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远,那么近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白袍时觉得意外地沉;如今脱下来时则觉得意外地轻。
值过班的午后,开车返家的路上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刻,热辣辣的阳光不客气地从挡风玻
璃外大把大把照进来。尽管已经趁著停红灯的空档将墨镜戴上,依姬仍然感觉一切在强烈
过度的日照下显得稀薄,只有疲倦非常浓烈,像那些深深刻在柏油路面上,小而深的影子
。
从医院回到家里需要一点时间,通常这段时间会是很好的转换,最好也要将它当作很好的
转换。先前有一次上刀上到很晚,深夜一起回家的途中,她听永琳老师在副驾驶座这么说
过。医师总也有脱下白袍的时候。
依姬也是这么做的。然而今天直到车都已经开进了家里的车库,她摘下墨镜,家门就近在
眼前了,她还是觉得遥远;凌晨时自己为病人作死亡宣告的声音似乎仍比较近一些,第一
次以医师的身分说出“请节哀”的瞬间出乎意料地平淡(也只能平淡),那些深夜灯下哭
泣的脸庞却无比深刻,至今仿佛犹在眼前。明明车库外的天光还是那么无谓地明亮。
总觉得今天的门到哪里都很沉。钥匙在手心里锵锒作响,她推开家门,挤出最后一点仅存
的气力说:“我回来了。”
“欢迎回……哎,依姬?还好吗?脸色好差。”
“不,没什么。只是有点累。大概睡一觉就会好点了。”
“吃过饭了?”
“嗯。我先上楼了。”
将钥匙串归位,尽管觉得不应该,依姬依旧将预期内的问答精简到了极致。走过客厅时当
然可以感觉得到从沙发的方向传来辉夜姐始终关切的视线,但真的不是现在,她无法多待
。当前的自己还是一个对工作耿耿于怀的医师,而非家人,在这种场合格格不入是理所当
然的。
上了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甚至连灯也懒得开,随手把公事包往脚边一搁,整个人就
往床上倒。讽刺的是,很多事情也无关或远或近,人只要活着就是现实,现实是她从凌晨
以后就整夜没阖眼,真的是累趴了,亟需睡眠。
消沉归消沉,却连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都不记得。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门半开着,
二楼起居间的灯光隐隐约约从外头照进来,她是被摇醒的,姊姊的金发和金瞳隐隐约约透
著光。太困了,朦胧的睡眼只看得清这些。
“晚饭准备好囉。吃得下吗?还是要再睡一会儿?”
“嗯……我下去吧。”
人真的是非常现实的生物呢,她想。在沮丧以前,会困,当然也会饿。不如说醒了才发现
自己饿坏了。说起来今天午餐吃了些什么?记忆非常稀薄,似乎也被PM OFF后的炽
烈日光一并蒸发了,好像吃了,又好像没吃。
“下来前记得去洗把脸噢。”
她懒洋洋地应了声,感觉姊姊的手温柔地搔了搔脑袋,这才离开床缘。房门就这样半开着
,她从床上撑起身,循着那抹透进来的灯光摸出卧房,进浴室洗了把脸,顺道将马尾重新
扎好,这才下楼吃晚饭。
这个家的餐桌一直以来都不算太热闹。有时是因为缺席,三个医师毕竟忙,晚餐的餐桌上
不时就会空出一两个位置,班表甚至贴在冰箱门上备忘;但更多时候那样的不热闹是一种
体贴,一家人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忙,既然还可以凑到饭桌旁好好吃顿饭,那么就让这段时
间是好好吃顿饭的时光。
依姬不知道家里其他成员怎么想,她自己非常喜欢,也感谢这样适度的不热闹,尤其在值
过班后。吃过一顿踏实的晚饭,将最后一叠收好的碗筷端到流理台边交代给家里两个小朋
友,不意有冰凉的触感抵上肩头和颊畔,她回过头,塞到手里的是一支冰凉的玻璃罐装啤
酒,递过来的永琳老师手里也有一支,极其随兴地朝书房的方向扬了扬下颔,于是她捞了
开瓶器,追在老师身后。
她带上书房的门,但沙发上并没有老师的身影。那双手正点亮露台的灯,开了对外的落地
玻璃门,惬意地在面对庭院的木质缘廊上席地而坐,交叠双腿,然后朝她招了招手。
依姬跟着在永琳身旁坐下时,永琳正放下自己那支啤酒罐,将手伸向一旁的菸盒和ZIP
PO。
“不介意我抽根菸吧?”
