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至的事太多,多到前一刻才终于露出阳光,下一刻又乌云压顶。
“所以,需要请姬宫小姐签收,当然,详细遗产资料还请您亲至事务所确认。”
安希握了握欧蒂娜的手臂,摇头示意不需要担心,再往前一步,站在了欧蒂娜的身侧,比
肩处。
“......遗嘱是这样交代的?”安希的语气像是在陈述而非询问,“很有哥哥的风格
呢。”——就像选择这间教堂作为人世最后一站一样。
哥德式建筑风行于文艺复兴前,黑暗、腐败又绝望的年代,比任一个时期还要渴望光明,
渴望救世主的时代。
选择在这里举办——是为了缅怀过去的荣光?或是渴望被神所救赎?还是要她深刻地记得
他?
安希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沉了沉,细微地几乎看不见——除了站在身旁一直注视着她的欧蒂
娜。
欧蒂娜握起安希垂放在身侧的手,接着将视线转向自称是专责处理凤晓生遗嘱的律师,面
容冷了下来,沉声说:
“那幅画,只有‘革命’那幅无法留下?”
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两人,脑袋飞快地搜索、整理,根据资料所述发问的人应该是天
上小姐,从他朝两人走去目测还有约五公尺左右的距离时,眼前这名女性就自发地往前站
一步,将姬宫小姐护在身后。
——关系很不一般......
他拖了拖细长的方框眼镜,把私人情绪掩盖下来。
“根据遗嘱,是的。”他说。
对方的下巴紧绷,停顿片刻后问他:
“多少钱?”声音在颤抖,“那幅画要多少钱?”
后面那一句提问蕴藏着露骨的敌意。不用细看就能猜到对方现在一定死死握住拳头,狠狠
地瞪着他。但这个当下身为凤先生委任律师的男子更关心的是遗产继承人的态度,如果与
继承人处得不愉快,那这项不算难的业务也会变得棘手。于是,他快速地往旁扫过一眼,
再将视线转向提问的天上小姐。
不声不响地后退半步,他有预感之后的消息会激怒眼前的人,如果两人的关系如他预料般
的话。
“遗嘱上交代,‘革命’不售予两位,同时‘革命’已在凤晓生先生生前售予拍卖机构,
后续处理方式除告知‘革命’将被拍卖外,其余消息、相关内容均不予透露于两位。”
果然。他暗自庆幸。
欧蒂娜猛地瞳孔瑟缩。
脑海里回荡著一声又一声的“拍卖”......
那人是她心里最重要、柔软的一块......
就这样被人——
画里的安希如同被狎玩后的模样、绝望痛苦的神情......要被数不清、不认识的人亵玩、
竞价......
属于过去的回忆再次涌来,一次又一次冲刷,好不容易随着丧礼而放开,不愿再忆起的片
片断断又鲜明了起来,一幕一幕伴着浪潮粗暴地拍打。冰冷的愤怒如海啸般席卷、冲击她
的全身。
咬著牙,愤怒湮灭了欧蒂娜努力维持住的理智。
“那个家伙——”
切齿地痛恨。僵硬地将目光移往不远处那幅垂挂在半空中的‘革命’。与安希相牵的手被
握紧,但她却恍若未觉般地往‘革命’所在的方向踏出脚步。
“欧蒂娜......”安希拉住了她。
“天上小姐!你不能靠近‘革命’。”
律师连忙出声制止。原先他以为自己至多只会被天上小姐抓住领带威胁痛骂,仅是可预
期、无伤大雅的脱序,最后对方也只能被迫无奈接受事实,毕竟牵扯到巨量金额、法律这
类事情,只要不是被逼到忍无可忍,在这个习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大环境里,一般人
都会选择默默吞下,顶多逞逞口舌之快罢了。
没想到对方却是打算毁了‘革命’,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低估了姬宫小姐对天上小姐的
重要性。但让他作下这样判断的,不正是身为财产继承人的姬宫小姐吗?直到刚才,那人
脸色仍毫无波澜,仿佛‘革命’如何处置都与她无关似的。
——只注视著同为女性的天上小姐呀......
他苦笑不迭。一个快步挡住面色紧绷正企图毁掉画的人,之后边指挥工作人员将画取下、
退离,边调遣剩余的人做人墙围住眼前快失控的局面。
但局势并未好转。
眼看对方就要挣脱人墙,逼得他必须当机立断下达新指令时,有人控制住了场面。
“那只是一幅画。”
——是姬宫小姐的声音。
他略为思考后,向工作人员打了打手势,人墙缓缓向后退出空间给他们三人。
“画里面是你。”欧蒂娜愤怒地指著就要被搬离的画,“你没看到吗?”
