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湾落日圆(上)

楼主: NEWO (小狐狸)   2008-10-09 00:50:35
西湾落日圆(上)
【联合报╱余光中】 2008.10.07 02:5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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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廿二年前应李焕校长之召,从香港回台,来中山大学任教迄今,高雄已经是我住得最长的城市,而中山大学也是我教得最久的学府了。半世纪前,我定居台北,曾经南来高雄拜访弦和洛夫。当时若有巫者算出日后我会来长住此城,长达一辈子的四分之一,而我的高雄主人反而会去台北定居,甚至“终老”于枫旗之国,我一定不肯相信。
而现在,我在此城早已由落脚变成了落户,而且在草根成性的南部落了草。名义上虽在1999年初已经退休,但是校方仍留我教课,不但让我保留了研究室,而且特设了标出名牌的停车位,令我感动。住了十多年的教授宿舍,退休时也同时退房,搬来城区的河堤新区。但是周日我几乎每天仍然开车去学校,去吞吐那一片海阔天空,一无所有而无所不有,一无所余而富可傲世。
西子湾背对着高雄而面对着海峡,似乎有点寂寞,其实是相当热闹的。寿山横陈著豪翠的屏风,隔高雄于尘外,但是西子湾的海天颇不寂寞。体魄魁伟的货柜巨舶,桅挺高柱,舷耸危崖,一艘接一艘入港又出港,高雄曾经是世界吞吐货柜的第三大港。衬托在长堤与旗津的高崖背景上,几万吨的货轮踏波入港,硕长俊美的船身优雅又稳健,在中山大学的大门外驶过,巍然高出岸边,像一排整齐的街屋在水面滑行,壮观之极。另一方面,总有十几艘甚至廿几艘大船落锚在港外的海域,最远的一些几乎像泊在渺茫的水平线上,与云天相磨。泊得多时,简直有舳舻相接之盛。海风大
时,船头都顶着风势,那是风与锚角力所致。出海的船从横到侧,从斜角的侧影到背影,再追寻时,已经被烟水所掩了。神祕的水平线是昊天与沧海之间的一条缝,说不出是合是分,简直像在戏弄眺海的眼神。但是碰巧天气晴得透澈,南望就赫然可见十里外的小琉球屿,一脉青紫浮在波上,像海市蜃楼一样不可置信。
西子湾的天空也不寂寞。晴天的黄昏,落日的告别式是一场绚烂的盛典,自有晚霞的锦旗簇拥著,依依送行。若有亮丽的金星殿后,场面就更壮观。好像整个宇宙在降旗,送一位英雄落葬,那崇高的悲剧感,就像我诗中说过的,只有意大利歌剧终场时的男高音才能咏叹,不然就要用华格纳的高调,来吹奏一整排壮烈的铜号。
但是曾经使西子湾的云天生动的,还有飞机。越西天而来的多半是香港的班机;而一架接一架,往往只隔几分钟,从北天翩翩来降的,则来自台北,每天恐怕近一百班。一过了西子湾,机翼向左倾斜,就掠过旗津、内港、加工区,向小港缓缓下降,直到远眺的目光放弃为止。如果你是机上客而且坐在左舱的窗位,凌虚俯眺,就会见柴山的葱茏之后,峰回路转,中山大学的校园,醒目的红砖楼层依山傍海,一路蟠上坡去。如果是夜航,就只能从点点暖黄的灯光去想像红楼高下的地势了。
自从高铁风行西岸,高雄与台北之间的空运就日渐缩减,班次降到个位数目,除了出国的远客之外,北飞台北的乘客已成“稀客”,机场的大厅人影寥寥。西子湾的上空只留下了鸟声寂寂。至于海上,近年由于上海复位,深圳崛起,高雄鲸吞货柜的排名已从第三降到第六,恐怕还会下滑。踏波进出的那些“康泰纳”(container)巨舶,也不如我从香港初来时那么旗号缤纷,汽笛相闻了。
人事虽然寂寥一些,造化仍然多情如昔。每年到十一月,西子湾的艳紫荆从不爽约,依然在斜坡的车道旁繁花竞发,秾葩衬著密叶,花是紫带着嫣红,叶则荷绿更深一层,色调配得十分典雅,总令我记忆深处回荡李商隐的情韵,觉得它想提醒我一些什么,也许就是“紫荆情结”吧?此花正是香港的市花,总难免联想到十年的香港岁月。到了它的季节,不但高雄盛开,就连对海的香港和深圳,像约好了一般,也都是锦绣满树,令行人看热了眼。中正大学的校园里,有一条紫荆大道,令人艳羡。六龟附近的荖浓溪旁有一条填高了的堤道,夹道两排紫荆树,车行其间,似乎在检阅
瑰丽的仪队。一开始以为这种惊喜的奇蹟,当如昙花一现,转瞬即止,没想到受宠若惊的凡眼转了好几瞬,那幻景仍未消失,竟然维持了将近半公里才终于收镜,让车中人回过神来。
