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在森林中前行。
我不停地走,只因为父亲如此命令,并且严厉禁止我回头。他的脸在记忆中一片模糊。站
在森林边缘的他背着光,肩宽膀阔,投出长长的阴影。
“你走。”他那时候大概是这样说的:“走,而且不准回头,否则我会让你受伤。饿了的
话,就吃面包。你已经给我添了够多麻烦了,去吧!”
有关那个瞬间的回忆早就已经像泡沫般消失了,所以我不记得当下是怎么想的,或是有没
有其他被遗落的细节:我是否不甘愿离开,是否有哭闹或是哀求?又或许,说不定我一点
都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是何者,我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拎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父亲说的面包,但
是面包很快就因为肚子饿所以吃完了,袋里只剩下残余的气味。我没有丢掉袋子,决定把
它挂在脖子上,用来装些圆圆的小石头,或许是因为有趣,也可能是因为无聊。我猜那时
我大概只有五、六岁左右。
我走走停停,不时回头,大概以为父亲会追上来,用他铁箍似的手把我扯回家。
每次回头,我都只看到自己走过来的足迹。
斑斓的林荫和一条长长的下坡路是我对那段旅程最深刻的印象。有一棵大树从中折断,倒
下的部分还连着枝叶,像座帐篷。我钻了进去,坐在成堆的枯叶上好一会。同时,我很希
望还有一些面包可以吃。
从树干下钻出后,我朝着更浓密的深林走去。有好长一段时间,周围除了树还是树,脚下
的小径从一开始的平坦逐渐变得凹凸不平,越来越难以行走,杂草冒出,不时有断落的枝
干横越路面
我跳过这些障碍,甚至爬过了几座腐朽的倒木,就这样走着,什么也不想。道路在不知不
觉中消失殆尽,直到我发现自己身处原始幽深的老林里,因为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而感
到微微困惑。
这里的空气很沉重。古木互相推挤,争夺空间,蟒蛇般的根彼此纠缠,层层枝叶连遮住了
天空,偶尔有几点状如金斑的阳光落地。
最后,我来到森林中的一小处开阔地,这里多岩石的地形限制了树木的生长
让太阳得以滋养柔软的花草,边缘还有一汪清彻的泉水,几尾银鱼藏在碗状的浮叶底下。
那泉水立刻提醒了我自己有多渴,我立刻趴在水边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水冰冰凉凉地很
好入口,池塘里还有小甲虫划著水躲避我捧水的手。喝饱后,我时觉得舒服多了,也强烈
地渴望休息。
地上的厚苔被太阳晒干,晒暖,像是柔软的绿色地毯。我先是试探性地坐下,接着发现可
以躺着伸直四肢,便立刻这样做了。
我仰望着冲天的树木和浮游的云,两只蓝色的蝴蝶从我眼前缓缓飞过。阳光
将我的脸照得热烘烘地,身体舒畅极了。和昏暗的森林里相比,这块开阔地是如此明亮,
在年幼的男孩眼中就像一座阴影无法穿透的庇护所。由于那种安全感,我很快地便陷入了
无梦的睡眠。
就像许多孩子一样,我从午睡中醒来时满心不安。
夕阳早已隐没在树梢后方,过不了多久天色就会迅速暗下。白日的美景被黑暗笼罩,残存
的光线映照出凝聚变厚的云层,而原先的热度也逸散无踪。我觉得冷,忍不住一阵哆嗦。
森林最吵闹的时刻是入夜之前。归巢的鸟群在枝叶间粗哑地鼓譟,蝙蝠在空中拍打双翼,
吱吱鸣叫。我觉得那些声音既陌生又刺耳,更在一只蝙蝠掠过我的头顶时吓得大喊。
