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24〉
仿佛将最后一点夜色稳当地收容起来,夜蓝色的JAGUAR迎著春日清早的阳光驶进车库,在
阴影中安静地熄了火。
其实假日的都市一向清醒得没这么早,平时碰上假日的她也是。在这个时分回到家中的车
和她自己都是货真价实地被夜晚遗留至今的东西。每回值完假日班,惯例渡过无论平静或
骚动都彻夜难眠的二十四小时后,她总有这种感想。
扭转门把,开门的瞬间,日光和她的影子同时投进屋内。室内笼罩在薄暗间,她开了灯,
玄关和客厅一隅临时清出来的空间、角落堆积的纸箱都还是她出门前的原状。她换上室内
拖鞋,从公事包里摸出手机时的样子已经有点迷濛,最后发出的讯息只有非常简短的三个
字:“到家了。”
脚步声回荡在无人的家中,听上去不知怎的就是响,有几分困顿的味道。她将公事包和褪
下的风衣搁回各自应在的位置,上楼换衣服换到中途,才想到理由──值完假日班的周末
,已有好一阵子都不是一个人过的了。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一个人过了吧。套上方便活动的针织衫和牛仔裤,耐著呵欠回到一楼时
,她无意在楼梯上瞄到散落在客厅边角的纸箱,挟在逐渐攀升的困意间,不经意的念头乍
然闪现:在这个家里,自己一个人独处的周末,这也将是最后了。
和搬家公司约的是下周六。原以为朵蕾米可能会出现的,毕竟钥匙她预先给了。交过去的
时候那张娃娃脸罕见地浮现了为难的神情,还自顾自咕哝著“这样不好吧”的时候,她已
经把钥匙塞到那只迟迟不肯伸来的手里,迳自推开办公室的门下班了(惟独朵蕾米尽管拿
了钥匙,依旧从不挑她不在的时候造访)。
若问她后不后悔,那当然是不后悔。不过她至今依然也不晓得,那个一阵狼狈的午后究竟
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以致自己能那样云淡风轻地问朵蕾米要不要搬过来一起住。大概那总
归就是一种冲动,而有时就是需要这样的冲动推上一把罢了。她只记得,那天下班到家,
开门时就和方才一样,举目所及,满屋子乱糟糟的。
第一时间,她看了想死。有太多画面在刹那间一齐涌到眼前。可就在动手收拾起来的时候
,还是有另一种以别的层面而言令她想死──当然,不是难受得想死──的实感。只豢养
她一个人的时候,这屋子必然干净而整洁,她留下的痕迹就是不留痕迹。而当前的凌乱,
所有曾失序的事物所遗留的痕迹仿佛在说,很快地,这间屋子就不将再只豢养她一个人了
。
于是,和在这个家里自己独处的周末同样久违地,她决定吃顿随便的早餐,信手将两片吐
司塞进烤面包机里。倒是手冲咖啡的一切工序,从烧水开始,磨豆、温杯、将滤纸里的咖
啡粉整匀、注水……即便老早作惯了,从容间依然仪式般仔细。
一边翻报纸,一边嚼著什么也不加,真的只有烤过的两面白吐司,马克杯凑到唇边时她想
,万一朵蕾米在肯定免不了一阵碎念。但反正她刚熬完夜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反正是最后
一次了。
吃过除了手冲咖啡以外随便得彻底的早餐,靠咖啡因勉强将值完班的疲惫压在最低底限,
她将厨房的东西统统洗干净归了位,接着转向客厅。堆在边边角角的纸箱们似乎也在说,
当前实在不是睡回笼觉的时候──应该说,她八成也睡不着。
藉这个机会,把家里重新整顿一番也没什么不好。
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把现状号称清理到一半的──其实几乎已干净得不能再更干净、整
齐得不能再更整齐,了不起只能再翻出一些可以处分掉的杂物──客厅系统柜的其中一个
小抽屉拉开的瞬间,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对,是可以处分掉的东西。应该是。
然而,她拿着那薄薄的一叠药单和收据,回过神来已坐到了沙发上,一张一张慢条斯理依
序翻起来。她记得,到头来没有吃掉的最后半颗安眠药,在当时自己休完年假回来以后便
干脆地处分掉了,空药盒还一并收在抽屉里。就是这叠药单和收据,那时她是怎么想的才
决定保留下来呢?
