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理由
贤者──这只白鹭喜欢红酒。
貘摇曳著裙䙓和尾巴滑进起居室里的样子总是如同夜的降临。或许因为这里是永夜之都的
关系,貘每回的现身于是益发显得飘忽,神出鬼没。走过柔软的地毯,拉开贤者对座的那
张木椅时,倾干的高脚杯正好搁回桌上。壁炉的火光摇曳著,偶尔发出柴薪剥落的声响,
在那张淡泊的脸庞上照出些许长考的模样。
“又是红酒啊。”貘说。
她已经见过好几次。梦里,或梦外。通常是餐桌上,有时在夜中的书房,另外就是睡前,
在这张离壁炉不远的桌边,不时便会有支红酒,一旁有只高脚杯作陪。大抵也仅会有一只
。这种时候总是非常安静。不如说,这个家里恒常是安静的,恒常只有一抹清瘦高挑的影
子在走动,不知不觉间有貘栖居。
貘看见鹭原先把玩钢笔的指头挪向笔盖,拇指抵着笔夹,几乎已打算把笔盖推开,又停了
下来。然后那支把玩在手里的钢笔被搁到了桌案上,压在似乎写了点什么的纸张上头。放
下来的样子很轻,但貘总觉得那支钢笔看起来沉甸甸的。是贤者日常爱用的钢笔,银质的
,笔尖和笔身雕花繁复典雅,和那只安静而沉默的手非常匹配,流利的笔尖在她的注视下
写过很多东西。
“要喝吗?”白鹭说话了。
椅脚挪动的声响大多被地毯吸收,貘抬头时只看见贤者清瘦的背影。新雪般干净的片翼和
一头白发依旧有序,倒是平时的针织衫和领结不见踪影。直到拄著颊,看那双挽起衬衫衣
袖的手将另一只高脚杯搁到她面前,倾注玻璃瓶身为她倒酒时,貘这才想起,夜已非常晚
了。
她与白鹭同时将高脚杯凑近嘴边。然后貘露骨地皱起了眉。溜过舌尖的酸涩风味有多鲜明
浓烈,眉间的皱纹就有多深刻。从首度对酌以来没有一次例外。
“其实我不太懂呢。”
貘轻轻晃着酒杯,在搔动鼻息的浓郁酒香间嘀咕。她先前不曾嘀咕过,这个当下她决定了
她就是要这么嘀咕。大概是当前对座不经意地支著颊的白鹭令貘有种对方会回答问题的预
感。倒也不是质疑贤者选酒的品味。
“为什么喜欢红酒?又酸又涩的。”
温暖的炉火跃动,在白鹭酒后透著薄红的脸上摇出浅浅的影。答复一时半刻没有回来,那
双修长漂亮的手也没有要伸向纸笔的意思,慢条斯理把酒喝干了,指尖拈著高脚杯缘搁回
桌上,清瘦的身躯往后靠上椅背。
“就是习惯了而已。”白鹭说。
貘又含了口酒。不期然地,桌底下有什么东西轻盈地擦过足胫,她猜是白鹭惬意交叠双腿
时趿著室内拖鞋的趾尖。
“──妳在笑吗?”
“……或许吧。”
一向欠缺颜色,几近苍白的这只白鹭的确笑着。直至她凑上前去,撬开那张平时莫名顽固
的嘴,勾到贤者各方面都机能正常的舌为止,白鹭的确笑着。无论是视觉,或触感,那感
觉起来都是笑弧,贴近的时候尤其令人目眩神迷。
舌尖沿着那抹笑弧前进到中途,便失去了方向。贤者不笑了,惟独又悄悄张了嘴,貘比任
何人都晓得贤者不怎么喜欢开口,她低下头,将空隙深深堵紧。白鹭稍微发出了一点声音
,然而远不足以成为话语。
柴薪烧落,睡帽慢慢从留绀色的长发上头被拉下来的声音都很干燥。只有口中是潮湿的,
纠缠起来有酒的味道。
貘低垂的目光看见炉火把她们重叠的影子投在地毯上。影子总归是分开了,她看见从椅上
起身的贤者手里晃悠悠地拎着自己的睡帽,第一次目睹的画面格外新鲜,蓬松柔软的帽穗
就挟在纤长的指头间,食指和中指。落在地板上的影子细长,真的是白鹭一样的女人,貘
想。
那截从领口延伸出来的颈子也一样,像鹭,躺在深色质地的天鹅绒沙发上,尤其显得白皙
、修长。貘优雅地欺了上去,吻贴上肌肤以前,她轻声说:“在这儿好吗?”
