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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上帝与真理终将得胜──谈杜思妥也夫斯基《卡拉马助夫兄弟们》的主题
内文:
(一)探讨上帝及灵魂
杜思妥也夫斯基(Fyodor Mikhaylovich Dostoyevsky,1821-1881)是伟大的俄国小说家,其沉郁而难以理解的文学风格,对二十世纪的世界文坛产生深远影响。一般认为,撑起俄国文学的两大主要支柱,即托尔斯泰与杜斯妥也夫斯基。而杜氏最后一部作品《卡拉马助夫兄弟们》(The Brothers Karamazov),中译超过七十万字的重量级长篇小说,不但以小说人物的心理分析深入著称,更因完全表现他的宗教观与人生哲学,被视为杜氏一生文学创作的巅峰之作,当然这部作品也因其意义结构之发人深省,成为不朽的世纪文学经典。
一般而言,每一个人不管有无宗教信仰,对其生命都存有一种最后的默认或是所谓的“最终的关心”,并且依此假设生活,信以为真,这也就是宗教思想的本质,提供了人生的基本意义、安全感。换言之,人的性格与生活行为都倚赖其内在的信念。人往往会去寻求这种被视为“永恒”的信念或真理,进而信奉某种宗教或哲学,构成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而这样的宗教或哲学,很自然地会有意或无意的表现在文学作品之中,留下或隐约或明显的宗教痕迹。传统上,宗教的卫道者一向强调文学的教化功能,而艺术工作者则一直注重文学的欣赏原则。其实,文学兼具了“教化”
与“欣赏”的价值与意义。无论如何,文学作品必然承载了作者的宗教信仰或哲学,甚且论者认为,文学作品是否善美、伟大,应该依据作品内容中宗教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为其评估标准。唯重点在于作者表达思想的技巧是否圆熟?是否高明?是否让读者接受、感动,乃至获得人生的指引。
至于西方伟大的文学作品,通常都具有宗教背景,因为宗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达到这样层次的作品,才称得上文学的极致。杜思妥也夫斯基是一位具有浓厚宗教意识的作家,希望借由宗教来拯救人类,他透过人物的塑造与思辨,探讨上帝是否存在以及死后灵魂是否永恒的宗教性问题,让人深切反省,《卡拉马助夫兄弟们》是最鲜明的例子,其宗教意识即此书最重要的主题结构。
(二)卡拉马助夫的家庭悲剧
《卡拉马助夫兄弟们》主要叙述卡拉马助夫一家的悲剧,父亲费道尔‧卡拉马助夫是一个世袭的贵族,原先十分落魄,到四处当食客,由于偶然的机会,与地主之女米乌骚夫仓促结婚,得到丰富的嫁粧,但因夫妻之间没有爱情,其妻生下一子米卡,与人私奔,后来在彼得堡病故;小孩交由娘家扶养。丑角般好色荒淫的费道尔,接着娶从小失去双亲的索菲亚为妻,年轻的索菲亚歇斯底里,有精神疾病,她并不快乐,然而还是给费道尔生下伊凡和阿莱莎二个儿子。续絃同样早逝,死时阿莱莎才四岁大,伊凡和阿莱莎跟米卡一样,完全被父亲抛弃、遗忘,委由给索菲亚的女恩人及