我环抱着双臂,缩著身体来到池塘边,这次的饮水虽然止渴,却让我的身体冷得难受,同
时也提醒我自己的肚子饿极了。我呆站着看着周围,胸口因为喝水时沾湿了前襟而一片冰
凉。
这些全新而且不舒适的感官是如此深深地冲击我,令我开始感到恐慌,强烈到让我忽然迫
切地渴望找到能躲藏的地方。
仔细想想,这或许是我第一次感到恐惧。在这之前,我猜我原本对父亲也感到害怕,特别
是那对大手和他发怒时的嗓音,但是那些都远远不及我在日落后的森林里所感受到的畏怖
。
“爸爸?”我开口轻声叫唤,可能依旧认为父亲会从哪棵树木或是岩石后面跳出来。没有
回应。日落的森林里有着诸多声响,没有一种属于父亲。
“爸爸!?”我再次大叫,这次在不远处传来了回音,属于某种不知名的野兽,如此之尖
锐以至于我不敢再开口。
然后,我猛然想起了来了,爸爸叫我走,而且不准回头,不是吗?原先轮廓模糊的念头开
始在我年幼的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并且迅速形成了对现实的全然理解,而那种理解令人
战栗。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来找我。他不想要我继续待在他的屋里,也不会再粗鲁地推过
一碗水煮根茎要我吃掉,或是扔来一张又薄又破的毯子让我稍微保暖。
他连这些都不想再做了。
一滴雨珠滴到我的后颈上。另一滴落到了池塘里,掀起了些微的涟漪。草丛里的青蛙鸣叫
了起来。接着,在一阵由远而近,迅速的悉索声中,大雨开始在昏暗中落下。
开阔地上毫无遮蔽物,前往最近的树下躲雨是唯一的选择。我在最后一丝余光中看到一棵
大树,它的根部粗壮又纠结,在树干和岩缝间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树洞,便弯深缩了进去,
决定在这里待到雨停为止。
那并不是一个很妥当的藏身处。很快地我发现这个凹穴不仅潮湿,还有为数不少的虫子四
下爬行;除此之外,它的大小让我没办法躺下,只能用一种不舒服的姿势弯腰坐着。尽管
如此,或许就是因为它很小,才让我觉得稍微安心了些。
那整晚的时间我是怎么度过的,时间到底过的是快是慢,我全部都记不得了,
只记得各种各样的声音:大雨击打树冠的唰唰声,于水被无数层茂密枝叶筛落的细碎声响
,零散的水滴落在苔藓上,被吸收吞噬的的纤细声音。
第二天清晨,雨虽然停了,森林里却刮起了冷风。我战战兢兢地离开树洞,经过一番探索
后,幸运地发现离这里不远处长著几丛黑莓。
有些的梅子是黑的,有些则是红的,还有一些介于黑红之间;我很快地就发现了红的梅子
酸到无法入口,立刻吐了出来,而黑的则是甜的。即使树枝长满了刺,黑莓肉里还有着会
卡牙缝的种子,都不妨碍我急切地摘下它们果腹;我已经饿太久了。我一边用手背擦去流
道下巴的汁液,在嘴里还没嚼完上一口时就将下一把黑莓塞进嘴哩,最后还摘了一大把用
衣服兜著跑回树洞慢慢吃。
在接下来数个毛毛雨天,我在黑莓丛,池塘和藏身处之间往返,仿佛我已经把那个爬满根
须的洞当作家,即使它无法完全遮风避雨也一样-无论我怎么把调整姿势,总是有一侧身
体被冷风浸透,直到我拖来一些断落的树枝挡住洞口才好些。
大部分的时间我缩成一小团,动也不动,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原地躲藏是所有小动物
共通的原始本能,无论是在农场上被眷养的仔猫幼犬,或是老林里的狐狸,小鹿和迷失的
人类儿童都一样。除了进食以外,我就那样静静地躲著。
