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要忘了,我们是猫。”曦看着镜子里,她的眼睛说。
然后她醒了。
曦的一颦一笑依然记得清楚,她没忘,她笑了。
这些年,对曦的记忆是她前进的动力。
到美国四年,曦总是不时出现在她梦中,不管在梦里做了什么,曦总会不断
重复那句:“不要忘了,我们是猫。”
“妳醒了没?。”是她的室友,跟她一起来美国的同班同学─Emily。
“还没。”她说。
“最好是。”在美国,Emily是跟她最亲近的人。
“几点了?”她问。
“九点半。”Emily说。
“还早,我要再睡一下。”她说。
“不要啦,起来陪我打报告,我有问题要问妳啦。”Emily哀求道。
这又让她想起了曦。
在台湾的日子,她在写报告时,也是缠着曦问问题。
而曦,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耐心的回答那些对她而言,或许是“小儿
科”的问题。
“欸欸,妳有没有在听啊?”Emily不知何时抱着电脑爬上了她的床。
“什么?”她回神。
“欸,我真搞不懂妳耶,妳为什么那么坚定要回台湾?大家来美国都是为了
要留在这,而妳却放弃人人羡慕的机会……”Emily是指教授想留她下来唸博士
后研究。
“我就是喜欢台湾。”她说。
但其实,是因为曦在台湾。
她跟曦的关系没有人知道,她也不想任何人知道,那是她心里,属于她跟曦
的秘密。
“我说,妳该不会是因为有爱人在台湾吧,祺宝贝?”Emily总爱这样叫她。
刚开始她还会反抗,后来她也认了,就放任Emily这样叫,毕竟在这里,
Emily可以算是跟她相依为命的“同胞”。
在国外这些年,她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一个人”真的是行不通的。
“妳哪来这种诡异的想法?”她挑眉看着Emily问。
“不知道,直觉。”Emily转头,盯着床上的她。
“白痴。”她说完,翻身下床,被Emily这么一闹,她醒了。
“被我说中了,对吧?”Emily跟着她下床。
“妳想太多。”她按下电脑开关,走进浴室刷牙洗脸。
“祺,来美国这些年,妳给我的感觉越来越像一个人。”Emily靠着浴室的
门框看着她。
“谁?”她问。
“那年带我们精神科的R3,那个跟你一样被称做冰山的学姐。”Emily直直
的看着她说。
“是吗?这样很好啊。”她边刷牙边说。
事实上,她也一直以曦为目标,她想成为曦那样的人。
“一点都不好。”
“为什么?”
“太……不真实。祺,别让自己变得那么不真实。”Emily的表情很认真。
“喔。”
“祺,我是很认真的。”Emily走到身旁,从镜子里看着她。
“干嘛突然那么认真?”她不禁笑了出来。
“因为妳跟她越来越像,PGY那时跟妳一起被分在她那组的时候我就这样觉
得了。”
“妳倒是很认真观察我嘛。”她吐掉口中的泡沫。
她记得第二次到精神科报到时,曦看到她脸上露出的笑容。那是一种“计画
好”的笑容。
“妳故意的,对不对?”那天在曦家,她这么问曦。
“妳说呢?”曦没有正面回答,只用三个字带过。
她没有追问,但她知道。她知道,是曦把她排在那组,是曦指定要带她的。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幸福。
“祺,妳有没有在听我讲话?”Emily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
“嗄?什么?”