“啊,当然不。您请便。”
老师那双手于是开了菸盒,从里头抽出一根菸,叼到嘴上,再用拇指挑开ZIPPO打火
机点火的样子非常潇洒,而且灵活,洋溢着一种不必要的灵巧,极其赏心悦目。依姬觉得
那大概是上刀上惯了的某种,不知道是不是该称为余毒或职业病的东西。
只是开了盖的ZIPPO怎么打也打不出火。反复个三、五次,在下意识蹙眉前似乎先想
到了理由,永琳将菸搁在菸灰缸上,站起身,说:“哎,太久没用,大概煤油没了吧。等
我一下。”
隔著书房的落地玻璃门,依姬侧眼看见永琳从抽屉里挖出煤油,替ZIPPO重新注油的
样子。老师那一连串的潇洒好像猛烈地浪费掉了呢──这么想着,依姬动起开瓶器,轻松
地撬开了两瓶啤酒的罐盖。
替ZIPPO添完煤油,永琳回到露台上,这回顺利点着了菸。叼著菸深深吸一口气,顺
手阖上那支银质施以发丝纹加工的ZIPPO,搁回菸盒上的样子像终于完成什么大事,
不知怎的让依姬想笑。莫名的亲切感。
“知道您会抽菸的时候,其实我挺意外的。”
将手里的玻璃瓶和自然而然递到面前的瓶身相碰,磕出充满炎夏风情的清响,总之先啜了
口啤酒,依姬这么说。回答她的先是一阵喷向夜空的轻烟,然后是浅笑,最后才是永琳的
声音。
“我经常被人这么说。很难想像之类的。”
“这样一讲,科里好像不少人都抽菸。”
“嗯,是有这样的都市传说呢。”
暂且搁下菸,永琳喝了口啤酒,才惬意地接续下去。
“说是外科医师有很多老菸枪。”
“的确听过。”
“当时指导我的老师也抽菸。先说好,就这点不可以学喔?”
“不会的。”
姊姊应该会暴怒吧。就算是从永琳老师身上学的也不行。
“那时我还不抽菸。但基于好奇问过。”
“结果?”
“就是很常听到的那一套。在那当下,能完全掌握的就只有这根菸,诸如此类。”
“……”
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息。那些喷薄而出的轻烟原来是有形的叹息吗?她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的反应和妳一模一样。”
“是吗。”
“但最后还是抽起菸来了。嗯,真的不可以学喔。”
“……有什么理由吗?”
“这个嘛。”
随手撢了撢菸灰,这回永琳停顿得比较长。依姬当然不能想像自己抽菸的样子(一点儿都
不打算学),但默默喝着啤酒,她忽而觉得老师那样长考的身影和自己非常非常贴近。
“我呢,直到进医院为止,有生以来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从小到大被人说是天才云云…
…反正那种事怎样都好,随便。但大概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怎么形容呢,当时的确有种
年轻时特有的万能感。”
依姬没有应声,配着酒,任凭永琳继续说了下去。
“当然,那种年轻时特有的万能感最终可见的下场就是一败涂地。通常即是在第一次碰到
患者过世,但自己束手无策的时候一败涂地。那时我连刀房都没进,患者送到时已经没有
进去的必要了,从头到尾我能做的只有宣告死亡。大概真的很受打击吧,那天值完班,也
不知道为什么就进了便利商店,随便买包菸和打火机,找了吸菸区就点。点是点了,也没
那心情抽抽看,搁著让它烧,结果烧到一半菸就熄了。我永远记得当时的自己狠狠在心里
骂了教授一顿,说,掌握什么鬼啊。一根菸放著搞不好都烧不完。”
可是呢──永琳说。又是长长的,长长的一口气。
“就是这么一回事啊。后来碰到手上有病人过世,就会点上一根菸让它烧。可能像某种仪
式吧,烧完就算了,中途熄灭也没有关系。是啊,自己在做的就是这么回事。几次以后,
下刀烧菸时被教授逮到,要我别这么浪费,一根菸烧完前好歹抽个几口,至于要熄不熄就
