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给你的信。”
当凤晓生与蔷薇蜡印赤裸裸地映在安希的眼里时,她的表情变得有些疏冷。那些消散在时
间尽头的记忆,比寂寥冬日里散落一地的清寒月光还苍白。
想将手上的信扔掉的冲动占据她的脑海。她本能地不想再与过去有所瓜葛——至少不想再
重回那场无止尽的荒谬游戏。
看出她内心里的排斥,欧蒂娜伸手覆在她略微发凉的手背上。
“打开吧。毕竟是你哥哥。”殴蒂娜说。
她沉默地点头。挑开封蜡,将信封里同样白色的硬质纸张取出。出乎意料地,上面写着凤
晓生的丧礼地点与火化举行时间,而通知结尾却是凤晓生的亲笔签名。
又一次无意义的戏弄?
看到她连牵起应付的微笑都省去,面无表情地注视著那封似是低劣玩笑的讣闻,欧蒂娜稍
作犹豫后,从她手中取过印有丧礼承办地点的纸张,起身对她说:“我打电话去问清楚
吧。”
当她从殴蒂娜口中得到确认,一如讣闻所说后天就是凤晓生的火化与告别式时,她并没有
感到特别难过。
只是院外的阳光太好,透过窗櫺洒在她的眼中,让她感到微微一丝昏眩。
恍惚间她想起那些已被世界遗忘的记忆──
──迪奥斯──魔女──蔷薇印记──决斗者──婚约──世界的尽头──谎言──束缚
──一切就像走马灯,画面一格一格闪过,最终停留在这张讣闻上。
“原来如此……”她用指尖细细摩擦讣闻的尖角,似是无意识般说著,“……哥哥……自
杀了……”
她无所聚焦地望向前方。
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凤晓生的消息。出于本能地避开哥哥,避开过去不堪的一切。接
到这个消息,她应该是要庆幸的,终于不用担心哪天会再被打扰,不用害怕哪天会再次被
卷入癫狂的游戏,能平静地过著普通人的生活,能安稳地喝着茶、栽着花。
能,和欧蒂娜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有点……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
不为所动地看待这个消息,表情在安希木然冷漠的脸上慑服,直到脸庞传来温热的触感,
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流下眼泪。
这就是血缘?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事的,我没有事。”她说。
“我知道。”
“我只是……”
欧蒂娜捧起她的脸,她在那双比晴空还湛蓝的双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会在你的身边,会一直、一直在。”欧蒂娜说。
“……好。”
视线渐渐模糊,说不清是哪一种的酸涩湿润了她的眼眶,她闭上双眼,让泪水沿着欧蒂娜
纤细修长的手指无声流下。
等到她终于能把翻滚的情绪沉淀下去,耳边同时传来了欧蒂娜略微犹豫的提议,那斟酌地
语气使她不由自主望向欧蒂娜。
“……我、让我陪你一起去吧。”语气极轻,似乎担心连这句话都会增加她的负担。
她看着欧蒂娜,摇了摇头。
也只是一个曾带给无尽痛苦的血缘至亲罢了——最后一个有血脉相连的人罢了。竟然会失
常成这样。
分明自己连究竟为什么会流下泪水都说不清楚。
不忍与怜惜在欧蒂娜的眼里浮动。欧蒂娜轻轻地环抱她,右手如安抚受惊般的婴儿,一下
一下地缓缓拍抚着她的背。
——真脆弱。
她闭上眼,让自己依偎在那欧蒂娜胸前。越来越清晰的空荡感几乎要把她吞没,直到那一
次次从背后传来振动胸腔的彷若安抚似的拍击,才把她从失重无序般的茫然中拉回。苦笑
了下,点了点头。
“……好。”她说。
──说好,不会一个人逞强。
夜晚,院子吹来微热的夜风,安希走到沿廊边坐了下来,抬头眺望不见尽头的宁静夜空。
——已经那么久了。
从找到欧蒂娜算起到现在已经快九年,她想起被搁放在寝内的学位证书,原本高中毕业没
打算继续升学,想直接开始就业,却因为一句“想和你一起在大学里散步”改变了想法,
这样轻易改变的自己是不是哪天会让欧蒂娜感到厌倦?
