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湾落日圆(中)

楼主: NEWO (小狐狸)   2008-10-09 00:52:19
西湾落日圆(中)
【联合报╱余光中】 2008.10.08 03:44 am
为了接近硕士班的研究生,就常会到所里的大阅览室,跟学生一同午餐,吃的是最简单的便当。久之便成了所里的传统:要见余老师,只需自备便当,十二点以后去阅览室的小圆桌旁等待便可……
有一次大台风过后,我踏着满地的乱叶断枝去研究室,忽见门楣上面栖著一只小猫头鹰。我哑然失笑,说现在的咕咕钟怎么越做越好,竟像真的一样,说著还向牠挥一挥手。不料牠毫无表情,却忽然振翅,向长廊尽头飞去。我回过神来,开门入室,发现面海的百叶窗页上颓然垂下一物。近前再看,其物黝黝,并不是俐落地挂在窗下,而是不规则的多角体,半悬半缠在百叶的吊索上,赫然竟是一具干瘪僵硬的蝙蝠尸体。我大为震撼,发现风灾的受难者并不只人类。这种事,无论是爱伦坡或彭斯,大概都会入诗的;当时却被我错过了。
西子湾并非全为人而设,除了草木虫禽,还有较大的动物爱来此地。松鼠身手的矫捷,不下于燕子,但是可遇而不可寻,偶尔现身一瞥,背影立刻没入树荫深处。最常见的是狗与猴。闽南话的“猴”与广东话的“狗”同音,不知古代是否如此。校园的野狗至少上百只,大半都还好看,有些可能原有主人,却因故流亡在野。常常三五成群懒散地卧憩在屋后或坡底,不知牠们究竟如何维生
猴子却没有这么本分,常常从寿山下来觅食,胆子越来越大,就公然掠食了。女生常遭牠们奇袭,夺去手提的食物。就算男生向牠们吼叫驱逐,有时还逡巡不走。走廊上的垃圾箱常被翻倒,狼藉满地。有时候电梯门开处,一头悍猴就赫然在门外,老神在在,直着眼睛跟你对视,女生常给吓得尖叫。有一次我在新文学院三楼上课,一头猴子忽然冲进门来,一跃而上连椅的桌面板,再跃,三跃,就像太平洋战争逐岛奇袭的登陆部队。只是那猴子体格较大,可能是寿山的猕猴王吧,完全不畏人群,一番恣纵之后,竟然在后排的连椅桌面坐定,炯炯地熟视著全班。一时女生歇斯底理
,男生犹豫不决。我却火大了。好大胆的臭猢狲!敢来搅我的局,踢我的馆!说时迟,那时快:顿悟我手中的麦克风可当武器,便大步向恶客走去,一面凑近麦克风大吼:“滚出去!”凭猴子的智慧,恐怕还识不破我的洪音并非全靠丹田的元气,还以为此人肺活量如此惊人,不如避之则吉。牠果然退了出去,猴头,猴脑,加猴尾。全班松一口气,迸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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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书生涯几乎长达半个世纪,如果不计在美国的四年,则包括师范大学十年,政治大学两年,中文大学十一年,中山大学二十二年,在西子湾的悠长岁月约占其半。但前后我与校园的关系却可分为两段:在台北时我的住家在校外,跟同事、学生的接触较少;但是到了香港、高雄,我就整个投入了校园,家人也是第一次住进教授宿舍,先是感到新奇,继而感到亲切。这经验对于吾妻我存,更是深刻。她的性格开朗外向,很快就成了人缘不错的“余师母”,添了不少新朋友。以前我和同事、学生的关系,她不过略知一二,而且都是听我口述,虽觉有趣,却不够真切。余家进
驻校园之后,她的友谊反而比我广阔,见闻也比我的更“生活化”,因此她生动的“野史”颇能补充我冠冕的“正传”,两者并在一起,不少同事就变得立体而且具体了。
来中山的前六年,除教两门课外,还有双重的行政工作,所以中午就不回宿舍吃饭。同时因为兼管外文研究所,为了接近硕士班的研究生,就常会到所里的大阅览室,跟学生一同午餐,吃的是最简单的便当。久之便成了所里的传统:要见余老师,只需自备便当,十二点以后去阅览室的小圆桌旁等待便可。
最早我是在院长室里午餐,由文姐购买便当,有时幼珊也会买来陪我同吃。后来发现独食无聊,而父女相对吃一样的便当,也不太有趣,渐渐就发展到师生同桌的场面。
师生同桌之趣要形成传统,不能靠生硬的制度,得靠缘分。做老师的,尤其是身为所长,不能无缘无故地忽然找几个“爱徒”来陪自己吃饭,那太不自然了。反过来,学生来找老师,却是天经地义。午餐桌永远在那里,老师准时会出现,想要就教或听“讲古”的学生,只要带一盒便当去,就可以从容亲炙了。另一方面,做老师的也有自己的经验与感想,或者趣事与近闻,或者无伤大雅的笑话,或者刚刚远游归来,想与宝贝学生同乐,而在课堂上不便发挥,免得乱盖误了正课,但在同桌进食之际,却大可天马行空,水银泻地。
在导师制度之外,这种不落痕迹,自然形成的师生共餐,意不在饕餮,言不必及义,话题进展如滚雪球,笑声猝发如打喷嚏,乃正课以外师生之缘的至高境界。虽然“食不言”乃夫子养生之戒,而一张嘴一面要进食一面又要吐话,忙得像进出口的码头,似乎有碍健康,但是说者语妙天下,听者笑得开心,独乐乐何如众乐乐,不但可以促进师生情谊,也有助于校园文化。