修长的指头翻著,翻著。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上头的每一个日期、每一种药物的名
称、每一项作用、每一项副作用。所有的影响。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每回去看诊的时
候,分别的时候,意想不到再会的时候,被告白的时候,接吻的时候,首度在她家过夜的
时候,吵架冷战的时候,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一起盛大地睡过头迟到的时候……
在收拾到一半的公寓里,挟著餐桌吃随意凑合的晚餐,总是游刃有余的她狼狈地红著脸,
视线游移,吞吞吐吐了老半天,自暴自弃地炸出“但我就对妳一见钟情啊有什么办法”的
时候。
在收拾到一半的家里,一个人吃过随便到极致的早餐,无预警翻出几近被自己遗忘的药单
和收据,忍不住在沙发上翻了又翻的时候。
她的指尖才刚溜过成叠单据上最早的日期,留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嗡
嗡震动,她探头觑了亮起的萤幕一眼,看见打来的人是谁,伸手去捞手机时她不免想:这
个人,真的,很会。太会了。她说她拿自己没有办法,但是,自己也是拿她没有办法的啊
。
“喂?”
“是我。没吵醒妳吧?”
“嗯。”
“……怎么了吗?声音好像,呃,有点……”
──嗯,这个,绝对不能让朵蕾米看见。
怀着这样的确信,她搂着那叠药单和收据,整个人缩到沙发上,闭起眼睛,只是把手里的
话筒更仔细地贴近耳际。
“没什么。等等要过来吗?”
“最后的整理比想像中花时间,我再看看情况吧。”
“这样啊。要帮忙吗?”
“作人要多没良心才会开口要一个刚值完假日班的医师继续来帮自己大扫除啊?”
她轻声笑了。
“所以,我有可能不过去囉。一个人没问题吧?”
“……嗯。”
“早饭吃过了吧?”
“…………嗯。”
“真的没问题?回答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耶。”
好像有什么和布面沙发摩娑的声响。直到后脑勺略微有些发丝被轻轻扯动的感触传来,她
才发现自己的头已经往一旁歪了下去,根本抱着膝半瞌睡起来了。
“真的没事。只是有点困而已。”
“是吗。”
“嗯。”
勉强忍住呵欠,她将脸埋在膝间,小声说。
“好像没说过吧。不知道为什么,和妳一起的时候,总是或多或少会觉得困。”
她一这么说完,电话那头唐突地陷入了沉默。她毕竟半瞌睡着,具体到底经过了多少时间
她并不清楚,但就连迷糊的她也感觉似乎差不多该出声呼唤朵蕾米时,话筒彼方终于有声
音再度传来。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呢。”
接在突如其来的沉默后,朵蕾米这么回答。也不晓得是不是她朦胧间的错觉,那声音在笑
,听起来好像有点害臊。
“……是吗?”
“是啊。好啦,觉得爱困就快点乖乖去躺平。”
“嗯。”
“有什么事就打给我。”
“嗯。”
“那就先这样囉。”
“嗯。”
“──去吧。”
嗯。又是小小的,轻声的颔首后,电话终于挂断了。她继续在沙发上缩了一会儿,落入睡
眠寸前,是胸前那几张轻薄的纸张摩娑的微响提醒了她。把手里那叠药单和收据再一次悉
心抚平,茫昧的困意间,她慢了好几拍才总算意会过来,方才的对话里,朵蕾米为什么那
样答复。
究竟是不是荣幸呢,她不知道。倒是她和朵蕾米为什么走到了一块儿,如今看来仿佛兜了
一大圈,或许偶然,或许命定,可她觉得都不是。就只是正好。对,不多,也不少,就是
正好而已。
有若对待极其宝爱的事物,她将那叠理齐的药单和收据重新收进系统柜里,仔细而慎重地
,以双手好好阖上了抽屉。
(To be continued.)
这只鹭对话的时候有九成就是“嗯”而已但怎么可以这么萌我真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