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回到台湾一个礼拜,她什么也没做。
就只找了房子,整理了行李,找工作的事……她默默的抗拒著。
一直到Emily打电话来。
“祺宝贝,妳resume丢了几家啊?”Emily开门见山的问。
“我都还没丢耶……”她说,有点心虚。
“什么?!妳都没丢?妳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看妳?”
Emily焦急的问,的确,一个礼拜什么都没做,是真的不太像她。
“没啦,就忙一些琐事,整理房子,调时差什么的,要开始丢了啦,不要那
么紧张。”
“欸我跟妳说,我今天回学校面试,妳的冰山学姐是其中一个面试官耶。”
Emily像是要跟她报告似的说。
“更正,她不是‘我的’冰山学姐,然后呢?”她压下心脏跳到喉咙的紧张
,努力装冷静问。
“妳的反应还真是跟她一个冷耶……她只问我出国之后有什么感觉,对于在
医院看到学到的种种,就这样。”Emily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曦也问过似曾相似的问题,问她在实习时感觉到什么。
“人生无常,什么都抓不住,所学的永远不够。”当时的她这么回答曦,至
今,面对这个问题,她的答案依旧没变。
“那妳怎么回?”她好奇Emily会给曦什么答案。
“就……欸,我觉得我死定了啦,我根本没料到她会问这种问题,就乱答一
通,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她可以想像电话那头Emily的表情,很好笑。
“那我只能,祝妳好运了。”她说,故意带点幸灾乐祸。。
“吼,妳真的很不够意思耶,连点同情都没有。”Emily抱怨。
“好吧,那祝妳早日收到录取通知。”这句是真心的。
“那妳呢?我看到我们医院放射肿瘤科有缺,妳会丢吧?”她前几天有注意
到这则讯息,但,她不确定。
“会吧。”她不知道。
跟曦待在同一间医院,是好事吗?这也是她为什么一直没有丢履历的原因之一。
“那就希望我们能当同事了……”
“丢了又不一定会上。”
“丢了一定会上,我今天碰到在放肿科的学长,他有问起妳,还要我叮咛妳
一定要丢。”
“这种感觉好像被内定……”她不喜欢这种有“关系”的感觉。
“谁叫妳太优秀,学长还说他们知道妳不留在美国都很惊讶。”
“妳没有乱说话吧?”她有些紧张。
“当然没有,我只说妳想回台湾。”幸好,Emily靠得住。
“好啦,我知道了。”
“要记得丢喔!”挂电话前,Emily又叮咛了她一次。
挂了电话,又不自觉的想到了曦。
看到Emily,曦会想到她吗?还是她早已被曦忘记了?
最终,她还是把履历寄出,并且录取了。
Emily也录取了。
两个人一起,从专科的R1开始自己的“医师生涯”。
之后就是Emily时常跟她“报告”曦的种种,像是,曦依旧单身,也依旧是
冰山,可是是精神科病人最多的医生;曦也在唸博士,但就只是申请了学校的博
士班,曦说她不想出国;曦也跟她一样,拼起来废寝忘食,常常连饭都忘了吃……
“她根本跟妳一个样。”那天她在餐厅遇到Emily时,Emily拿着筷子指着她说。
她笑了。
是曦跟她一个样?还是她跟曦一个样?
虽然在同一间医院,但两个人的科在最遥远的对角,她知道,以曦的“习性
”,她知道如果不是刻意,两个人可能真的都不会碰到面。或许这也是为什么,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里的原因吧。
很矛盾的,她想见曦,但同时也逃避著任何可能跟曦碰面的场合。
在同一医院,却从来没碰到面的机率有多低?如果再加上她刻意避开,就是
她现在的这么低。
“什么?!妳都已经待在这快半年了还没去见她?”Emily坐在她对面惊呼。
“妳一定要这么大声吗?我以后绝对不要再跟妳一起吃饭。”她用手撑著头
,可以感觉到路人都盯着她们两个看。
“我不敢相信妳居然这半年真的就只是‘当医生’,然后什么都没做。”
Emily瞪着她。
“我去医院本来就是要当医生的啊,不然咧?”她说得很理所当然。
“那妳又为什么一定要回台湾当?留在美国不更好?”Emily在“重要时刻
”的问题都很直接。
她沉默了,默默的吃著盘子里的东西。
“好吧,那我问妳,妳没去见她,那妳‘看过’她了吗?”Emily换了一个问题。
她摇头。
“这也太离谱了……妳是故意不去找她的,对吧?”Emily一点情面也不留
给她的戳破。
“妳又知道了?”她说,但很心虚。
“当然。妳想做,妳想要的,妳不会等,不会迟疑,至于妳不想的,妳知
道……”
“好啦好啦,妳说的都对。”Emily对她的“企图心”也是很了解。
“祺,去看她,就算只是躲在角落看一眼也好。”Emily突然严肃的说,严
肃到她吓了一跳。
“为什么?”她不懂。
“去看就是了,看了妳就会知道为什么。”Emily神秘兮兮的说。
“好啦,我会去看。”说这些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会不会去。
“她知道妳回来了。”Emily又说了一件让她惊讶的消息。
“妳怎么知道?”她的动作停住。
“今天meeting轮到我报,她看到我们的照片……但我发誓我不是刻意的。”
“不然她怎么会看到?”她压根不相信Emily的“无心”。
“我的桌面啊!妳忘记了吗?”