彼此实在太过不同。
欧蒂娜走到她的身边,屈膝蹲了下来,“……要不要吃一点东西?”
她闻声转向对方,“有点没有食欲。”她说。看到欧蒂娜脸上挂著担心,她拾起一抹微
笑,“刨冰,想吃刨冰。”
欧蒂娜的表情瞬间呆滞。很久以前曾收过的特制便当在脑海里,放大再放大。
“还有章鱼烧——”安希说。
“停停!不会还有炒面、烤奶油马铃薯?”
“哎呀哎呀,欧蒂娜真了解我。”
“……这附近没有庙会吧。”欧蒂娜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好吧好吧,任性的女孩。我
记得做这些东西的器具你都有。”
无奈地起身,离去前欧蒂娜回过头,沉吟了会,“等我弄好,别又不见了。”
欧蒂娜站在瓦斯炉前摆弄著面条,一旁的餐桌上章鱼烧上热气蒸腾,另一角的烤箱正散发
著热度,隐隐传来马铃薯的香气。
等锅里的酱油收干,面条均匀地裹上一层深褐色后,她将面条盛起,放下肉片略微拌炒,
再倒入洋葱与红萝卜,很快香气涌出,飘散在厨房四周。
欧蒂娜叹了口气。
结果,她还是只能做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吗?跟以前比起,也只进步了一些——能隐约查
觉到安希的情绪——还是没有把握能好好了解安希;或者说,不由自主害怕安希只是因为
顾及她的感受,而做出她所期待的选择。如果只是这个样子,那……
喜欢的心情……爱……越是喜欢越是不知所措,越是爱越是不知如何是好吗?
原以为早就不会再烦恼这些无法想出所以然的东西。
她将切好的高丽菜倒入炒锅内翻炒,沾附在叶菜上的些许水珠让锅里发出滋滋声。当菜叶
变得稍软,她抓紧时间倒入不久前准备好的面条,左右翻动后,收干酱汁,起锅盛盘。
只是一封信,就害怕彼此会分开吗?
……信?真是龌龊狡猾呀,明明比谁都知道失去亲人的感受,在这种时候却还只顾著自己
吗?分明只是对自己没有自信呐。
——分明,只想着自己。
她停下动作。
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地看着烤箱。箱内隐约可见的橘黄色的灯管隐隐散发热度,她只是
看着它,看着计时的转盘刻度一点一点缩小,直至归零,直至它响起“叮”的一声。尔后
她转身,开启水龙头,把流理台上的用具清洗收拾干净。
当天晚上,她们如每个过往般,牵起彼此的双手,静静地入睡。
深夜里欧蒂娜辗转醒来,窗外的路灯为房内提供朦胧的光芒,她的头侧向一旁,眼前的安
希隐没在室内漆黑的影子里,依稀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欧蒂娜撑起身体,一头长发流泄
而下,与平铺在床上的安希长发交叠在一起融进夜色里。俯身贴在安希身侧,听着细微绵
长的呼吸声,微弱的光线把安希起伏的胸线晕成她心里盲动的晦暗黑影。
“绝对……不要放开我……”她在安希耳边吐息。
“如果你知道,在不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前,我曾想着要把它丢掉……这样的我,很卑鄙
吧。”她说。
超载的情感赋予声音额外的重量。声音渗进阴影里,锐化了棱角。
“如果,你知道他的死亡让我感到庆幸,这样的我,你还要吗?”
“即使卑劣这样,我也——”——这一次,死也不会放开手。
比呢喃还轻的声音潜伏进两人缠绕的长发中。室内再次回归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