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芫花地
第一节 圣盒
时间回到数十日之前，洛海与夕雾坠入两茫镜，历经一番斗转星移，突然又被释出，一齐
摔落在地。
夕雾被摔得七荤八素，自离开丹城就没如此狼狈过，不禁跳起来大骂：“破镜子！若不是
在水底，我定会把你砸个稀烂！”
洛海缓缓从地上坐起，打量周围，发现两人身在一间屋内。这屋子破旧且肮脏，墙壁上湿
迹斑斑，天花板还破了个洞。傍晚金色的霞光从洞里投进来，落在草垫破烂的泥土地上。
她环顾四壁陈设，见旁边只有个半腐烂的木头床架，东边墙壁上的窄窗外，是斜躺的荒山
还有杂乱稀疏的松树林，这景象却有些眼熟。
夕雾对天跳骂了一阵，停下来，犹自带着怒气，望着周围问：“这是什么鬼地方？”
洛海怔怔思索却答不出来。她勉力站起，走去推开虚掩的房门，只听锈蚀的门轴发出嘎嘎
声，除此之外，一片静谧。外面明明还未完全日暮，一切却被似有似无的雾气遮得影影绰
绰。此地一定荒废很久了，唯见门脚一条小路顺山蜿蜒，远处的农舍在薄雾中化为剪影。
屋旁有棵焦黑的枯树，树上还有半截断裂缰绳。
枯树跟这断绳却是打开回忆的钥匙，她呆住了。这里原来是澜水村。她曾在此等待循迦归
来，凝望着这条小路不眠不休好几个昼夜。他回来的时候虽然一脸疲惫，仍不忘安慰她，
对她微笑揽她入怀。旧日景物仍在，人事物全非。
她满心疑惑，颤声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里？这到底是哪里？”夕雾也很狐疑。
“这是澜水村……”她走向已被废弃的村子。听说物族人兵败柏桑后，瓦族叛军把附近村
落洗劫一空，能毁掉的都毁掉了，此处已无人烟。
原来就连物族人也无法在自己的村落安居乐业，到头来依然一切成空。她在废墟中徘徊，
眼看昔日遗迹，夕雾百无聊赖的跟着。
如果有一天整个世界都荒芜如此，爱谁恨谁还有什么关系？就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轻快散
去，人的痕迹也终将化为虚无。
她低声说：“我住过此处，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夕雾突然说：“青浅之女，两茫镜是狄寒设下的神物，带妳到此处一定有目的。妳旧居可
有什么特别之物？”
经他提醒，她才忽然想到，原来结界之力带她回来是为了圣盒。
取得圣盒，只会让恺在成王之路上越走越远，与她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但这毕竟是母亲的
遗物与期望，多年的等待只为了今天。
她指点道路带夕雾上山，往澜思湖方向行去。
路上也多有焚烧损毁痕迹，路面坑坑洼洼。到了湖边，雪籽草又结实了，她摘下尝了一粒
，却苦涩无比，只得捧水漱口。
夕雾道：“我在岸边等妳，动作快点，不要耽搁太久。”他本是个没耐性的少年，但此事
跟圣盒有关，倒是十分好奇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湖水依然清洌，洛海依言下了水，从大石边往下游去。母亲要求被葬在湖底石洞里，还说
把一切属于祭司身份的都封存在身边。现在想起来，这话似乎另有所指。
她到了湖底，眼睛适应幽暗光线之后，察见墓穴依然封存完好，就依次搬开洞口堆放的石
头，探身进去。母亲的旧衣已成灰黑，手一碰就化浮尘。她避开片刻，暗暗向在天的魂灵
讲述缘由，待腐灰散尽才回去查看，果然发现角落有一堆青石凸起。她一块块取出石头，
底下是个浅坑，伸手摸去，触到了个光滑坚硬的长方之物，沉甸甸的比石头还重。她慢慢
将其拖出，见那是个通体发亮的漆黑长盒。
盒盖上刻着精细繁复的藤蔓图案，茎凹下，叶子凸出，都闪著清澈不变的银光。银藤缠绕
捧出一朵花，花蕊嵌著深红宝石，就像火焰晕晕照亮近周。放了这么多年，这盒子毫无腐
坏痕迹，光洁如新，如此华丽精美，应该就是狄寒留下的圣盒。
她带着圣盒游上岸，湿衫迤逦，慢慢走到循迦给她讲故事的那棵树旁，坐下试图开启盒子
。夕雾在旁站着，只看，不帮手也不多言，似乎是感应到了某种天机。
洛海尝试片刻，盒盖密封严合，找不到开启处，直到无意间按下花蕊里的那颗宝石，才听
到啪哒轻响，机关启动，盒盖向上抬起。
水族人精通防水之术，盒子里面十分干燥，盒底铺有光亮黑缎，上面放著块折叠起来的发
黄布绢。这绢子象蝉翼一样薄，质地轻软，四角用金银丝线绣着花卉图案，边上还缀有几
乎透明的细密花边，是块极精美的手绢。手绢里似乎包著些东西。她轻轻展开，发现里面
包著的是一绺黑色头发。还有卷手指粗细的极薄羊皮，上面漆著金色的静水文字。
她注视著这绺头发愣住了：瓦族的圣物、妖王转生的凭据，竟然是一束细顺柔软的头发。
这是谁的？
夕雾瞧见盒子里的东西，大失所望：“这就是圣物？那上面写什么？”他指指那羊皮。
洛海轻轻解开银绳，将羊皮摊开。静水文言简意赅，虽然篇幅不长，唸述起来却也得花好
些时候。夕雾竟安静聆听着。
一一六二年，一个年轻的瓦族男子在丹城某湖边遇到了一个少女。少女那非比寻常的美貌