“喔!Shit!妳的桌面!”Emily的桌面是她们第三年的圣诞节,一起参加
学校活动时的合照,Emily很喜欢那张照片。
“但她什么都没有问,我甚至看不出她有什么表情。是另外一个学长问的,
我就说是跟我一起出国回来的大学同学,他问我能不能帮她介绍……”Emily的
眼睛溜了一圈。
“妳不要告诉我妳该死的答应了!”她用手指著Emily说。
“我当然没有!我说妳心有所属。”Emily得意的回答。
“我……我真不知道妳这样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好无奈。
“好不好都没办法了,我已经说了。剩下的……妳说过妳会去看她,别忘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她不停的思考Emily要她去看曦的目的,什么叫“妳去看
就知道为什么了”?还有,她到底在抗拒什么?为什么连“偷看”都不愿意?
是怕看了之后会哭?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去找曦的冲动?又或是,她无法接
受如果真的如她想的,曦早已忘了她,她早已被判出局的事实?
Emily和其他同学都说她坚强,在美国四年不管多难多重多大的压力,她都
咬著牙,没有太多抱怨的撑过了,甚至鲜少向人求助。
在许多人眼里,她是“女强人”,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支撑她坚强的,是曦。
把“曦”这个条件拿除,她的脆弱,也许是连自己都无法想像的。
“原来,妳是我的武装。”她看着萤幕上,她跟曦唯一的一张合照。
依赖一个人,让人坚强,也让人脆弱,像把两刃的利剑,在给予力量的同时
,也刺痛着心。
“好吧,是该找机会去看看曦了。”睡前,她对自己说。
之后,她的活动范围开始往曦所在的位置延伸,一点一点的,在些许害怕与
期待交织的心境中游荡,有的时候,甚至感觉自己像是在医院无目的飘荡的游魂。
“祺!妳怎么会在这。”叫住她的,是另一个大学同学。
“呃,我来找Emily。”她撒了谎。
“喔对!Emily的科在这栋,但她今天好像没来耶……”
“是喔?好吧,那我再打电话好了,掰!”像是做错事被发现的小孩,她感
觉自己是“逃”回办公室的。
咫尺天涯,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不过几天之后,她有了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精神科的一个学术研讨
会,而曦是其中一篇论文的presenter。
她在研讨会快开始前才闪进会场最后一排,但阶梯式的座位,让她一眼就看
到曦的背影,在第一排。
“她瘦了好多。”她在心里想着。
在曦之前的人讲什么,她都心不在焉,脑中出现的都是曦多年前在晨会上报
告的画面。
所有神游向外的注意力,在曦上台的瞬间回到脑中,她睁大了眼,视线被曦
的慢慢走上台的身影牢牢吸住,甚至觉得连眨眼都是多余。
曦开口的瞬间,她可以感觉到压抑已久的想念刹那间全涌上心头,包括眼泪
。努力的眨眼,佯装打呵欠,硬是让不听话的泪腺暂时停止工作,“不可以在这
里哭。”她不停的告诉自己。
但曦的表情、声音、自信,不断不断的冲击着她的感官,仿佛在挑战她的自
制力。
她庆幸自己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确定曦不会看到她,更不会发现她,光是
躲在角落看曦就让她几近失控,真的面对曦……她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反应。
曦流利的讲著关于她的研究,就像讲稿已经牢牢印在她的脑中,除了以前的
晨会,这是算是她第一次在正式的学术场合听曦说话。
也才发现,她跟曦之间的距离,依旧比她想像得遥远。
她以为拿到学位,有了专业的知识后,会让她觉得跟曦接近了些,但此时此
刻,曦在台上的风采,一开口就展现出的自信,她可以感觉到会场的气氛随着曦
从台上洒下的字句,还有在投影幕上变换的PPT牵引著,原本空气中弥漫的涣散
以及无精打采逐渐消失,曦成功的抓住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有条不紊的将临床
与学术整合、比较,曦的论文精彩的呈现了她的研究。
在曦报告结束时,热烈的掌声响起,把先前的人都比了下去。
“难怪她会是最后一个,谁还敢在她后面上台啊?”她听到身边陌生人的声音。
“一直都是这样啊,所以只要她要发表,一定都是在大礼堂。”另一个人回应。
主持人上台替这场研讨会结尾,之后是一群“大老”们的冗言,她起身离开
,推门走出去时,看到曦从前门溜了出来。
她急忙关门走向转角,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办法面对曦,再一次的,她头也不
敢回的逃走了。
“我到底,还要多努力,还要多久才能追上妳?妳为什么可以那么优秀?”
她喃喃自语的问自己。
然后,在更衣室里,她哭了。
她真的好想念曦,好想看到曦对她笑,带着些许戏谑、宠爱、温柔的笑。
“在人前的冰山,在我面前却跟小猫一样。”曦总会这样笑她。但她享受被
曦嘲笑的感觉,因为曦的语气里,有着满满的疼爱和呵护。
曦从来没有对她发脾气,好像不管她做什么,曦都是在一旁,带着若有似无
的微笑看着她,真的就如同,看着小猫玩耍一般。有的时候她甚至有种,在曦的
眼里看到了“满足”的错觉。
她想念那样的时光,想念那样的曦。
“是不是,那样的妳,永远只能在记忆里,伴着泪水出现了?”她问自己,
没有答案。
瞬间她明白了Emily为什么要她一定要“看”曦一面,Emily的目的,是要她
面对自己始终在逃避、不愿承认的─她还爱着曦,一分一毫都没有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