“……火还点着。”
鹭只这么回答。她耸了耸肩,肆无忌惮把吻贴了上去。细瘦的白鹭颤栗起来,最明显的是
那股透明的声息,冷冽里有着热意。貘让吻沿着自己不疾不徐解著衬衫钮釦的手往下,舌
尖尽情享受过白鹭细致的锁骨,正想移动时,有修长的指头介入。那怎么也不像拒绝的意
思,于是她不以为意,轻轻咬上鹭削瘦的指头,视野角落捕捉到鹭单薄的肩挪动,随后有
样东西抛到面前。
“别让我说话。”白鹭说。
落到面前,躺在鹭锁骨间的是一副口枷。貘刻意稍微加重了咬著指头的力道,露骨地以鼻
轻哼。
“原来我在妳心目中是品味这么差的一只貘吗?”
是薪火炸出的干响让貘知道时间并未静止。鹭安静地拨开她的浏海,沿着发际落到耳后,
一点一点没入留绀色的长发间的手从她那里几乎夺走了一切。
“总之。”鹭又淡淡重复了一次。
“别让我说话。”
貘便不让鹭说话了。
再度交换一个深吻,她为不能再更寡言的白鹭系上口枷。贤者静静张嘴的样子极其高傲,
又极其服从。貘可以发誓,她生来从不曾觉得自己的支配欲这么令人不快,但当她挟著吻
与爱抚精巧地、小心地将鹭一点一点剥干净,细瘦的身躯和阻绝于口枷后头的声音或鲜明
、或含糊地颤抖时,貘确实非常不愉快地感到非常愉快。
很快貘知道,自己身下是一只娇贵的、敏感的白鹭。光裸的身驱拥有想像以上纤细凝炼的
线条,毕竟削瘦,起伏很是收敛,但总归比鹭平时淡漠的神情要鲜明。她的手,口,舌尖
,或甚至是尾巴,沿着那些有致的起伏跌宕时,那些断续的喘息或模糊的呻吟如实相应,
仿佛断续的其实连贯,模糊的其实清楚,同时拥有痛苦与欢愉的面目,仿佛那才是这只鹭
所应有的,真正的起伏。
鹭在她的支配下淋漓。酒后薄红的肌肤起了微汗,貘看见她的喉间因每一次的抚触和亲吻
抽动,无法成就话语及吞咽,唾液沿着线条优雅的颔缘滴落。她伸出舌,仔细将晶莹的轨
迹舔舐干净,抵上洁白的浏海凌乱的额间时,深红眼睛正在极其深的水光间恍惚地荡漾。
鹭的淋漓不止于此。貘的指头贯穿她时先是潮湿,然后才是柔软。在一片水润紧炙间抽动
的过程里,声音暧昧得一塌糊涂,她紧紧拥著鹭,额抵著额,那双清瘦的臂弯搂着她的颈
,进出时无从分辨口枷后头是呻吟或哭喊。
鹭的抽颤亦是她的抽颤。窄仄每回绞紧的都不只是她的指头,几乎和啣著口枷的鹭一起濒
临窒息的刹那,她们同时迎来切身的痉挛与震栗。貘在前所未有的紧绷间感觉到前所未有
的放松,淋漓的白鹭更是淋漓。
削瘦的臂挂在肩上,在貘眼底鹭简直就将支离破碎,奄奄一息。她小心地退出,拆口枷时
像在碰易碎品,晶莹的羽翼和白发凌乱,貘觉得那其实就与一堆锐利的玻璃碎片散在天鹅
绒沙发上无异。她将那副口枷往一旁的几上扔,和鹭从她发间抽走的睡帽落在一起。
貘花了一些功夫,好不容易让那些赤裸锐利的破片在她手心里,在她眼底,重新回复成一
只白鹭的轮廓。她确定那些碎片扎手,她也确定那些碎片扎了手亦不会见血,但就在她的
手和亲吻抵达鹭的脸庞,试图抹去凌乱的痕迹时,她的指尖和鹭致密的肌肤上都带着浅淡