随它去吧。”
菸头微弱的火星在夜色里隐隐约约地亮着。依姬仰头栽光手里那罐啤酒,沉沉闭上眼睛,
仿佛还能看见那点微弱的火星在明灭。
“就这样。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是呢。”
将喝干的空瓶搁到手边,晚凉的空气里挟着浅浅的菸草香气。依姬睁开眼睛,望向薄薄烟
幕后的深邃夜空。
“不过,我挺喜欢您抽菸的样子。”
“第三次,不可以学。”
说完师徒都笑了。从过去曾撞见几次的经验来猜,依姬想也许差不多了,果然看见永琳抽
上最后一口,慢条斯理吐菸的同时将菸蒂捻熄。等轻烟散去,她这才大大伸了个懒腰。
人真的是现实的动物呢。吃饱了就想睡。
“好啦,去休息吧。继续让学生白吸二手菸也说不过去呢。”嘴上这么叨念著,永琳再度
将手伸向了菸盒和ZIPPO。默默看老师点燃第二根菸,依姬随手捞起身畔喝完的那支
空瓶。
“老师才是别抽多了。”
“这点小事还用不着学生担心。”
微弱的火星在夜中亮起。起身的时候,有手推了一把。
再度听见玻璃落地门在门轨上滑动的声响,永琳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反应,挟在指间,正
往唇边送的菸已经被整根抽走。
“和依姬聊完了?”
在永琳身边坐下,辉夜这么问道,不忘娴熟地把从对方手上摸来的菸往嘴边送,抽了一口
才递还给永琳。
“嗯。”
“意外地快呢。”
“那孩子毕竟聪明。”
“是啊,和当时的妳简直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永琳一时没有回答,默默吸了口菸。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就是因为很像,才没办法说得更多吧。”
“是呢,活着真难啊。”
“觉得活着真难还跟医师在一起吗?”
辉夜又从永琳指间抽走了菸,刻意在她面前用惺惺作态的样子抽起来。从第一次看到起永
琳就想,这真是最能表现出某种豪门独有的颓唐的画面。
“天才医师才是,像这样跟成天嚷着活着真难的人抽过几根菸了?”
“如果知道妳会抽菸,还是我教的,伯父应该会杀了我吧。”
世上哪有这种家教老师会教学生兼从小带大的玩伴抽菸──啊,还真的有呢,这里就有一
个。
“久久一次,有什么关系。”
其实她也不是故意的。就只是太偶然了而已,或许再加一些不走运。是怎么开始的呢?她
至今当然还记得那位让自己第一次进便利商店买菸的病人,因为那正是辉夜的母亲。走时
安详得像是睡着了,因为自到院以来就不曾张开过眼睛,那张面容犹深深刻印在永琳的记
忆里。
辉夜是第一个看她点起菸的人。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记得把菸搁到菸灰缸上的时候,指
头不由自主地细细颤抖。
真正抽起菸以后,辉夜也是第一个撞见的。至今为止不知道被讲了几次的“真意外妳抽菸
”这句话,就只有辉夜不曾对她提过。大概就是两次或三次以后,某回下了班,在外头等
她抽根菸的空档,辉夜冷不防问她:
“欸,永琳。”
“嗯?”
“对妳而言,非得让人活下去才可以吗?”
“再怎么说我是医师啊。”
她挟著菸,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辉夜偏了偏头,在她反应过来以前从她手上抽走了那根
烧到中途的菸,有样学样──或应该说辉夜天生就适合这件事──凑到嘴边,随意抽上一
口的样子活像老菸枪。不知道对什么成瘾。
“嗯──难以名状的味道。”辉夜说。
跟活下去这件事相比,哪边比较难一些?永琳没有答案。辉夜呢?想必也没有。久久一次
,和她分著抽同一根菸,总有一天就会得到答案吗?
