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

楼主: NEWO (小狐狸)   2008-04-17 00:08:02
昆仑之巅
【联合报╱◎林谷芳/文】 2008.04.16
学仙习道、练武拜师,要上昆仑,因为昆仑遥远,寄托了无数的想像。仙草能长,定是灵气所钟,神仙之居,必乃四季如春,遥远的昆仑不必亲临,因为它早已活在人们心中。但事实如何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人说错,但浩瀚书海,若无目标,必以有涯追无涯,江山多娇,随兴而行,也无以知江海之大。所以过去禅者虽明知石头希迁的宗风是“石头路滑”,明知百丈被马祖一喝,耳聋三日,但仍要“憧憧往来于二大士之门”,毕竟只有亲临门下,才能一探山高水深。行脚如此,旅行亦然,总有些山高水深处你得亲临,才能体得天地之大、己身之卑。
天地之大,须从昆仑说起。昆仑何许地也?古籍说它是西王母所居,民间传说的白蛇盗仙草之地,而武侠小说也总少不了那昆仑的武功与雪莲。
学仙习道、练武拜师,要上昆仑,因为昆仑遥远,寄托了无数的想像。仙草能长,定是灵气所钟,神仙之居,必乃四季如春,遥远的昆仑不必亲临,因为它早已活在人们心中。
但事实如何呢?就如同西王母在民间的形象是母仪天界的神仙,《山海经》所载,却是“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具神力但面貌却吓死人的神祇般,昆仑的真实与想像也存在着天壤的距离。
昆仑在南疆,大陆有句话说,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而在南疆尤最,两个景点之间,动不动就是一个台湾的长度,一天赶个五六百公里更是常事。而还没登昆仑,看到的又尽是干旱的大地及点缀在上的绿洲,绿洲上住的维吾尔等少数民族尽管有特色的文化风情,但一路映现眼帘的既是同一景象:黄沙、绿洲、牧民、歌舞,不久之后,你难免也会这样想:原来这些都只不过是在艰难大地上的一种不得不然。
但尽管不得不然,绿洲上的子民也的确是浪漫的,在无垠的黄沙中能拥有一片绿洲,你能不珍惜、不挥洒、不及时行乐吗?不得不然,其实也是大地的一种恩赐。而愈上昆仑,你的这种感觉也愈强烈。
强烈正因昆仑实然与想像的落差,海拔五、六千公尺的山脉,一路自帕米尔高原险行而来,何止山势逼人,还寸草不生,富含矿物的山石不只巨大奇形,兼且颜色瑰异。原来形容内地山势的种种在此一点都用不上:华山俊秀奇险、泰山气势耸拔、黄山奇峰竞秀,但都有生机,都可以有仙人隐逸的想像。昆仑不同,绵延千里的山势,真正是排山而来,裸露的山岩都如大宗匠手笔,而这大宗匠正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始就是这般景象,宇宙洪荒,你怎能想像有人的活动!