“欧蒂娜——”安希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那只是一幅画。”
欧蒂娜沉默了下来。
很难受。
“......他画的是你呀。”她轻声说。
安希举起两人交握的双手,加重了力道紧扣住。
“你要为了一幅想像出来的画甩开我吗?”那幅画已经属于他人,不再是她所能控制,不
能让欧蒂娜因此触法。她必须替盛怒的人掌握分寸,一如对方替她捍卫尊严。
欧蒂娜看着被紧握的手。
“......它不是想像出来的,它真实存在。”
安希笑了起来,“哎呀,开始挑语病了。”
“我非常生气。那种人、那种家伙——”
“我知道。”
“无法原谅他。”
欧蒂娜凌厉地瞪视‘革命’与棺木沉默不语,接着极力控制住自己,平复尖锐的语气,眼
神里充满压抑。
“......就算他是你哥哥。”
“嗯。”
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握著安希。
无知无觉间,在欧蒂娜自己也察觉不到的角落,无力与疲惫,一点一点累积......
站在两人不远处的律师,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眼前两位别具风采的女性。这俩人间竟然不是
一强一弱的关系,原先还以为会有唯一方是瞻的情况,但眼前短短几分钟的变化却使他不
由得重新评估,这样的发现让身为律师的他玩味。
一个对自己不在意,被欺凌了也毫无波澜,只注视著对方的人的意见也能得到重视?这样
的不在意,就像不知道要爱自己一样。真是太年轻。他在心里惋惜,但脸上仍不动声色,
衬著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型、西装革履的穿着,恰如其分地扮演着他身为律师的社会角色。
直到‘革命’被运出大堂,欧蒂娜才重新把注意力移到律师身上。
锐利地看了律师一眼。压下心中翻腾涌动的各种情绪,让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欧蒂娜开
口道:
“很抱歉,请继续......后面那些还没说明的部分......”
确认愤怒不已的人已经能控制自身后,律师走向两人,清了清喉咙。
“依照遗嘱,今日参与丧礼展示的画作除‘革命’外,将全数由姬宫小姐继承,这是遗嘱
以及画作清单,还请您现场确认后签收,其余资产将依遗嘱内容作处置。”
说到这,他停顿了下来,两人交握的手映入他的眼底。
忽然,他的脑海里浮起不久前才上演的一幅幅画面。
——年轻的同性恋人?
这条路......很不好走。
不着痕迹地掩盖了不该生出的有违他律师专业的细微心理活动,在谁也没有发现的情况
下,多加了一句。
“因依遗嘱,姬宫小姐您并非完全继承,如与我们确认后,无法接受遗嘱所述之处置方
式,可向法院提出诉讼。”
他在心里为自己的作为暗暗觉得好笑,居然会为了这份年轻而替自己增加可能的麻烦,果
然上了年纪。
“现场签收?”安希问。
“是。”
“我们没有能存放画作的地方。”她说完,看向欧蒂娜,后者沉默地点头。
“依照遗嘱,若您今日签收,则凤晓生先生留存的资产将支付运输、仓库租用、恒温恒湿
保存等费用,这些您无需担心。”
“如果我今日不签收,这项条例将会作废。”安希坦然地看着律师,“遗嘱上注明了我仅
继承这些画,对吧?”
律师面带微笑,不予以评论。
“果然是哥哥会做的事。”
安希勾起一抹不深不浅的笑容,敛下眼,沉默一阵后对律师说:
“把文件交给我吧。”
当晚。
换上居家服的欧蒂娜一个人靠着廊柱坐在缘廊上,夜晚无灯的院子显得幽深、浓重,连月
亮都躲在云层后,吝于分享它的光芒。时不时响起的虫鸣与树叶发出的沙沙声,让黑暗的
庭院染上孤独寂寥的气味。
她抚摸著木质缘廊。磨得光滑的触感,当初建造缘廊时她曾一片木材一片木材地检查,确
认每片将要承载她们重量的木材都能被打磨得当,并且温润细致、坚实可靠。等缘廊完工
后,她又仔细地一寸一寸擦拭,想着今后她能与安希两人一起躺在缘廊上聊天、乘凉,而
今,几个寒暑秋冬转眼已过,她们摸索著、相扶著来到了今日。
她与安希很少吵架甚至连口角也很少,翻开记忆仔细回想,为数不多的动怒、争执、愤
懑,也都会有一方敞开心胸包容,不是安希,就是她。
而这一次她却压不下闷在胸口里那份隐隐灼烧的苦涩与愤怒,连对坐着一起吃晚餐都办不
到。
有什么改变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对安希生气?