因恐惧而藏匿的人会处于很奇特的精神状态中,这是我多年以后得到的结论。那时我极端
清醒且紧绷,维持着一种冰冷的亢奋。白天,我都躲在洞里,在泥土上画图,把玩枯枝,
观察汇聚在一起的雨水,戳弄蛞蝓让它们收起触手,像我一样缩成一团。夜晚降临时,我
总是意识不清地假寐,同时听到各种来森林里的骚动。
在半梦半醒中听着那些声音,我仿佛看见了各式各样的夜行动物,有时候,我甚至以为自
己成为了那些动物。
我感到自己是只野鼠,小心翼翼地钻过草丛间,不时抖动着鼻尖和触须嗅闻周遭,捧起一
颗落在地上的种子专心地啃著。下一秒,我又成了猫头鹰,搧动双翼,亮出只属于猛禽的
强壮爪子,凌空扑向那只对进逼的危险浑然不觉的野鼠。一只鹿因为野鼠恐惧的吱吱声而
从睡眠中醒来,抬起了头竖起耳朵,而藏匿在窝里的狐狸则半睁著一只眼睛,打了个哈欠
,又继续睡去。
当我从这种梦境中醒过来时,也有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人是兽。
几天后,黑莓已经无法满足我越来越饿的肚子;不管我吃多少颗,胃里总觉得空空如也,
而且,黑莓也快被吃光了。我小小的心智里浮现了小小的担忧,但是进食仍是不可避免的
。吃,喝,保持警觉,休息,在这几天中,我所做的就只有这些。
我蹲在灌木丛边吃下今天的最后一餐,而且吃得特别珍惜。明天我就只剩下手指数的出来
的数量可以吃了。
说不定再仔细寻找的话,还会有其他的浆果丛呢,我一边想着,一边捏著莓子正要往嘴里
送的瞬间,被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手猛力扼住了手腕。
那只手几乎只有一层苍白的皮,上头长著大块的恶心青绿斑痕。我的心脏似乎猛然停了下
来。
就像任何感受到生命危险的幼兽,我的反应是本能地大声嚎叫,用力撕打抓咬那只手,双
腿不断用力踢蹬地面,想要挣脱那致命的掌握。
徒劳无功。
另一只长满绿斑的手掐住了我的下颚,让我无法使用牙齿,又扭转我的手腕让我不得不倒
在地上,啃了一嘴泥土。在我还来不及再次尖叫前,那双手的主人使劲将我翻过身来。
在昏暗和惊慌中,它的脸形看起来异常尖锐,而它的双眼似乎闪动着绿光,属于某种善于
猎食的生物;它穿着破旧的斗篷,几缕灰扑扑的头发从帽兜里垂落披散。它俯身盯着我,
弯下腰将头垂落至我的脸庞边,呼出的灼热气息吹在我的皮肤上。
我要被怪物吃掉了,我惊骇地想。看见它以后,我挣扎得更厉害了,从喉头发出来的惨叫
想必会让人以为我是一只正被宰杀的羔羊。为了让我不继续大叫,它伸出枯瘦的爪子按住
我的胸口,让我无法呼吸或是叫喊。它的手看似干瘦无力,力气竟然大得骇人
它紧紧抓着我,不让我有任何挣脱逃走的机会,说道:“这是我的黑莓丛。”
我从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呜咽声,它对此似乎感到有趣,稍稍松开了手。“没听懂是吧?我
再说一次,这是我的黑莓丛。”怪物的声音不大,但森冷的语气却依旧让我毛骨悚然。
“至于你被你吃得一干二净的呢,是我想拿来做果酱的黑莓。我.说.话.时.看.著.
我!”它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转头面对她,因为我不断害怕的别过头闭上眼睛。“你知
道黑莓酱要怎么做吗?除了走大老远的路来这儿又走回去,要捣烂,加糖,还要熬,是件
辛苦的活,你知道吗?热得要命,真的热得要命。换句话说,你刚才吃的等同于我辛苦做
的果酱。听懂了没有,你这个瘦不拉叽的小偷?”