昆仑是山脉,穿行谷中,更加感觉自己渺小,也更加能领略它的不可亲近,同行的诗人叹道:原来大峡谷像小孩的东西。像小孩不是它不够大,而是毕竟还能亲近,而是还没有险行千里、层层广袤又直冲天际。在这里,你只能感到天地能量之大,人自身又多么渺小。
天地的能量不只在山势。山到了一定高度就积雪,积雪融化了,就有高原的万物,走出昆仑峡谷,葱岭又是一片奇景,车行其间,四周都是积雪的山岭,虽然天寒地冻,就有另一番景象。正是这山脉洪荒连结高原的不似人间,才有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神仙想像,而这神仙只能是,开天之初的神祇。
想像,有它心理的必然,也有实际的需要。帕米尔高原辐辏四方,是东西陆路的必经之地,但更是世界屋脊,于是当你翻越了这地理的顶峰,也就翻越了生命的分水岭,过这个地方就是人生的大转折,不只由西徂东,由东到西,更是从年少到年老,从不经人事到体得天地。这转折,使昆仑永远充满了想像与传奇。想像传奇,因为转折,而转折则因于生命面对的极致。面对极致,人就不会陷于自怜,就不敢夜郎自大,身在天地,你是谁?你如何自许?会回到更澄澈的基点。极致其实是一种洗礼,让你回到谦卑如实的原点再次观看事物。
昆仑极致,南疆的极致还不只昆仑,全世界第二大的沙漠——塔克拉马干占了它的一半,人们对沙漠浪漫的想像,就如同对昆仑一般,与实然间有着天壤的落差。面对沙漠的酷热与一望无际、难辨东西的广袤绵延,你的浪漫瞬间会被敬畏取代。于是,尽管已有五百公里穿越沙漠的公路,在简陋的休息站吃饭,和著关紧门窗却仍穿进来的细沙,你依然会觉得好吃,因为那是上天的恩赐。
极致,当然也不只在塔克拉马干,不只在沙漠边那像外星奇景、满地咸白的盐卤地貌,还有那随时袭来、蔽天遮日的沙尘暴。极致,更在胡杨树,在这不毛之地竟会出现这一千年生长、一千年矗立、死后又一千年不化的胡杨,你只能惊叹,到这里,人算什么!
惊叹,不只来自骇异,惊叹更来自平日难以想像的美感。昆仑、塔克拉马干、胡杨,震撼的美来得那么直接,不须倚赖诗人的想像,面对极致,你已直接契入对象,契入一如。
正因一如,经验乃不可能只成为遥远、美丽、模糊的回忆,它在心底如此鲜明,甚且成为一种生命的基底,看事、看人,因它就有了彻底的改变。
这样的极致经验,让一批批旅人、探险家,误入洪荒者,还有那更重要,为传法而不顾身的行者,将昆仑的震撼与视野带入了中原以至海隅,尽管随着地理的扩散、时间的推移,昆仑已成为长满奇花异草、住满神人的仙山,但正像集神力、德性、威仪于一身的西王母般,它已成为人们一种永远的想像与追求。
极致,当然不只在南疆,蒙古草原的大让你兴起生命难见的苍茫,九寨沟的水让你叹出“九寨归来不看水”之句,到黄山,你才知前人的绘画原非凭空想像,而长白天池那难以形容的蓝,又让你不自觉地跪拜下去,与朝鲜族共同顶礼这天地的神奇,因为你面对的正是这样极致的实然,实然的极致。
的确,所谓的想像与实然,关键常只在你是否经验过。中国人喜欢批评日本美术装饰性过强,颜色过于鲜艳,但枫红季节你到京都奈良,就会发现它的颜色比画中的更多彩;而你如果以为日本茶道只有形式,不妨直接在茶寮中静听茶水的滚沸声,沉下心来看茶人的一切,就会发觉这形式有其内在的必然。艺术的极致如此,那直接发自生命底层或面对历史的极致更是如此。
极致当然不只在大,它可以幽微内观,但大是一种时空的延展,座标大了,论事就不同,中国人过去说“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正是如此。“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这样读大历史看来很空疏,但能如此,自己的定位就清楚,时空轴拉大了,许多东西自然澄澈,诸般计较就成为浮沤泡沫。也因此,尽管谈史是上下五千年,最先映入你眼帘的却总是那春秋的百家争鸣、六朝的风流倜傥,以及大唐的开阔大气。
史如此,人也一样。谈诗为何必李白、杜甫、摩诘、龙标,论画为何是范宽、李唐、八大、石涛,任侠死士,又为何必荆轲、聂政、孟尝、虬髯般,面对历史的典型,你又怎可以小为大,敝帚自珍!
当然,晓得极致还是个起点,亲炙极致才真是生命的幸运。上课时,学生总好奇我的某些作为与识见,这时,我常对学生讲这样的一句话:“我不是高人,但我是见过高人的人。”的确,尽管现实中自身不一定能达至此境,但一个人若晓得极致在哪,甚至亲炙极致,气象就开阔,眼界就不同。
于是,无论为学作人、论事修行,我们总不免要自问一句:“那昆仑之巅在哪里?”
【2008/04/16 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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