的微咸,像血的味道。
“……下一次。”
貘是在很深的亲吻以后开的口。鼻尖蹭著鼻尖,白鹭过度沉默的嘴就在唇前。她的声音比
鹭的唇更早开始颤抖,说话时貘才知道自己在恳求。
“不要再有下一次。──拜托。”貘说。
那副圈在肩上的纤细臂弯慢慢松开了,鹭缓缓支起身,修长的指头伸向脑后,将松脱的乌
黑缎带彻底解开。然后是浏海与浏海、鼻尖与鼻尖摩娑的触感,凌乱的白羽轻盈擦过肩头
,迷濛的视野里她看到鹭沉沉闭上眼睛。说话时貘才知道鹭也在恳求。
“所以──别让我说话。”
清澈透明的声音拂掠过耳畔。貘选择就这么让白鹭清澈透明的声音一直停在那里。在耳畔
,只是单纯的声音,没有话语。
这回她依然不让鹭说话。她让鹭出声。
貘换了种形式,将鹭长久以来欠落的起伏补上。悉心,并且充分、明晰。煽情的挺探和摩
娑间,鹭那双细瘦的长腿圈上腰际。她想鹭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喘息里偶尔拾得一些
音节,听上去非常难耐,颤巍巍的。
“──朵、蕾…米……──”
直至高潮瞬间的中断与空白为止,貘始终执拗地将白鹭的声音留在耳畔。鹭的声音在倾覆
世界以前先倾覆了她。
柴薪又发出了烧落的干响。其它地方那么淋漓的一只鹭,如今抵在貘沁著薄汗的肩上,透
明的声音也半干了。大概是从喉间慵懒的低吟察觉了这点,和圈上来时一样,纤白臂弯安
静地松开,捞起落在沙发边的灭紫色衬衫披上。
貘松开手,目送鹭从沙发上站起来。不久先是有一件毛毯轻飘飘落到腿上,她摊开毯子,
乖乖将一丝不挂的自己裹在里头,柔软的毯上有茉莉的香气。鹭身上的味道。
她从鹭手里接过自己那支斟了半满的高脚杯。衬衫披得很随意,乱七八糟地一路敞到腰际
,钮釦也不扣回去。她看着鹭一面含了口酒,将那支红酒搁到茶几上,重新坐下来,轻盈
地震了震片翼,然后靠上椅背,伏下眼睛的样子看来有些累了。
貘轻轻晃了晃尾巴。柔软的尾穗无声无息搔过鹭的身侧,鹭纤细的喉头动了。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寡言的白鹭用短短三个字就问了太多,貘思索著,跟着倾注高脚杯,含
了口酒。细细尝过葡萄浓郁的酸香和复杂带涩的尾韵后,貘沉静地回答:
“因为想听妳的声音。”
鹭又喝了口酒,不再说话了。没有说话的必要。柴薪剥落的声音隔得越来越长,到头来只
剩布料偶尔与天鹅绒椅面摩擦的动静,还有高脚杯倾干后,瓶口轻轻磕上杯缘、倾注红酒
的微响。
沉默地分完那瓶红酒,夜已非常深。貘缩在沙发上头,安静地看白鹭收走空瓶和两支高脚
杯,最后把壁炉的风门关上。沉浸在些微的酩酊间,注视著炉内只剩余烬的幽微火光和白
鹭清癯的背影,貘提醒自己最好记得。
──下一次,还是要这只鹭好好回到床上吧。
(Fin.)
怎么说呢。
我一定是业力引爆了。(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