“唉,我也是到美国才真的开始认识妳的,我常常都觉得,虽然我们住在一
起,除了唸书、见习外,几乎可以算是朝夕相处,但我对妳真的一无所知,在台
湾时就是这样了。妳好像跟大家,我是说女生,都很好,可是大家都觉得妳很神
秘,没有人知道妳不在医院、不在学校的时候去了哪里,也没有看过妳跟谁走得
比较近,妳一直是独来独往,那时候是,现在也是,如果不是我们住在一起,我
想我压根不会相信原来妳的生活这么纯,单纯到有些乏味的程度。”
“所以,之前妳们都以为我的生活很‘精彩’?我说在台湾的时候。”她突
然好奇以前这些“同学们”是怎么看她的。
“是啊。妳那么正,一堆人追,然后妳又常常一下课就不见人影,约妳吃饭
也都要看运气……大家都在猜妳是不是千面女郎,下课之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节目……而且妳七年都拿书卷也太夸张了。”
“妳们的想像力好丰富……Let me tell you,我一下课就不见,是因为我赶
著去吃饭,我讨厌一堆人排队,吃完饭之后就是回家唸书,我的确一直都以拿书
卷为目标,对于其他什么恋爱、社交等等的杂事没兴趣。”
“所以妳真的,七年都没有谈恋爱?”Emily瞪大了眼睛问。
“是啊。”
“所以那些,真的都只是‘传闻’……”Emily像是突然弄懂什么似的。
“哪些?什么传闻?”她更好奇了。
“就痞子一直在说你跟冰山学姐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
“痞子”就是那个曾经在街上甩了她一巴掌,然后被曦狠狠打了一拳的家伙。
“喔,是喔?他怎么说?”她用水把脸泼湿。
“就说妳是被包养的女人,那时候的金主是冰山学姐……但都没人信就是了
,他那家伙的话,大家都知道听听就好,只是……妳真的太神秘了那时候。”
“妳们好有趣,不认真唸书都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她语带嘲笑的说。
“我也是这四年看妳没事不是在家唸书,就是泡图书馆,才相信妳真的这么
单纯到无聊……搞得我一开始要出去玩都不知道找谁,只好跟妳一起在家用功……”
“喔,难怪妳第一年成绩最好,妳不觉得这样很好吗?妳该感谢我才对吧。”
“但我真的很佩服你可以这样熬四年……不对,应该是十一年……妳的人生
,除了唸书之外,还有什么?”Emily的问题很尖锐。
“为什么我们今天突然开始讨论这些了?”她把手擦干,走出了浴室。
“不知道,大概今天难得感觉到妳不在‘备战状态’,好像可以讲话,比较
‘像人’……sort of.”
“所以我之前像什么?鬼吗?”
“之前喔……就我问妳的问题啊,妳的人生,除了唸书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曦。她在心里说。
那是她除了唸书之外的一切。
“也许没有了吧。”她思考几秒之后,给了Emily这个答案。
“那妳快乐吗?”
“爱蜜莉小姐,妳是把我当成病人在interview了吗?”Emily决定回台湾走
精神科,跟曦一样。而她选择了放射肿瘤科。
“没有啊,只是好奇。”Emily用“好奇”的眼神盯着她。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奇?”她问,但其实是不想回答那个问题。
“因为妳是我这四年的同居人啊,住了四年还是对妳一无所知很怪吧。”
“干嘛?妳是回去要跟谁报告喔?”她问,但应该也差不多吧,如果她真的
像Emily所说的,大家都觉得她神秘,都想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人,那很有可能
跟她同居四年的Emily会成为大家寻求答案的对象。
“Maybe喔。”
“那妳为什么还能忍四年才问。”
“因为我现在才有机会啊!妳不想想看妳之前多忙,忙到我都觉得我是来度
假,妳才是来读书……唸博士也不必忙成这样吧?妳到底为什么可以那么忙?”
“因为我想学的很多,有机会当然要把握。”四年,她除了修自己选的课外
,还旁听了很多其他的课,只要她有时间。
“妳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么拼命?我不相信你是没有目标的一味拼命。”
Emily依旧盯着她。
“妳又知道了?”
“直觉。”Emily耸肩。
她对Emily笑了笑,拉过椅子坐在电脑前面。
“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不可能漫无目标的的这么拼命,而且一拼就是十多年
,这太说不通了。”Emily从她床上拿起电脑,坐回书桌前。
她没有多说什么。
她实在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除了曦以外的别人。
她快乐吗?在台湾被曦豢养的那段时间很快乐;在美国想起曦的时候很快乐
……这样,算快乐吗?
她的目标?在还没遇到曦之前,她的目标是唸完医学院,当个好医生,让那
些曾经看不起她的人对她刮目相看;遇到曦之后,她的目标是成为像曦那样的医
生,自信、有目标,而且迷人;离开曦到现在,也许,她只想回到曦身边……但
她回得去吗?
前些日子她传给曦的讯息,曦有收到吗?陌生的号码,曦会知道是她吗?
她可以回台湾,她相信现在的她,可以跟当时的曦一样,靠自己的实力取得
一席之地,可那些,都不代表回到曦身边……如果她真的回不去了,那她该怎么
办?
瞬间她慌了。那种恐惧紧紧的攫住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
“天啊!”她不禁轻叫出声,然后大口吸气。
“怎么了?妳还好吗?”一旁的Emily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没什么……”她按住胸口,对Emily挤出一个
虚弱的微笑。
“妳真的是……”Emily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给她。
“谢谢。”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我肯定妳心里一定有一个人,只有深爱的人,能
让人把自己坚持这么久。只是,妳真的不必那么孤单。”Emily握着她的手。
“如果,传言不只是传言呢?”她轻声的吐出这个句子。
“什么意思?”Emily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只是静静的看着Emily,用一种平静但空洞的眼神。
“妳的意思是……”Emily渐渐会意过来,“天啊,祺,妳是真的……妳那
时候真的跟冰山学姐在一起?”