初来中山的十年,我常出国参加国际笔会,带回各国的纪念品,也常在午餐桌上与研究生共赏或共尝。她们舔著盐,浅浅尝一口墨西哥带回来的龙舌兰酒,又苦着脸勉强咀嚼又咸又腥的芬兰鹿肉干。马来的芒果干颇受欢迎,榴莲干只有胆大的人敢试。捷克的提线傀儡,俄国的套层木偶,都引发她们的童心。那时候台湾旅客的足迹还不像现在这么普遍,所以我夸张的天方夜谭她们听得十分出神,好像真随我去看了西班牙的斗牛,开普顿的桌山,伊瓜苏的瀑布。
围着白色的小圆桌与我共餐的,多为女生。倒不是我排拒男生,而是外文系所甚至整个文学院的学生,都是女多于男,比例约为三比一。希腊神话里,掌管诗歌,亦即广义文学的,虽为亚波罗,但古典诗人寻求灵感时祈祷的神明,却是女神九缪思(the Nine
Muses)。时至今日,不但保佑文艺的是女神,就连读者甚至粉丝也大半是女性了。所以一位老教授兼老作家的磁场能吸来众多女弟子,也不足为奇了。当年袁枚的四周不也如此吗?我家虽有四个女儿,但晚年守在老爸身边的只有幼珊;佩珊任教东海,也不常见面。所以有几个女弟子缤纷于侧,容我大发议论,小发牢骚,偶泄隐衷,甚至言不及义,沦为意识乱流,以博村姑们格格傻笑,而补女儿们天各一方的空虚,也不失为晚年一慰吧。
是的,后来师徒更熟,拘束渐解,我就泛称她们为“村姑”,而男生来参加时,也就叫“村童”。这称呼自然是来自英文古典诗中的shepherd与shepherdess。她们觉得有趣,也就接受了。与我共餐的村姑前后至少上百人,她们有时也会带校外的朋友或家人一齐来,那就更难胜数。其中出席率最高的村姑,该是陈亚贝。我和村姑们接触渐频,至于嘻哈的程度,就是从她那一班开始,也是在她那一届臻于高潮。其中的“造化”(chemistry)很难分析,大概跟她尊师的热忱和人脉的广阔有关。午间我的便当本来都由所里的文姐负责,但亚贝出现后,就往往自告奋勇,把采购之劳
揽了过去,另外还加上合我味蕾的甜点,而对我的盼望不过是多讲些旅游经,或是文坛学府的掌故逸闻,就算是我提供的甜点吧。
有一次在那小圆桌边,一位村姑提起,听说我上星期曾去清华大学的毕业典礼上致词。我问她们知道我跟沈君山校长的故事吗,她们摇头。我便告诉她们:四十多年前沈君山是年轻的归国学人,在清华大学客座,邀我去他学校演讲。那时他不过二十七、八岁,我也才三十出头。我的演讲不外是鼓吹现代文学,并朗诵自己的新作为例。前两排的听众有不少理工科的教授,其中一位听我念出什么“也想乘一枝超光速的火箭/去探大宇宙的边陲”,忍不住指出,没有飞行器能够超越光速。等到我念完〈敲打乐〉,另有一位王教授又指责我此诗侮辱了中国。我沉不住气,便应以“不
懂诗就不要乱说!”场面顿时僵住,他的太太还上台来向我致歉。当晚沈君山夫妇陪我坐火车回台北,我对他们戏言:“你们清华大学真是文化的沙漠,疯子的乐园!”事隔那么多年,沈君山在清大校长任满,即将退休,又再请我去他的学校演讲。他在介绍我时忍不住提到当年的一幕,笑问我对清大的训词是否不变。我答以今日的清大校誉日隆,当然早非“文化的沙漠”。沈君山立刻接口:“不过还是疯子的乐园!”一招逆转的自嘲,激起满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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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也就轮到亚贝这一届毕业了,也就是说,她们就得挥别西子湾了,而这一段师生缘也就要告一段落。村姑与村童一走出连接西子湾与盐埕区的那条隧道,海缘也要告终,去投入茫茫的人海了。以后当然还可以回来,不过不是天长地久,而是做匆匆的过客了。与亚贝同班的陈淑莉、唐慧容,经常同进同出,俨然三位一体。她们往往结伙来敲我的房门,并带来“小王子”(Le petit
prince)的巧克力蛋糕,共享一顿下午茶点。但是走出西子湾后,村姑们也都自奔前程。十多年后,亚贝早已做了两个女儿的母亲,教过两家高中。淑莉远去西雅图的华大,曾回西子湾来;我去华大讲学,也曾由她开车,载我和季珊登山看雪。慧容在高雄教过书,后来去了英国,近两年来,像淑莉一样,已失去联络。
二十二年来,在西子湾上过我课的本科生与研究生,将近千人,至于来旁听的流动人口,则更难计算。其中也有缘分特长而仍多联系的,例如胡志祥和汤惠媛,两人都在外文系毕业后续读外文所,而终于结成夫妻。母校给了他们双重学位与美好姻缘,收他们做了西湾儿女。
(中)
【2008/10/08 联合报】@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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