它的问题是如此不容置疑,我就算在惊慌中只有一知半解,也只能用力点点头。它看起来
似乎感到满意。“我看看,我看看…不只如此,你的家人还在这里猎鹿是吧?去跟你老爸
说,芭芭罗萨不喜欢别人偷吃她的黑莓,更不喜欢有人在她的势力范围随意猎杀动物,如
果再犯的话…让我想想…嗯,再犯的话,我就吃了你。”
这时我终于看出来了,她是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不是我原先以为的怪物,而她那
双布满绿色斑点的手只不过是沾上了植物的汁液罢了。我很确定无论她说的猎鹿人是谁,
都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尽管如此,我依旧不敢做出回应。
“你重复一次呀,刚才我说了什么?”她说。
我害怕地吞了口口水,看了看黑莓丛,又看了看她,舔舔干燥的嘴唇。自称芭芭罗萨的老
妇人笑了出来,声音粗糙宛如砂砾。
“滚回家吧。”她稍微松手,让我得以翻身爬起。我呆站着半晌,随即准备尽全力狂奔,
但在我才跨出三步不到时,她忽然开口命令道:“等一下。”在同一瞬间,我就被被突出
泥土地的树根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扯破了长裤在膝盖处的布料以及大片皮肤,血液逐渐
从粉红色的伤口中渗出,顺着我的小腿流下。
我看着鲜血淌流的膝盖,愣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她的简单令词下跌倒
。老妇人盯着我好一会,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你不是那家人的孩子。”她的语气软化了
些:“你怎么来到这儿的?”
我摇摇头,用力用手背擦着眼角,因为泪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流下。她用更温和的语气
说:“站起来吧,我不会伤害你。痛吗?”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结果脚踝传来一阵剧烈
的刺痛,让我哀叫出声。
“看来是痛。跌倒时扭到脚了?真是抱歉啊,小子,我的手段有点粗暴了,可是如果让你
一直跑,谁知道你会跑到什么…禁止人类涉足的地方去。”芭芭罗萨蹲下来检视着我的膝
盖和脚踝,啧啧说道:“这没什么,没什么…只要擦点药草膏,再休息几天不要走动就会
好了, 哎呀不过也要有药擦才行,而我手边刚好没有…除此之外…”
她转头看了看几乎被摘得一干二净的黑莓丛,皱起眉头。“你这几天该不会就吃这个而已
?连还没熟的也吃了?莓子可没法填饱长大中的小男孩的肚子,而且,就算是春天,这身
衣服未免也太薄了些。”
“现在…老太婆该拿你怎么办呢?我可不能当作没看见,把你留在这儿。看看你,又饿,
又冷,还受了伤,唔…虽然受伤是我造成的就是了。况且,森林里面可危险的很,所以我
得把你带回家,如何?”
虽然芭芭罗萨一开始彻底将我吓坏了,此刻我又感觉不出她怀有任何恶意,满腔恐惧也随
之烟消云散,但是,要我跟着她回家这个提议又让我犹豫不决。
她见我没有回应,又用哄劝的语气说“:我家有温暖的炉火,热腾腾的食物,还有床可以
睡,除非你想继续一个人待在这里,嗯,喂狼?”
我用力地摇头,这让她笑了出来。“对啊,你不会想要那样的,聪明的小子。”
她脱下了羊毛斗篷,披在我的身上,在将领口的扣子扣起。斗篷虽然破旧,而且对我来说
实在太大了,却意外地厚实暖和,上头沾著马匹和稻草的气味。
她告诉我在严冬来临时,她都会用这件斗篷披在自己养的老马的背上以替牠保暖,只是马
在前年因为年迈过世,所以斗篷又回到了她身上。
接着,她转过身半跪在地上,要我爬到她的背上,说:“你那扭伤的脚暂时是不能用了,
除了揹着你之外我可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把你弄到我家去,动作快点,难不成你怕老太婆会
吃了你不成?”