其亲戚领养。此外,费道尔又跟城里的疯女丽萨魏达有了私生子司米尔加可夫,私生子就让膝下无子的管家格里郭里夫妇扶养。
卡拉马助夫兄弟们长大后,长子米卡从军,官拜上尉退伍;次子伊凡发表不少自由主义的文章,批判教会,颇有文名,离开大学后,返乡与父亲同住;三子阿莱莎,入修道院,跟随长老曹西玛学习;私生子司米尔加可夫曾到莫斯科学习厨艺,回家后成为费道尔的仆人。
费道尔虽然荒淫、酗酒、闹事,却从未停止各项投资,包括酒店生意,他还是一个重利盘削的人,渐渐累积了不少赀财。后来,费道尔与米卡同时迷恋上县城的艺妓格鲁申卡。当时,米卡竟向未婚妻卡德琳娜借钱,希望解除婚约,与格鲁申卡私奔,另外则要弟弟伊凡娶卡德琳娜为妻。由于米卡为了遗产问题与父亲费道尔关系形同水火,扬言将杀死欲与格鲁申卡结婚的父亲费道尔。笃信上帝的长老曹西玛和阿莱莎,介入协调却无能为力。结果,米卡趁夜去找父亲理论及要钱,阴错阳差,打伤管家格里郭里而误以为杀了父亲,忙乱间逃离现场,此时,脑筋不清楚的司米尔加可夫
受伊凡“世界无所谓不道德,一切都可被允许”的偏激思想影响,又临时受不了金钱诱惑而杀害费道尔。命案开始进行调查,但司米尔加可夫在伊凡打算告发之前悬梁自尽,已死无对证,加以各项证据都指向凶手为米卡,尽管米卡极力辩白,依然被判有罪。
米卡被判刑后,伊凡自认是间接杀害父亲的凶手,内心无法承受伦理的压力而发疯;米卡和格鲁申卡被安排逃往美国;阿莱莎则离开修道院,履行曹西玛长老的遗言,回到尘世间,从事伟大的修行,在可预见的忧患中寻觅幸福。
(三)批判宗教
此著透过卡拉马助夫一家,父亲与兄弟们之间的纠葛,深入探讨宗教信仰,呈现厚重的主题意涵。
卡拉马助夫这一家,父亲费道尔、次子伊凡和私生子司米尔加可夫,都对宗教抱持质疑的态度。费道尔虽然同意三子阿莱莎进修道院,以便替有罪的人祷告,但他指陈修道院的众多僧士不事生产,无异于吮吸人民的血,费道尔批评修道院的僧士:“应该立身行善,做有益社会的事情,不要关在修道院里,吃现成饭,不要期待上面的赏赐。”也不认为天堂确乎存在,动辄以亵渎神明为乐,诸如兵士因拒绝改变信仰而失去性命,功利现实的费道尔告诉管家格里郭里,说这兵士应该立即超升为圣徒,把剥下来的皮送到修道院,戏曰,如此信徒和金钱都将汹涌而来。
次子伊凡是自由主义者,既不相信上帝,更不认为有所谓“灵魂不死”这一回事;他不信宇宙间的秩序,甚至于深信一切都是无秩序的,但内心则有着对生命的渴求,尊重大自然,珍惜这世界,不知为什么地爱着人们;至于基督之爱人,乃是一种世间不可能的奇蹟,比如面对肮脏的乞丐,抽象地还可以爱之,有时甚至从远处也可以,不过一逼近便不行了。又,伊凡对于形容人们的残忍是属于“兽性”的说法,大不以为然,因为这样对野兽很不公平,毕竟野兽从来不会像人类那般残忍,那般艺术化的残忍,诸如把囚犯的耳朵用铁钉钉在围墙上。再者,当恶徒走到断头台那里,
此时有人会高喊:“这是你最幸福的一天,,因为你到上帝那里去!”人都死了,这时候得到天福有什么用?当人们对于自己不死的信仰一经消灭,则不仅是爱情,即连使世界生命继续下去的一切活力,均将立即枯竭。不只如此,那时已无所谓的不道德,一切都可被允许,甚至吃人肉的情事也在其内。是以对于饥饿的人群,应该“先给食物,再问他们道德!”伊凡进一步批判,为了普遍的崇拜,人们用刀剑互相戕害,各自创造上帝,互相挑战,威胁说:“你们的上帝,过来崇拜我们的上帝,否则你们和你们的上帝将遭死亡!”当人们得到这信仰以后,遵照神灵的指示走去,
