没有办法命令自己移动脚步,
一个人走进民宅去问候拜票。
五月的高雄,天气已经炎热非常,随着日头往天的央心移动,整个城市的温度也快速攀升
。可能是天气太热了,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我虽然站在骑楼下,没有直接照到太阳,但
人工尼龙丝揉制的短袖Polo衫,胸前、胸后已渗出了斑斑点点的汗水湿痕。
“第一步跨出去就好了,放松心情,保持平常的态度,不是那么困难的。”我继续鼓
励著自己,但双腿就是不听使唤。
“不敢拜票就算了啊,早点收工回去睡觉啦!”这下连我自己都对自己不耐烦了。
忽然,心头闪过了一丝坚决,我咬了咬嘴唇,用接近半跑步的速度,笔直朝着街边一
家店面快步走了进去。
接下地下电台台长,很快就过了半年多。我正式对电台听众和支持者宣布参选市议员。
没财力、资源极端侷促的我,没有传统的竞选总部,我的竞选总部是向支持者借来的一间
小公寓,既当住处,也兼当竞选办公室;因为经费不够,所以我从选举开始到结束,没有
租任何一辆宣传车、连一面选举旗都没有。甚至因此被当时一个鼓吹环保选举的公民团体
,选为三民区“最环保的市议员候选人”,没办法,这个没旗没车没广告的穷小子,还有
谁能比我更环保呢?
为了撙节经费,一直到选前一个月,我才聘了二个朋友和三个工读生陪我拜票。
因此,参选最大的资产,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一双腿、一双手。我只能用我的一双腿走
遍选区的大街小巷,只能用我的一双手,握遍选区里选民的手。我决定土法炼钢,用最不
花钱却也是最辛苦的方法,也就是挨家挨户拜访选民,来増加选区选民对我的认识,并争
取认同。
一个人挨家挨户拜票,看起来简单,但要克服心理魔障,跨出第一步却比想像中要困难百
倍。
“心里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害怕。”
毕竟人对不曾做过的事,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参选工具”,经过三天的犹豫,我还是鼓起勇气,开始了拜票行
程。
那大约是1998年的五月,距离年底投票,只剩半年的时间。我先花了近四个月的时间,几
乎是扫遍三民区的每一个角落,就是不分晴雨、不分假日,从早上八、九点到晚上七、八
点,一天可以走个十个小时以上,像苦行僧一样,挨家挨户的拜访选民。
虽然我没什么资源与筹码,从客观来论,当选市议员的机会也极其渺茫。但当时的我,其
实是完全不想会不会胜选这个问题的。
对一个参选者而言,既然决定投入选举,除了全力以赴,还是全力以赴,参选人的脑袋里
,是容不下任何失败想法的,因为,如果连你自己都放弃了胜选的希望,还能说服谁来支
持你呢?
而且,对我来说,那几乎已成为一种“神圣的仪式”。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全力打完这一场选举!”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绝不容许自己半途
而废,在投票日前打退堂鼓。当时的我深信,如果不能坚持走完这一段旅程,那么我会永
远怀疑自己,我将再也不能相信自己能完成任何事情。
我把头埋进选举,咬著牙,不顾一切的向前冲。不管再辛苦、遇到再多的困难与打击,我
一直用这句话自我勉励。
这中间当然遇到过很多的挫折,也经历各种人情冷暖。你绝难想像,一个没有资源、没有
知名度的年轻小伙子,孤身挨家挨户拜访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我开始走街大概不到二个礼拜左右,我拜访了一家五金店,店门开着,可能才早上
十点钟,老板没想到有人会上门,因此门边柜枱并没有人。
我走到了门口,虽然没看见人,我还是拉高声问候:“歹势!搅扰!”然后大步走了
进去。
虽说是大白天,但由于店铺里面陈设很凌乱,加上似乎只有大门的那一面有采光,所
以五金店里面光线很暗,房内不时散发出一股腥腥的霉味,看来,这间店的店主也不太常
打扫他的店面。
我站在门口等了一会,没有人回应,但听到几排柜子后,传来了电视连续剧中,一阵
一阵让人熟悉的叫骂对白。我侧了头,瞄见了转过二个柜子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厅房,那
里正坐着一位欧吉桑,背对着门口,看起来,应该正在看电视吧。
于是我鼓起勇气,大步走了进去,边走边用台语高声道:“歹势!搅扰!我是罗智强
,年底要参选高雄市议员,希望...”说著说著,我这时已绕过了隔挡着视线的大柜子
,看见厅房里原来坐着三个人,除了站在门口瞄到的欧吉桑以外,还有一位大约六十出头
的欧巴桑,和一位胖胖壮壮赤裸著上身的年轻人。他们三个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重
播的连续剧,没有人转头搭理我。
问候语都还没说完,突然间,我那只捎捺著名片、反射式向前伸出、作出递交动作的右臂
,传来了一阵剧痛。
猛一低头,这才看见手上正挂著一只白色的毛茸物,仔细一看,是一只哈巴狗!牠二颗尖
尖的犬齿,深深牢牢地扎进我右手臂的肉里,一动也不动地悬空挂著,好像在晾衣服一般
。
我痛得大叫,以一种本能性的反射动作,用力地甩著右臂,大概甩二下,才把那只哈巴狗
从我手上甩脱。仿佛在狄士尼动画里才会出现的夸张场景,哈巴狗像参加奥运的体操选手
,轻盈地在空中划了个半弧,然后灵巧地著了地,就一溜烟钻进了欧吉桑坐的枣红色实心
木椅下,狂吠不已。
这时,厅房里正在看电视的三个人,只有那个胖胖的年轻男子听到了我的惨叫,才把
头略略地转向了我,另外的欧吉桑和欧巴桑则闻风不动,而那年轻男子看了我一眼后,很
快地,就若无其事地又把头转向电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继续看连续剧。
我先是狼狈地向侧后方退了一步,撞上了在后面的柜子,楞了二秒,然后才转过身,
从店里仓皇窜出。只听到五金店里,连续剧中的叫骂声,混杂着哈巴狗急速的吠吼,似是
对我发出带着鄙视的胜利欢呼。
刹那间,我突然觉得好气馁、好气馁,拖着沈重的步伐,走到十余公尺外的骑楼,靠
坐在一辆机车上头,垂著头,看着右臂上二个齿孔,正缓缓渗出了鲜血。左手则紧紧抓着
右臂,把指甲猛掐入皮肤中,似乎只有用这种方式制造新的痛觉,才会让我暂时感受不到
右臂伤口上的痛觉,又或许,这样我才能让我忘却那股嵌在心里的挫败感。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质疑自己,为什么要迢迢跑到高雄来参选?一个人独自忍受着风
吹日晒,每天挨家挨户拜访十个小时以上,还要孤伶伶面对这样狼狈不堪的情境,眼睛一
酸,眼泪就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那是我在市议员选战中最后一次流泪,从那以后,我告诉自己,不容许自己再软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