为什么会想对深爱的人说些无可挽回的话?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明明安希才是最无辜的
受害者。
欧蒂娜把脸埋进膝盖间,像个无助的小孩。白日,丧礼后半段失控的情绪好似逃不掉的绞
索,一点一点地勒住她,连带地连表现得不见异样的安希,她都开始想要尖锐地指责,几
乎压抑不住蓄积在胸口的愤怒,想对那一脸平静的人咆啸......
为什么不在意?明明被那样伤害了!
环住膝盖的手双双用力,紧缩、紧缩,直到再也无法加大力量为止。
蜷缩著,长发散落在手臂、指间上,这个模样看在安希眼底显得有些脆弱,就像她那身浅
灰色的居家服,在微弱的光线下格外黯淡。
安希走向欧蒂娜,来到她的身旁坐下,轻轻顺着她的长发。
“你不高兴吗?”
发丝的触感有些冰凉。
安希微微倾身,枕着洒落在肩上的长发,将头轻靠在欧蒂娜纤细的肩膀上。闭上眼。失去
对话声后,院子里的声音份外清楚。
第十个呼吸过后,安希的声音画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介意我收下遗产?”
欧蒂娜不说话。
安希睁开眼,地上的剪影融进无光的庭院里,看不到两人相依的模样,只有一片漆黑与看
不尽的暗影。“......果然在生气。”停了下来,又再开口,“是‘革命’......
对吧?”
对方还是沉默,像要把她阻挡在心房外的模样,安希压抑著从内心不断涌出的深沉情绪,
慢慢坐直了身体,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
“看到‘革命’无动于衷,还能平心静气收下遗产......”
她停下了后续本要继续诉说的话,贬低自己在此刻无异于刺伤对方,不能再加大伤害,她
无意用自身的情绪绑架对方,越是珍视越想给对方空间,但说出的话还是泄漏了此刻的心
情。注视著身前宁愿躲开,也不愿再让目光与她相交的欧蒂娜,安希敛下眼,牵起一抹能
明显让人感受到悲伤的笑容轻轻地说:“抱歉......”
接着,她起身,准备转身离开。
这时欧蒂娜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很重,累积了一整日的心情都仿佛透过这个反握传
递了过来。
长发随着动作,垂落在空中,缓缓地摆荡......
“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回应。”欧蒂娜的语气很低沉,“我......不知道。”
欧蒂娜依然没有看向她。望着欧蒂娜的侧脸,安希停顿几秒后说:“‘我最讨厌不在乎自
己的人了’......”
安希修饰了自己的语气,让它听起来尽可能不让人有负担。“对不起......我......没有
那么在乎。”
欧蒂娜握住她的手瞬间紧缩。
“什么......说这种话。”
“对不起......”她只能这么回应。
“......为什么不会生气?明明是那么过份的一件事。”
从欧蒂娜苍白平静的声音里,她听到了不该属于对方的隐忍,就像是强迫自己妥协,好维
系两人间的关系似的。
无意义的道歉,过份地认错只会把她们逼入冰点,如果她也能尝试着把自身脆弱、冷淡、
懦弱......等等,所有不够好的一面让珍视她的人看到的话,如果她愿意相信自己能配得
上这份感情的话......看着被对方扣住的手腕,安希抽掉所有情绪,冷静地将埋藏在心里
的想法说出:
“可能我想放下......那些过去。”
欧蒂娜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
“而且,那不是我在乎的事,”她说,“它只是一幅画,刚好以我为题材而已。”
欧蒂娜轻笑。“刚好以我为题材而已......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呢。”
“嗯,是呀......”她的眼眸掠过一丝的黯然,但却知道身为恋人的欧蒂娜比自己更难
受。
“好想说些气话。”
安希难得地苦笑。
“......对不起。”
欧蒂娜摇头,发丝从额前滑落遮住了神情,握著安希的手腕稍一用力,将安希往自己的方
向带。顺着力道,走到欧蒂娜的身侧,安希弯下腰轻轻环抱住在她面前显得比平时柔弱的
人。
如果要长久,逃避掉每次的碰撞只会让间隙逐渐扩大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观念的冲突、较
之以往相处的不同,这些种种引出的不安,如果在一开始就愿意拥抱它们......过了一
会,念头升起与消逝间,安希有了决断,轻声说:“因为画里的不是你。”
“这样的答案,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如预料般。
“嗯,”安希平静地坦承,“可是这才是我。”
“你不能多在乎自己一点吗?”欧蒂娜的回复里充满沙哑与绷紧,以及毫不掩饰的不满。
“在乎自己......呐,了解自己的性格、接受它,也是在乎自己。”
“又是这种似是而非的话。”
“人和人不一样呀。”
像是赌气似的,两人间陷入沉默。
也许她没有自己料想的那样,波澜不惊。
过了一段很长的静默无声后,安希低下头,看着欧蒂娜的发旋,突然觉得埋藏在心里很长
一段时间,长久束缚著自己的那份害怕失去的恐惧,正一点一点地消失散去。
原本以为还要很久很久才能排遣掉......