接受虚谎和欺骗,让神灵带到死亡和毁灭的道路上。神灵就这样从头到尾欺骗着,使人们不会去注意将被引导到何处,如同可怜的盲人,却认为自己是拥有幸福的人。
至于司米尔加可夫,小时候上圣经课,因提出质疑:“上帝在第一天创造了世界,在第四天创造了太阳、月亮和星辰。但是,第一天的光亮是从哪里来的呢?”结果被看成是亵渎神明而挨养父一记耳光。又,由于是私生子的关系,加上罹患晕厥症,其内心充满自卑与怨恨的心理,且思想深受伊凡影响,将伊凡自由主义的看法演绎为“既无上帝,则一切可任意妄为”,终至铸成大错。司米尔加可夫听闻被俘的俄罗斯士兵,不愿变更信仰,甘心承受敌人酷刑,被剥去身上的皮肤,于颂扬基督的声中死去,他不以为然,说:“拒却了基督的名和自身的洗礼,藉以救自己的性命,留
作行善之用,以便积了许多年以后,赎自己的懦怯,那也并不见得有什么罪孽呀。”
(四)坚持信仰
宗教的信仰与否,虔信上帝的曹西玛长老和卡拉马助夫家三子阿莱莎,跟前述卡拉马助夫父子形成强烈对比。
曹西玛长老的父亲是贵族,父亲早逝,自小与兄长由母亲扶养。曹西玛记得八岁那年,母亲在复活节前带他到教堂望弥撒,那时天气晴朗,好像重新看见,薰?如何从香炉里浮出,静悄悄地袅升上去,阳光从圆顶上狭窄的小窗里倾泻到教堂中他们的头上,而薰香像波浪般升上去,似在阳光里融化了。曹西玛感动地望着,当时初次在心灵中意识地领略上帝话语的种子。而兄长玛尔克尔受自由思想影响,并不相信有上帝,直到玛尔克尔病重,母亲带他去教堂忏悔及受圣餐礼,玛尔克尔精神上完全变了,临终时哭着说:“我的哭是为了快乐,并不是为了忧愁,我自己愿意在他们面ꬊe担负过错,祇是不会对你解释,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爱他们。即使我在大众面前犯罪,但是大家全饶恕我,这就是天堂。难道我现在不是在天堂上么?”并且要弟弟曹西玛替他活下去。兄长去世,曹西玛被送去陆军士官学校,前后八年,出任军官之后,无礼而狂诞,因为感情吃醋,竟向情敌要求决斗,经过内心的痛苦挣扎,突然醒悟到,这晴朗的天,纯洁的空气,温柔的小草,可爱的小鸟,以及美丽的大自然,莫不是上帝的恩赐,但自己却是无神的、愚蠢的,不明白生命即是天堂,毕竟,只要人们打算了解,天堂会立即美丽地立在眼前,人们将互相拥抱,放声痛哭。他发现ꘊ菑v的愚蠢,决斗时,放弃开枪,幸免一死,他赢得对方的尊敬,自此痛改前非,平等待人,把财产悉数捐给修道院,开始修行,终于成为众人眼中的圣徒,指引人生的明灯,民间也不断流传着关于他的一些神蹟。
特别是他的心灵依恋于犯罪多端的人身上,凡是作孽较多的人,他爱得也比别人深。他要求信众,心内要不断忏悔,说:“上帝爱你,为你想不到的那样爱你,那怕带着你的罪孽,在你的罪孽里也爱着。天上喜欢一个忏悔的人,比喜欢十个得真理的人为甚。”又说:“应该积极地,无休止地努力爱您的邻近的人,您能在爱里成功几分,便能对于上帝的存在,和我们灵魂的不死,深信几分。如果您对于邻人之爱能达到完全克己的境界,那么一定可以得到信仰,甚至任何疑惑都不能进入您的灵魂里去。”也就是要去爱上帝创造的一切东西,爱每一片树叶,每一道上帝的光;爱动