“刚才妳说妳会。”我轻声说。
芭芭罗萨花白的双眉挑高,说:“哟,看啊,他会说话。”她扭过身,用那双削瘦的手一
把抓住我,豪不费力地将我揹起。“好啦,我们得快点了,看样子晚上又会下雨。”她用
力将我一扛,调整重心后,便出发了。
一路上她不时对我说话,指出树上的鸟巢和地上的毒蕈和其他有趣的事物。我那时一定是
困了,因为我不记得我回答了些什么,或是到底有没有回答。她的脚步又轻又快,轻松地
跨过树根和石缝,完全不像上了年纪的人,让我想到某种有蹄动物,虽然年迈,却依旧步
履稳健。
最后,我们在最后一点微光中开始上坡,爬上一座被哨兵般的树木和高耸的树篱包围,长
满青草的缓丘。最后一道障碍是一圈石砌,爬满荆棘的的矮墙,高度不足以阻止任何人翻
过,不过清楚地标记出了疆界。芭芭罗萨的小屋就在这儿,依著一颗古老的大橡树而建,
种满草药和蔬菜的花园杂乱又生意盎然,鸡舍中传来柔和的咕咕声。在我抵达时,这些通
通都隐匿在黑暗中,我眼中唯一所见的,只有那扇垂挂著网状图腾的门,还有从门缝中倾
泻出的火光。
芭芭罗萨显然外出已久,粗石壁炉里的火焰已经只剩下单手能捧起的大小,一条趴在炉前
,口鼻处的毛都因为年纪泛白的大狗看见她进门,黑刷子似的尾巴在地上拍了几下,愉快
地轻吠了一声,看见我以后,便立刻好奇地凑了过来猛嗅。
这个举动让我惊叫连连,勾著芭芭罗萨的脖子不肯下来,惹的她一阵斥骂,黑狗溜回了炉
前,我则滑下了她的背,被命令在木椅上乖乖坐好。她抛了块木柴到火里,拿起火钳拨弄
一番,火焰顿时旺盛了起来,那股热量的波动令我浑身发软。我很想更靠近火些,但是那
只大狗挡在我和壁炉中间。
芭芭罗萨迅速地准备了一杯冒着蒸气的茶,塞进我手里。“喝。”我依照她的命令低头喝
了一口。我不喜欢那股味道,而且茶也太烫口了。见到我停了来,她催促道:“再喝。”
见到我照做后,她才满意。
“唔…首先嘛,来点正式的自我介绍…”芭芭罗萨歪著头说:“我是芭芭罗萨,你已经知
道这件事了,你可以叫我芭芭,祖母,懂吗?很好。”她指向趴在地上的大黑狗,说:“
牠的名字叫南瓜。”南瓜听到自己的名字,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尾巴摇得更用力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不知道究竟多久,总之你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了。我的炉火前
有你的一席之地, 因为你已受到庇护,”她喃喃说道,细长的手指在我额前比划。“不
过你得听我使唤,做些各种老太婆做不动的体力活,你也会有饭吃,有在炉火前睡觉的位
置。有问题吗?”
我摇头,而这让她似乎有些不满,我知道她期待我做出些回应,但是我实在看不出来有任
何问题。“该你了,说点什么。”她要求。
“说什么?”我万分艰难地开口。
芭芭罗萨皱眉说:“什么都好。说说你自己啊,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叫…喂。”我说。
“喂。”她重复了一次,紧抿著嘴不可置信地摇头。“你是在逗我吧,小子,我是说名字
,名字,你懂得…你知道名字是什么吧?”芭芭罗萨看起来有些忧虑,并且上下打量着我
,或许是在认真思考我是智障的可能性。
“爸爸都那样叫我。”我小声补充说明。
芭芭罗萨看起来相当惊讶,接着脸上闪过了一抹怒气。“开什么玩笑。”她愤怒地嘀咕著
,转过身去张罗杯盘食物,我也趁机好好打量了小屋一番。
这栋屋子可真是感官上的奇观。它的底部相当宽,随着收拢的屋顶越高越窄,屋梁上悬挂
著风干的蒜头,辣椒,豆荚和蘑菇,还有各式草药以及果实,靠墙的柜子摆着的七八个陶
壶,门边的工作桌上则散置著各种工具和容器,小刀,笔,研钵和杵,薄薄的木牍几张写
了字,几张空白。正对着门口的是壁炉和一张磨损道看不出来图样,沾满狗毛的的地毡。
屋里的气味混杂着那些干燥植物和陶罐里传来的药味,时而些清凉芬芳,时而辛辣刺鼻,
不过最多的是油脂,炊饭,燃烧的木头,还有大型犬的体味。南瓜见我望向牠,立刻开始
在地上扭动打滚,用牠独特的狗类方式做出邀请的姿势,所以当芭芭罗萨转过身时,我已