“但我总觉得,活不下去时,老实承认或许比较幸福吧。”
那是几根菸过去后的事了呢。有次拿ZIPPO点菸的时候,辉夜对她这么说。她抽著菸
,隔着袅袅轻烟看过去,辉夜那张侧颜在这种时候通常像某种不可解的未知,总让她觉得
遥远。
“我想离开对她是好事。”
辉夜又说。然后那只手慢悠悠地伸过来,慢悠悠地拿走她指间刚点上不久的菸。但菸没有
凑上辉夜嘴边,倒是辉夜的唇凑了过来。第一次接吻有菸草的气味。
“欸,永琳。”
“嗯?”
“我喜欢妳抽菸的样子。”
“是吗。”
辉夜这才慢吞吞地将她的菸叼上嘴,永琳看着那口菸优雅地被吹远的样子,果然还是认为
,辉夜或许天生就适合抽菸这件事。
“妳抽菸的时候,感觉和我非常贴近。”
第二次接吻也有菸草的气味。和辉夜接吻并不令她陶醉,可就是理所当然,像某种必然的
顶礼与确认。久久一次,点上菸,要是碰了面就彼此分著抽,偶尔接个吻,最后大概是一
起抽过的菸也够多了,够近了,上床显得和接吻一样理所当然。
“欸,永琳,点根菸给我。”
有次辉夜这么央求她。她从散在床边的衣物口袋里翻出菸盒和ZIPPO,点了根菸递给
坐在床缘的辉夜,自己端了菸灰缸坐在旁边。意思意思抽了几口,辉夜依旧将菸递给她。
她盯着指间的菸,花了点时间慢慢把菸抽完,捻熄菸蒂时她说:
“问题是,再怎么贴近,我们永远不可能一致。”
“不一致也没什么关系啊。”
蛮不在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就是那种飘忽和漫不经心,时不时仍让永琳感觉她们终究离
得那么远。
“不如说,我也觉得永琳不要太常靠过来比较好。应该吧。”
辉夜是用什么表情说出这句话的呢?她想知道。把菸灰缸搁在床边柜上,永琳转过头,鼻
尖差点就要碰上鼻尖,辉夜不知道为什么咯咯笑着,自顾自翻了身往床上倒。转个头便几
乎逼到眼前,原来又有那么近。
还是很久才点一次菸。ZIPPO成天放到没了煤油。她没有成瘾,却也始终没能离开菸
。
大概是离不开了。永琳有这样的预感。所以后来辉夜和家里闹翻,负气离家来找她的时候
,她总归只是淡淡地从白袍口袋里掏出ZIPPO和菸盒,点了菸,照例分著将那根菸抽
完以后,她说:“到我这儿来吧。”
毕竟是世交,她晓得辉夜家里情况异常复杂,似乎是某种豪门的宿命。离开原生家庭以后
快不快乐,永琳无法断言,但至少感觉比从前要好得多;而她,病人慢慢也接得少了,抽
菸频率本就不高,如今更是少之又少。
“真的是久久一次呢。”
“干么啊?”
“很久没一起抽菸了啊。”
所剩无多的菸又被要走,永琳转而把手伸向啤酒罐。总是隔很长一段时间才看上那么一次
,但辉夜抽菸的样子果然美。她想。
“是呢。不过不准抽第三根喔。”
“真不像妳会说的话。”
“哪有,我明明说过。”
啣著菸,辉夜悠哉地吐出一口轻烟,这才开口。
“永琳还是别太常靠过来比较好。”
“其实也不是我靠过去的。”
惬意地倾斜瓶身,灌足了啤酒,永琳同样吁了口气,说:
“是回过神时转过头去,才察觉原来本就近在身后了。”
就像她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几乎都把蓬莱山家彻底翻了过来,最后才发现伯父和父亲
要她找的人就一路偷偷摸摸跟在自己后头。辉夜没有多说什么,把最后的一点菸抽完,从
她手里接过菸灰缸捻熄菸的样子非常满足。
就是这么一回事。怀着某种确信,永琳仰首喝干最后一点啤酒时,空气里已经没有菸草的
气味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