物,爱植物,爱一切的事物,从而理解上帝藏在事物里的秘密。曹西玛长老要众人特别记住,不能做任何人的裁判官,因为没有人能在世间裁判罪人,除非他自己领悟到,他和站在面前的人同属罪人,且自己也许比他犯了更多的罪过。
曹西玛长老可说是卡拉马助夫家三子阿莱莎衷心崇拜的学习对象及精神导师,可是,当卡拉马助夫家父子间问题无法解决而前来请求曹西玛长老予以开示、解决,却因疯狂、粗鲁、贪婪、残忍、矛盾、刚愎、不受约束……等卡拉马助夫式的性格缺陷,使得曹西玛长老亦无能为力,于是当众走到卡拉马助夫家长子米卡面前跪下来,连额角都触到地上,直到他起身,微弱的含笑说:“别了罢,请大家恕罪!”阿莱莎深深为父兄的个性言行苦恼不已。
阿莱莎是虔信上帝、仁爱为怀、灵魂向上的青年,看待世人就像在服侍小孩,或者如同服侍医院里的病人一样。他坚信上帝能够宽恕一切,舍与了自己清白的血,因为上帝,人们的路途开了。其间,一度令阿莱莎心志动摇的是曹西玛长老之死。当时流传着,人死后如果骨头像蜡一般黄,那正是上帝赐荣耀给去世的圣徒之主要表征,如果是黑的,则显示上帝没有将荣耀赐给他。曹西玛长老圆寂之后,身体发臭,于是遭到部分神甫批判,说他生前未照规律持斋,嗜好糖果,女信徒们放在袋里送给他吃,崇拜肚腹,用甜食塞到里面去,又用骄傲的思想填塞他的脑筋,才会出现这可
羞的事。由于阿莱莎所崇拜的导师遗骸并未发生奇蹟,他难免失望,但随即坚定意志,不反叛上帝,告诉友人:“我曾经相信,现在相信,而且愿意相信。”最终,阿莱莎遵照曹西玛长老生前的指示,自修道院回到人间工作,修长老加在他身上的功课,而不是去享受人间的快乐。在遭米卡羞辱殴打以至引发纠纷的,贫困上尉之子伊留莎的葬礼上,阿莱莎对大众说道:“无论我们怎样恶狠,祇要一忆到我们如何殡葬伊留莎,在最近的几天内我们如何爱他,我们如何一块儿亲密地在这块石头旁边谈话,那么我们中间最残忍、最好嘲笑的人,假使我们后来成为这样的人,总归不敢
在内心里,对于他在这时间内成为如何善良的人的这一层,加以嘲笑!”并告诉思想早熟,偏向社会主义,认为基督教义只是为富人和有权势的人们服务的伊留莎同学郭略说:“我们一定会复活的,我们会快乐地相见,互相欢欢喜喜地叙讲过去的一切。”
换言之,杜思妥也夫斯基透过宽容、诚实、善良、充满爱心的阿莱莎之口,表现出作者的宗教情怀与道德意识,足以让人细细咀嚼回味。
(五)思想的启发及其他
杜思妥也夫斯基《卡拉马助夫兄弟们》虽然质疑上帝的存在与灵魂之不死,批评宗教之盲信,但最终作者透过三子阿莱莎之言,肯定上帝与真理终将得胜,这崇高的宗教情怀带给读者思想上的启发,提供一片恢闳深刻的反省空间,在在值得对人生意义感到迷惘的现代人深加重视。
又,此着人物众多,故事情节复杂,冲突多、张力强,具有高度的戏剧效果,足见作者于叙事结构经营上的用心,其趣味性或可减少因长篇累牍以呈现主题意涵所带来的沉闷,且在人物内在心理之刻划方面亦相当细腻深入,只是作者透过人物对话表达的哲学与宗教论述,反复辩证,长篇大论,失之庞杂而毫无节制,的确难以阅读。再如命案发生后警方之查察、笔录,与法官审询及检察官、律师之诘问等,每多重复,予人累赘之感,其写作手法诚有待斟酌,就小说的艺术表现而言,不能够说完全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