经和南瓜一起坐在炉火前取暖了。
“哟,这么快就混熟了吗?没节操的狗崽子。”她啐道,不知道骂的究竟是我还是南瓜。
在弯腰递过一盘食物给我后,芭芭罗萨便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壁炉另一侧的摇椅中。“累死
我了,上次捡小动物回家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是吧,小狗?”南瓜从喉咙呜呜叫了一
声,她心不在焉地搔了搔牠的耳朵。
我低头看着食物,木制托盘上面盛着一碗燕麦粥,里头有煮软的萝卜,薯块和浮着一层飘
香油脂的炖肉,另外还装着一杯温羊奶和一块冷面饼。口水从我的舌下涌出,南瓜则对我
手中的托盘展现高度兴趣,我看了看食物又看了看芭芭罗萨,犹豫地拿起了汤匙,她则挥
了挥手示意我可以随意进食,大概是累得不想说话了。
在我狼吞虎咽时,芭芭罗萨一直观察我,我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也无暇去在意,毕竟
我的眼里只有食物,不过我也有注意到南瓜充满期盼的眼神,所以给了牠两小块碗里的肉
。从牠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现在牠可是真正把我当成好朋友了。
忽然,芭芭罗萨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引起我的注意,用一种拿稳了主意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
:“蘑思。”
我回望着她,感到有些疑惑。“蘑思。”她又重复了一次。“以后我就这么叫你,如何?
”
我觉得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妥,因为连六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喂”并不是一个名字,便缓
缓地点头。在这之后,她没有再打断我吃饭,我就这样在柴火的劈啪声中和她的注视之下
安静地吃完了这餐。
收拾完碗盘之后,芭芭罗萨帮我在壁炉前用毯子和塞了稻草的枕头打地舖;就如同她所承
诺的,她的炉火前有我的一席之地。
她捻熄桌上的蜡烛,壁炉成了屋里唯一的光源。南瓜很快地挨着我睡着了,身体因为呼吸
而规律地起伏。在睡意的拉扯中,我背对着舞动的火光,很快地意识模糊了起来,却没有
立刻睡着。芭芭罗萨也没有睡。她安静地坐在摇椅上,缓缓地前后摇晃。
就如同她稍早所预测的,不久后外头又下起了雨,接着逐渐转大。雨声有时绵密,有时稀
疏,雨水击打枝叶的声音和落在软土或木屋上的声音各自不同,让我以为自己还躲在座无
法遮风避雨,充满小虫,蘑菇和树根的洞穴,直到我沉沉睡去。
率先惊醒的是南瓜,我则是在睡梦中不知怎么地察觉了牠的转变,跟着一起醒来,除了我
和芭芭罗萨之外,有另一个人走进了屋里。我的眼睛还来不及睁开,门就已经被轻轻带上
了。门口除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坚硬的爪子接触地板的声响,同时,空气里似乎多了一
股野兽身上的腥臊味。
“我回来了…妳有接到我的信吗,芭芭?”有人说道。
“鸟儿三天前送来了,”芭芭罗萨语气尖锐地说:“你这小混球说要出去看看,这一去是
去多久了?”
我微微张开眼睛,看见一个男人将滴著水的斗篷挂在门上,他的脚边搁著同样湿透的行囊
,健行用的木棍靠在墙上。他很强壮,一头棕发又长又密,下巴的胡渣让他看起来不知道
是想要蓄胡,或是好连续好几天忘了刮胡子。
“大概有四个月吧,我没有去算时间。”他说。有一头灰色的动物跟在男人身边,
是一头比南瓜还要大得多的狗,大得非常、非常多。牠用力左右甩动,将毛发上的雨水甩
落。
“什么四个月,是快半年!”芭芭罗萨轻声骂道,尽量压低声音以免吵醒我,却不知道我
已经醒了:“你当初说的可是一个月!我可不记得你小时候我有疏忽了你的算术,让你连
三十天和一百八十天都分不清楚。这日子你都干些什么了,去了什么地方?”