“在一起吗?某种程度,是吧。”她承认。
“该不会真的是痞子说的那样吧?不可能啊。”Emily依旧一脸大惊小怪。
“当然不是他说的那样,我没有被曦包养,从头到尾都没有。”她看着
Emily,清清楚楚的说。
“等等,我需要冷静一下,这实在,太shock了……”
“看吧,我就知道会是这种反应。”她觉得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不是……妳们在一起,很配。”Emily的反应让她差点把喝到一半的水喷
了出来。
“妳脑袋坏了妳。”她白了Emily一眼。
“我是认真的……其实我们有讨论过耶……当痞子跟我们说的时候,我们有
讨论过,妳们一起出现的画面……大概只能用‘唯美’来形容了。”Emily眼睛
发亮的盯着她。
“妳们?”她挑眉。
“我和其他女生啊……那时候我们都偷偷希望妳们两个真的在一起,可是妳
们在医院根本各忙各的……”
“妳们真的这么想?妳们也是群怪人。”她最受不了这种八卦
“我们很佩服冰山学姐,我是指专业上。妳也知道sexual discrimination
一直都在,只是许多人不知道,而学姐却可以让那些臭男人乖乖闭嘴,而妳,也
让我们班的臭男生乖乖闭嘴。”Emily语带骄傲的说,仿佛在说自己的事。
“Emily,妳真该看一下自己的表情,根本是个花痴。”她白眼。
“拜托,我是普通人,普通人多少都会对八卦有兴趣的吧。”
“不要让我后悔把这件事跟妳说。”她严肃的看着Emily。
“我知道。我分得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妳也不需要告诉我妳发生了什么
事,我只希望妳快乐。现在我可以理解这四年妳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忙了。”
“嗯?”
“因为那样,妳才可以不去想她。”
Emily的话,让她哑口无言。的确,那是她逃避的方式。
她只能默默点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自己不停忙碌的?高中毕业之后就这样了吧。
高中时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选择不升学的她,默默的缺席了指考,众
多看好她的师长、同学都无法理解她的决定,有些热心的人甚至愿意提供帮助,
让她能在半年多之后的学测“复出”。她一一拒绝了。
从来不曾后悔,高中毕业陪伴在妈妈病榻旁的时光,虽然很辛苦,但那终生
难忘的经验,让她更能体会癌末病人及家属的心情;有时晚上爸爸来跟她轮班,
回到家之后她也没有放松,她知道她不会让自己的教育程度只有高中毕业,对于
高中所学一切,需要“应付”指考的知识,她不敢,也不能忘;在那些之外,她
还告诉自己:可以比别人慢,但不能比别人差。
所以她看了许多医学院书单上有的书,即便是在那些,对她来说有如“恶梦
”般的日子。那是让她逃离恶梦的……天堂。
进了医学院之后,课业的重量,继续让她忙碌,但那时候的她很快乐,忙碌
可以让她忘记那些她想丢掉的过去,恶梦、伤痛,在她总是塞得满满的时间中,
渐渐的淡忘、消失了。那时候的她,不在乎这样的逃避。
偶尔的放松娱乐,是在考完期中、期末考的晚上,一个人到不会遇到熟人的
同志夜店,喝酒、跳舞,有时会有一些预料之外的行程,那是她让自己“及时行
乐”的时间。
之后是曦的出现。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曦,她也曾跟着一票男生女生
,在曦经过时贪心的想把她看个够……她想起跟曦认识的时候,正要抱着一堆原
文书要离开医院的她,抬头看见的,是曦从远处走来的身影。
犹豫了几秒,她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深呼吸之后,忐忑的朝曦走去。
过往遗失的记忆渐渐浮现,当对话从客套进入讨论,紧张的气氛也消失了,
曦认真思考的短暂瞬间,让她有了肆无忌惮仔细观察曦的机会。
“妳的问题很有深度。”这是曦在回答她所有的问题之后说的。
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她觉得一切的辛苦努力都值得了。能被自己崇拜的人
称赞,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那个晚上回到家之后,是她少数允许自己放空发呆,不看书、不打报告的夜
晚。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曦。但也只有那晚,天亮后,她回到之前的状态,认真的
唸书、实习。
曦是一个遥远的存在,也是一个遥远的目标,她必须要再更努力,才能达成。
然后的事,就是梦了。
梦醒了之后,继续忙碌。
一忙又是好多年,直到现在,所有事情结束,拿到了学位,再过两个礼拜,
回台湾。
这两个礼拜,大概真的是他懂事以来,头一次的“清闲”。
除了打包行李,把房子整理好,好像也没别的事要做了。
“那妳接下来打算怎么办?”Emily的话又把她从自己的世界拉了回来。
“回台湾。”
“我知道妳要回台湾,全部的人都知道妳要回台湾……回台湾之后呢?”