吸引了他，而一个吻使两人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这短暂温存从此深深刻印在他心中。越是难以预料的结局，越是从未期望过收获的随意撒
网，越能捕获这不为世俗束缚、桀骜不驯的灵魂。她甜蜜温润的嘴唇慰藉了他流浪已久的
心；外表高贵冷傲、内心热情如焰的个性更像是他自己在镜中的投影。他爱上了自身的投
影，世上仅有的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魂魄。拥有过她之后，在漫长的旅途中，他再也没有
接纳过其他的女人。
击败物族，取得丹城，除了令瓦族人都扬眉吐气，也是为了找到她，向她证明整个世界都
掌握在他手中，她无可抗拒也无可逃避。
不论她是物族人或瓦族人，有什么不同？他是这天下的君王，所有人都是他的子民，她必
须向他低头。
一一七一年，他兵临城下，物族新上位的女王段奕慧出现在城头。他一眼就认出这名神态
高傲倔强、毫无惧色的女子就是那晚他在林中遇到的少女。她也认出了他。两人终于触摸
到命运这无形而坚韧的蛛网。
当晚她派特使送来一绺黑发，告诉他，她手上有他的血脉。字条里写道：这孩子是我血中
的血，十月的结晶，偷藏的火。孩子和你有同样的面孔和髪色。我养育八年，现在交还给
你，当作一切的了结。
他不知道自己有孩子，欢喜若狂的依约前往，不是为了断绝了结，而是为了告诉她：重新
和谈吧，他愿让物族人保留领地，只要她回到他身边。
他高估了爱情和渴望的力量，低估了血统与权力的烙印。在树林中，他遭到伏击，身中毒
箭，一周后性命垂危。
手卷最后写道：
“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知道你将承继我的一切，除了这可叹的命运。绕海
洋走一整圈，无法到达海中央，我的一生被浪掷了。最后我低头，她却已经不在。
我是虚幻声名的例证，是世间该被诅咒的一切无关紧要之物的受累者。你若回到我族，应
当承继我的位，但不要错走我的旧路。原谅妳那骄傲而愚蠢的母亲，不要憎恨物族人。
我看见满池的金色落叶，也看见无数双明亮欢乐的瞳仁，却唯独不见我的爱人。
她带走我的灵魂，走失已九年。远在天边消逝，就如暗蓝湖水中的一颗露珠。
……”
听到这，夕雾讶然的打断她：“什么？狄寒跟段奕慧生下了孩子？丹城那些人要是知道了
……哈哈哈，真想看他们的表情！”他笑得连连跺脚。
洛海却是泪流满面。
狄寒去世多年，这手卷想必是他临终所写，字字恳切悲痛，令人如见当时情状。他思念爱
人，却因极度自负并未打听她的下落来历，最终死在她手中。而段奕慧呢，她把恺抚养成
人，难道不也是因为无法忘记当时的眷念？既然两情相悦，为何不能相处，为何宁愿终身
遗憾？
在世人心中，钱财、权力、自由……每样都重过感情。那么心碎为尘无关紧要，思念刻骨
无关紧要，眼泪不值一文……
她默默忍住眼泪，双目却是通红，低头凝视那手卷最后展开处显露的一行银字。她并未开
口唸出，因此夕雾只以为手卷上的内容已讲完。
那行字写着：“循心而往，遵吾指引。”
这是什么意思？她正在思索，只听叮咚两声轻响，低头望去，地上掉落了两半镯子。这手
镯本是循迦给她戴在手腕上的，不知为何碎裂落下，连颜色也黯淡下去，变为如泥土一般
灰黑。她更觉失落，弯腰想拾起镯子，但在指尖碰到它的霎那，碎片也灰飞烟灭，在地上
随风轻扬而去了。她心里喀的一声，他给信物，竟然这么快就在她身上损毁……
夕雾却眼睛一亮，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片刻方道：“青浅之女，我要去丹城完成左祭司交
给我的使命，妳要随我来还是自行回去？”
洛海摇了摇头，垂目说：“你自去吧。关于圣盒里的东西，我自会转达给王，你不可透露
给他人。”
夕雾不置可否，嘿嘿冷笑几声，化为一道蓝光自顾去了。
他走后，洛海怀抱圣盒在湖边呆呆站立，想着心事。循心而往？但是她该往哪里去？茫茫
世界，有哪里是她应该去的地方？
这封信如被恺看见，恐怕与狄寒所愿相反，反而会让她对物族人的仇恨更加炽热。不，这
盒子暂时不能交给她。那么，她该去找谁？她茫然思想，几无知觉的走去，却见前路夜雾
越来越重，月光虽然升起，温柔光亮却照不穿这团灰暗。
小路在前方一分为二，她在岔路口停下，低头凝视圣盒上的深红宝光，重又抬起眼时，望
见左边远处有个人影牵着马，回头朝她望来。那人柔黄散发垂肩，神态温和可亲，目光宁
静，看见她时微带笑意，根本还没开口，却像是已说了十句百句暖心暖意的话语。他驻足
停下，瞧了她片刻，便转头继续前行，旋即隐没在白雾中。洛海只是静默的望着他
远去。她仿佛看见当初的自己跟着他一同走了，但是他的温柔再切实，那条路的尽头也没
有可容身之处，只有荒弃的村庄。那个身影再可亲，也只能停留在回忆里。
她看向另一条路。
那边更是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她该追寻的人，想要的一切，都掩盖在未知中。
然而她义无反顾的动了身，抱着盒子往那条路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