两人间的冲突还没解决,但自己却被救赎了。这样的发现让安希为刚才的呕气感到好笑,
也不自觉柔和了五官,拢了拢身前还在生闷气的人,打破僵局。
察觉到安希无声的告饶,欧蒂娜把脸深深埋进安希怀里,叹了一口轻浅、疲惫的气,也许
还夹杂着自己也不清楚的不安与委屈。
“好想大吵一架啊。”欧蒂娜不甚开心地说著,但两手却紧紧抱住安希。
院子里晚风吹来,舞起一阵波涛。皎洁的明月从云层间露出,倾泄一地银白月光流淌在深
幽的院内,照亮了树梢枝桠,映亮了蜿蜒的石道。
安希抚摸著欧蒂娜的长发,掌心温柔地落在她的头顶,一下一下地轻拍著,让院里响起的
螽斯、蟋蟀与蟋螽声代替她回答。
当停下安抚的动作后,安希轻轻环住了侧靠在她怀里的人。
“我们已经在吵架了呀。”安希说。
“嗯,真难得......”
欧蒂娜的声音很淡,像是不怎么满意这场无法酣畅淋漓的架与含糊又不痛快的口角,而指
腹、掌心却仔细地感受着恋人身上那件宽松上衣带来的触感,来自人体的温度透过衣料源
源不断地向她传递,欧蒂娜阖上眼让熟悉的温度与宁静包围自己,那是种舒服的、温暖的
能带走那份无法息止的愤怒的静谧。
“跟别人的吵架都不一样。”她感叹著。
听到这声再清楚不过的埋怨,安希笑弯了眼眸。
“因为人跟人之间是不一样的。”
欧蒂娜一阵失笑。发现有道理的气话好像不能对自家恋人出口。抬首看向一再用她的话来
堵她的人,欧蒂娜似无奈又似好笑地摇摇头。一阵停顿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让笑意爬
上了眼眸,飞扬了眉梢,好看的脸上,画下了一笔极少、极少见的得意。
“这次好像该换我收版税了。”欧蒂娜说。
安希的笑容更深了些。明朗温暖向来才是对方的基本色,而像眼前这般,带上得意与孩子
气的一面只有她能见,这是项特权,每每让她更加、更加地眷恋。
“想要什么?”她问。
被问的人把自己再次深深埋进恋人的怀里。
“嗯......抱紧一点。”
安希的眼神里透著很轻很淡的宠溺,稍稍加重了手臂的力度。
“这样就够了吗?”