受到斥责的高壮男人笑了笑,拿掉了一片卡在头发里的树叶。“这个嘛…我去了北方,在
那儿待了一个多月,最后沿着海岸进入峡谷和后方的瘟疫之地。那地方可真是毒死人了,
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照样住在那种地方,在那儿盖起了城镇。那里又是瘴气孢子又是毒虫
水蛭的,帕契到现在都还有点流鼻水呢,妳看。”
那头大狗果真打了个喷嚏。牠的存在似乎让南瓜感到有点不安,因为我注意到牠的耳朵往
后贴了起来,同时,我也几乎感觉得到牠的情绪。年轻人也注意到了,脱掉鞋子便走了上
来揉揉牠的背,同时饶富兴味地打量著缩在毯子下装睡的我。
“然后呢?”芭芭罗萨质问,显然还没有感到满意。
“然后,我又在城里渡过一小段时间,帕契没办法进城,就住在城外的树林里。有时候我
跟寻常人一样打零工,饿了就上酒馆,有时候像乌鸦一样从珠光宝气的人那儿行窃。”年
轻人对此似乎感到相当得意。“他们迟钝得很,随便一个人身上的肥油都可以油灯持续燃
烧十年。”
“你这个坏孙子,卢卡尼。”芭芭罗萨边听边摇头。“我不是因为你笑他们肥才这样说的
。”
卢卡尼叹了口气,说:“芭芭,那些人都是些腐败的鼠辈,从他们那里取走东西我一点都
不内疚,因为他们可不知道从多少人那里偷走了更多东西,所以我觉得这挺公平的。妳不
是一直教导我万物至衡的古老智慧吗?”
芭芭罗萨哼了一声。“你又懂什么万物至衡,古老智慧了?才不过理解了一点点皮毛,你
就自以为是智叟?”
“嘿,一切都总得有个开始吧,智叟们又不是没有年轻过傻过。无论如何,这个是什么?
”很明显地,卢卡尼指的是我。
“你应该说这个是‘谁’,不是‘什么’。坐下,别像只笨火鸡一样站在那儿,我仰头看
你看得脖子都酸了。”芭芭罗萨顿了顿说:“他是我在森林里捡到的。”
“老女巫在森林里捡到迷路的小孩。这是什么老掉牙的故事情节?”椅子传来承受重量的
吱嘎声。“如果按照吓小孩的床边故事的发展来看,你接下来应该会把他养胖了煮来吃。
”卢卡尼语气里得笑意很浓,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但是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好笑。
“别胡说八道,小心我抽你一个耳刮子。”芭芭罗萨说:“可怜的小家伙,瘦得不像话,
连个名字都没有。”
“那我猜妳会帮他命名囉?”卢卡尼看了南瓜一眼,说:“所以妳要叫他什么?豆仔?大
头菜?萝卜?”