“再说吧。”她也不确定回台湾之后的下一步是什么。
“妳会去找她吗?”Emily锲而不舍的问。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她害怕的,是再次被曦的冷拒绝。
她忘不了那天她离开时,曦没有温度的眼神。
“拜托,如果妳不去找她,妳回台湾的目的是什么?”Emily坐到她面前瞪
着她问。
“或许,等她有天来找我?”她说,随即觉得自己在痴人说梦。
“她要找妳的话早就来找妳了,都四年了耶,这样的情况,应该可以算是音
讯全无吧。”Emily没好气的说。
她再次无言以对。
四年,她完全没有曦的消息,只能透过医院的网站,知道她还在,已经是红
牌主治医师,that's all.
“祺,她不会来找妳的,去找她,如果妳认为她值得。”Emily蹲在她面前
,看着她说。
“我……害怕被她拒绝。”那种痛,她不想也不愿再经历一次。
“但至少妳试过了。”Emily握住她的手。
“唉,”她叹了口气,“我会好好想想。”
“唉,妳自己慢慢想吧,我要去打报告了。”Emily站起来,回到电脑前。
她回到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仿佛这么做可以将自己暂时与世界隔离。
“如果我们再见,妳会说什么?我又该说什么?”在被窝里的她,喃喃自语着。
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她又睡着了。
“祺宝贝,妳是几年没有好好睡觉了?怎么可以在一眨眼又睡了两个小时。
”又是Emily。
“妳干嘛跑到我床上来?”她看着用头撑着手侧躺在她身边盯着她看的Emily。
“我说,我们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好不好?”Emily问。
“什么鬼?为什么?要去吃什么?”
“欸,我们两个在一起四年,都没有好好出去吃一顿两人烛光晚餐,这太诡
异了,也只有跟妳这种唸书狂才会这样。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所以妳晚上
要穿礼服跟我到高级餐厅吃饭,就这样。”Emily用连珠砲的方式抱怨加决定。
“所以看来……我没有拒绝的选择。”她实在不忍心拒绝Emily的期待。
“当然没有!”Emily大声的说。
“好啦,我知道了……”她无奈,只能答应。
在美国,需要穿着礼服的场合很多,四年来,许多无法拒绝的舞会、晚宴,
也让她有了几件现在不知该怎么处里的礼服……
“欸,妳觉得我那些衣服该怎么办?”她问已经在衣柜前帮她挑衣服的Emily。
“怎么办?带回去啊!不然妳还想怎么办?”Emily不假思考的说。
“带回去又不会穿到,很浪费。”她不想带着大箱小箱的行李回去。
“妳也没几件,四件而已!当作是在美国待过的记忆,而且妳又知道不会穿
到了?宁可带着,也不要哪天要穿的时候临时找不到,那妳才会疯掉。”
Emily回头看着她说。
“喔,好啦……”所以,需要打包的东西,又多了一项。
“妳根本是个衣架子!真的很让人嫉妒耶妳!”Emily转头跟她说,“妳如
果穿这样去跟冰山学姐上演感人大重逢她一定没办法拒绝妳!”
“妳是白痴。”她被Emily彻底打败。
跟曦一起度过的一年多,只有一次,曦主动约她吃晚餐,她毕业典礼结束那
个晚上。唯一的一次,但已足够她记一辈子。
曦为了她,第一次请假,在那个晚上,曦主动牵了她的手,在那刻,她觉得
曦是她的,多么骄傲的事。
跟Emily吃饭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还好,我四年来只跟妳吃这么一顿大餐。”在回家的路上,她们并肩走在
校园里。
“是啦是啦,我当然比不上妳的冰山学姐,但妳也不想想,是谁在这陪了妳
四年,为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Emily没好气的说。
“是是是,谢谢妳,这四年。”她认真的说。
“呃……也不用这么认真谢啦,妳也帮了我很多,不然我可能真的毕不了业
……总之,回去要快乐,好吗?”Emily拉着她的手。
她点头。
两个礼拜后,她回到了离开四年的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