那人没有回答,只把自己沉浸在这份心安里。
时间好似失去它的效力,不知道过了多久,欧蒂娜缓缓离开恋人的怀抱,让清朗和煦的笑
容与洒脱英毅的神采重新回到脸上,伸出双手捧著安希的脸颊,稍稍用力将安希往她所在
的方向拉。
垂落在两人间的深紫色长发牵出一片围帐,隔开她们俩人以外的所有声音。
之后,她们在唇瓣上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这样才够。”欧蒂娜说。
距离丧礼已过去一个礼拜,遗嘱与财产继承的事也都处理、移交完。
有天凤晓生的委任律师透过电话向安希提起有人透过关系联系到他,想要购买其中的三幅
画,而里面有一幅画没有命名,但却是买家最看中的一幅。根据律师的叙述,那幅画里画
著一只黄色的雀鹰,从破碎的蛋壳中挣脱而出,振翅高飞,飞向浑沌的蓝黑色天空。
后来律师又告诉她,由于他所属的事务所曾承接过凤晓生画作出售的相关事宜,如果有需
要,他们的事务所本次也愿意承接委任,从中斡旋。
“我想看到那幅画再做决定。”安希在电话里回复。
挂下电话前,安希与律师约好了碰面的时间与地点。
到了那天,安希与欧蒂娜来到存放画作的恒温恒湿仓库与律师会合,说是仓库但外观却像
是大型办公大楼,三人由自动门进入大厅,向管理员确认身分领取门禁卡,来到存放画作
的储藏室。
安希静立在那幅未命名的油画前,看着那应当熟悉却越看越陌生的笔触。
也许身为哥哥的凤晓生恨她。
是她把他拉向黑暗,一个引诱人犯罪的魔女——不管成为魔女的原因为何。
当凤晓生看她的时候,是想起过去的荣光、洁白无瑕的曾经?还是映照出已满身污秽、孳
生罪衍的后来?
当光明不再纯粹的时候,污点就会被放大,如果无法把握本心,那就会堕入黑暗。由光明
堕向黑暗,由神性坠入魔性。也许他恨的不是她将他拉向黑暗,而是她将迪奥斯人格里的
裂缝破开,唤出了他——破晓的明星,不知为何要在太阳旁闪烁荧荧亮光的金星,当身为
太阳的迪奥斯西沉隐没,他还来不及闪耀就得承受世人的背离与唾弃,明明同享一个身
体,却得到如此的待遇。
他在看她的时候,想到的是否是他被迫成了跌入深坑极处的路西法?
那在画这幅画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画下?为何不命下名?
‘你是那只雏鹰?还是破碎的蛋壳?或者......阿布拉克萨斯?在画这幅画时,你想着什
么?’安希凝望着画,静默不语。
接着,她转过身,对律师提出要求。
“如果能将这幅画命名为‘新生’,我愿意出售。”安希说。
“好的,我联系那名买家。”律师说。
在与律师应对时,她注意到了欧蒂娜似乎有什么想说。
回去的路上,跨越桥与道路的那条界线后,当她们俩人来到了河道另一侧,家的那一侧
时,安希提起了早前在仓库里将画命名为‘新生’的原因。
她想,欧蒂娜是想知道的。
“他,哥哥,选择了哥德式的教堂作为最后的一站,画下了‘革命’做了那样的安排,但
也同时画了那幅雏鸟啄开阴暗的蛋壳飞向浑沌的画......”
安希放慢了脚步,将视线越过与她比并肩走在靠近车道侧的欧蒂娜,透过林荫与树影看着
潺潺流动的河水。
像是理出了答案,又像是在询问。
“他是向往救赎?或是往日的荣光?...... 我不知道,但我想相信最后哥哥要的是安息
与平静。”
说道这,安希把目光收了回来,嘴角上有淡淡的笑容。
她看向与她十指交扣的恋人。
“替画取名‘新生’,光与暗的交汇,光明与黑暗最终汇成一体,浑沌新生。”
“......迪奥斯与他?”欧蒂那不确定地说。
“嗯。想那样相信主要是为了我自己,给自己一个新生。”安希说,“回家吧,回我们的
家。”
谈不上原谅,但可以选择相信。不需要彻底地强迫自身信仰无瑕疵的光明去宽恕原谅,而
是顺应内在的自我,选择相信,相信曾经最重要的人向她说了声迟来的抱歉,相信曾与她
纠缠难解的人想放手追求安息与平静。
给自己一个新生,让来自过往的疤痕淡去。
那抹扫去了阴霾像是融进了夏日微风般的笑容感染了欧蒂娜,她微微用力地扣住两人交握
的手,笑着对安希说:“好。”
※※
这章,算是《灼华》的补完吧,写完这章整体比较完整。
关于黄色雀鹰、蛋壳、阿布拉克萨斯的由来:
来自 赫曼-赫塞 《徬徨少年时 Demian》
‘鸟奋力冲破蛋壳。这颗蛋是这个世界。若想出生,就得摧毁一个世界。这只鸟飞向上
帝,这个上帝名叫阿布拉克萨斯。’
这本书《徬徨少年时 Demian》我很难给个简介,因为是......纯文学。
有兴趣的人可以看一看,还蛮好啃的,根据少女控几原监督所说,少女革命的灵感有部分
也来自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