“你这小子除了寻你老祖母开心以外没有别的嗜好吗?”芭芭罗萨愤愤不平说:“以后你
要叫他蘑思。”
“啊,蘑思是吧?我在路上看到了几个这样的孩子。唔,其实不只几个而已,全部都是被
贫困的父母从乡下赶到城里乞讨谋生的。不管是哪块巫领,只要有领主打起了仗,税收就
会提高,有钱的收钱,没钱的就要求上缴谷物粮食,弄得不少人都在饿肚子。”
“一群蠢货,”芭芭罗萨咒道:“那么想打的话,叫那些领主自己去打不就得了。死的不
是他们,挨饿的也不是他们。”她深深地叹气,双手撑著摇椅的扶手站起来,从放在炉前
保温的锅里舀了碗炖肉递给卢卡尼。
“哦!”卢卡尼接过碗,仿佛很惊奇似地。“热的食物!”他马上满怀感激地吃了起来。
“哼,你以为我是为了是哪个连自己的祖母都忘了,却说要回家的小畜生才煮的?”芭芭
罗萨盛了另一碗肉,放在地上,用慈爱的口吻说:“帕契也吃吧,跟着他到处转真是辛苦
你了。”和卢卡尼一样,帕契全身都散发出那股年轻健壮的动物才有的生命力。巨犬靠了
过来,嗅了嗅食物,才小心翼翼地叼起一块肉。南瓜吞了口口水,连我也感觉得出来牠没
有胆量动那些食物的脑筋。
“所以你去了这么久…”芭芭罗萨停了下来,仿佛在思考要如何把话说完。“你有没有看
到…”
卢卡尼知道芭芭罗萨想说什么。“有的,芭芭。”他放下碗。“我亲眼看到了一个领主…
一个巫爵亲自对战俘执行的公开处刑。他在广场上将那些人活活烧死,还让附近的领民全
部来前来观看。附带一提,对,他是亲自动手的,而且用的不是干柴和火炬。”
“烧死…你有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从她的语调听起来,仿佛说出这些话
会给她带来极大的痛苦。
“有,也没有。”卢卡尼边嚼边说:“他单单宣告了战俘的罪状,手这样一挥,”他作势
随意挥了一下手,仿佛要撢去尘埃似地。“他们就烧了起来,连叫都来不及叫。”
“就这样?”
“就这样。”
芭芭罗萨没有回应,陷入了思考,而卢卡尼也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过了不久,他站
起来表示自己已经在丘底树篱边的树下扎营,因为长时间睡在野外让他有些难以适应住在
屋里。帕契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小屋。
在那沉静多雨,万物生长的春天,我每天帮忙喂鸡,从井里打水,挖土播种,天气好时洗
晾衣服,或是坐在门口剥去蔬菜腐烂的部分,芭芭罗萨很高兴终于有人来分担这些杂事。
卢卡尼在森林外的镇上找了件替驿站照顾牲口的活,大部分的时候都不在,会每隔几天才
会回来一趟探望芭芭罗萨,做些老妇人和小孩没办法做的粗重的工作,像是修补芦草屋顶
或是砍柴火。和他的祖母不同,卢卡尼没有特别关注我或是我在做的事情,对他而言,我
大概像是一只有点碍事的小动物,总是在他要经过时挡住他的去路。
芭芭罗萨有时候也会带我去森林里采集浆果或蕈菇,顺便教我辨认一些植物,刚开始仅限
于六岁小孩所能理解的,“这个可以吃,这个不能吃,那个要先煮熟,那个不用,但是不
煮不好吃”此类的知识。在确认我记得住之后,便开始让我记它们的名字,形状,颜色,
气味。
我喜欢森林。母熊带着小熊四处觅食,枝头长满嫩绿的芽苞,鸟儿求偶,筑巢,我还看过
年轻公鹿用角抵著树干摩擦,标记势力范围。在森林里漫游时,南瓜也总是跟着我们到处
走。芭芭罗萨对这一点颇感惊奇,说她已经很久没看过这条老狗这么有活力过了,看样子
八成还可以再多活十年。
我吃得前所未有的好,睡得前所未有地暖,我开始会对各种事物提出问题,
芭芭罗萨也总是尽可能耐心地回答。她告诉我野猪的幼仔身上有和瓜类一样的条纹,长大
后就会消失;松鼠常常会忘了埋藏果实的地点,而这些被忘记的储备粮食会长成新的树木
;森林大火虽然危险,但是对森林来说却是一件必要的事:烧毁的部分会让阳光得以照耀
土地,让松树的毬果打开外壳释放种籽-毁灭必定带来新生。
她每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多学会了一件关于世界和自然的道理。这些问答使我的心智开
始迅速地成长,成形并令我产生切身的体会,我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