可惜中山大学的校园里,木棉太少,不成气候。要享受木棉花烘颊的艳遇,得去高雄市立美术馆,或者开车上高速公路,去楠梓的一段左顾右盼,急色一番。倒是长廊夹峙的中庭,一排四株参天的菩提,绿荫蔽天,老根盘地,心形的翠叶郁郁交映,心尖迎风飘摇,令树下人感到造化庇佑的幸福。毕竟佛祖是在其下彻悟了的。周梦蝶也曾来树下与我论诗,后来他的诗也就装框安在树身。每年到了五月,满树的丛叶落尽,大约一星期就换上了新衣,绿油油的春意焕发。电视台来为我录影,此景必不错过。
相思树并不很多,不如东海大学与中文大学那么茂密。榕树倒是不少,武陵宿舍后面的坡道上,老榕树互蔽丛生成林,仰面则不见天日,俯视则满地蟠根,气根之密,像是长髯垂胸,整片坡道阴暗得像隧道,静得可闻巨木的呼吸。
另有一种榄仁树,坡上或平地都有,在文学院西侧的步道旁有一整排,而教授宿舍后面的坡上也有好几株,所以无论我在步道或宿舍散步,都会得其嘉荫遮庇,并讶其生长之快,生意之强。我来西子湾这些年,这些树显然长高了许多,有些已齐四楼。到了冬天,繁叶转成深赤,阳光下有点透明,阔大的落叶像是焦干而蜷曲,便有爬山的行人纷来捡拾,据说可以入药疗肝。宿舍后面的榄仁树高大而又繁密,浓荫散布之广,几乎不漏天光云影。我认识的树不多,但此树早记其名,因为听来像是“懒人”,而当年在台大上课,也是文学院外有一株榄仁,树影就落在我的窗座。
中山的校园,生态不恶。翠亨宿舍右转上坡,蜿向大学后山出口之处,有一株魁梧的茄苳树,俯临在全校上空,不但出类拔萃,翠叶迎风,也可称“拔翠”。树干之粗,两个大汉不能合抱,因此树上挂牌,说明此树体魄之伟,为全省茄苳之魁。我每天开车去学校,必定绕树而转,无论怎么仰瞻,都难窥其项背。只恨此身非鸟,不能飞到顶上去看个清楚。在茄苳旁边还有一株也颇高大的雨豆树,叶细而密,状如雨点,颇有诗意。我就把树下的夜间阅览室题名为“雨豆屋”。
2
西子湾除了涛声和风声之外,还有其他天籁可听。蝉声聒噪,《水浒传》说,连鲁智深都受不了。我倒觉得其声虽然单调,却少起伏,久之可以充耳不闻,偶尔发觉,也可以当作夏午的背景音乐,可以催眠,不必追究,也无法禁止。高雄在南回归线以南,暑炎最长,蝉噪有时会拖到十一月才歇业。
约在十年以后,一群白鹦鹉侵入西子湾的领空,占据了最高的树顶,威胁到所有的羽族。其呼喝刺耳之中透出骠悍,一树磔磔,众禽默默。一时白鹦鹉在树顶起伏不定,像一群“白帮”在护地盘,令人心慌意乱。有一度牠们霸住了幼珊窗外的树梢,扰攘不已。
最可爱的应该是绿绣眼了。此鸟俗名叫做“日本白眼”(Japanese
White-eye),其实牠并非白眼蔑人,而是眼睛周围有一道白色的眼圈,衬得眼睛分外明显。绒毛绿中带黄,身材十分娇小,只有十公分长。生性活泼而合群,话多却清脆,常在我宿舍饭厅窗外的枝头起落跳纵,像幼稚园上学那样,又像是一群音符起伏,不愿受五线谱的约束。后来我终于有机会跟牠亲近,因为有朋友送了我家一只刚生的幼雏,像一个失母的小女婴。我们喂牠,牠就依偎在人掌中,慢慢啄食。久之牠就把我存当成了妈妈,常爱蜷在她虚握的拳中憩息。所谓“小鸟依人”,并非常见。以前我家养过的小鹦鹉,要牠高兴才肯来就你,最多是停在你指上,却不容你넊q容抚弄牠羽毛,更不会投身你掌中。最后,这只绿绣眼无意中被我家的门缝压死,令全家难过了很久。
西子湾的白头翁和燕子也不少。燕子在新文学院的屋角筑窝,所以附近常见燕影掠空,多的时候会见到六七只穿梭飞巡,觉得很有诗意。英文成语说:“一燕不成夏”(One swallow does not make a
summer),中国的燕子却是春之使者,又是故园的象征。在我新文学院五楼的研究室外面,常有好几只燕子来憩在窗台。我不敢惊动牠们,只能在百叶窗后窥探。一只燕子的体长约为十七、八公分,比绿绣眼大一倍,仍然娇小。翅膀又尖又长,尾部中分如叉;背羽深蓝近黑,额头和咽喉呈棕色,腹部色浅近白。停下来时实在不算好看,古代形容武将,常云“燕颔虎颈”,是威武之相。但是一飞起来,却轻灵迅捷,潇洒极了,转弯尤其浑无痕迹,翩舞过处,即兴变幻的不规则椭圆,令几何学家也只能惊叹,不能追踪。里尔克说诗人正如天鹅,在岸上步态可笑,可是一下水多么
优雅。燕子不也一样吗,一升空就无虚不入,无巧不能,自由得可羡。《水浒传》有个好汉叫浪子燕青,名字不是乱取的。 (上)
【2008/10/07 联合报】@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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